若说赵长礼进门是看到叶见窈和容珩手的相触的那一刹那，心脏未曾有过短暂的抽紧停滞，那真真是骗人的话。
事实上，从昨夜里东宫的大门，缓慢而又势不可挡地将他和叶见窈完全分开时——
赵长礼的一颗心就一直高高悬着，像是被一只手提着，整颗心空落落的，让他在床榻之上不断翻覆，不得安眠。
让他天未大亮，就起身从衣柜深处翻出了自己那件青绿色锦缎圆领襕衫。
那是他高中举人时，府衙发给举人们的衣裳，也是赵长礼所有衣裳当中最华贵的一件。
往日在贺县时，母亲总是小心翼翼的给他收着，逢年节才会拿出来让他穿穿。
此次也是为了沾沾他中举时的喜气，为他科考博个好兆头，才塞进了他的包袱里。
赵长礼平日里也是爱惜的很，打满算来到帝都两个月，只穿过两次，一次是见窈刚来帝都，他去见她时，一次便是现在。
佛靠金装马靠鞍，穿上锦缎衣衫，扎上玉制腰带，赵长礼只觉自己竟也有了几分富家公子的模样。
往日只知读书的榆木脑袋在铜镜面前转了又转，望了又望，往自己脸上扑了粉，还悄悄给自己描了眉。
一会儿觉得哪哪都满意，脸白眉黑；一会又觉得哪哪都不满意，脸太白眉太黑！
扑粉洗掉再扑粉，如此往复了七八遍，一铜盆的洗脸汤，从热气腾腾，被他洗到寒凉如冰。
看着原本清澈的热汤，泛着一股子灰白的浑浊，赵长礼盯着铜镜里面隐隐透着白意，但又看不出粉感的脸颊，这才算略微满意了些。
只是一个洗漱，他出门时便已是天光大亮，刺眼的光芒催促着他急急往东宫赶。
若非是看到了叶见窈最喜欢吃的糖饼，他大概是能提前一柱香的时间到的。
所以进到琼华苑，眼看着叶见窈和容珩二人双手相触的时候，他是怨的。
他怨，卖糖饼的摊子上人太多了，让他不能早些到来阻止这一切。
他怨，今天早上的洗脸汤太烫了些，让他不能早点出门。
他怨，昨晚的风声实在太吵，让他怎么也睡不着，落了那个黑眼圈，今早才非要用粉去遮！
但好在一路靠着自己的脑子走过来的少年天才在和东宫眸光相处的那一刻，脑中恢复了清明。
是以在太子明晃晃想要与叶见窈距离更近之时，他默默撞了一下琼华苑的木门。
苑里的木门其实一直大咧咧开着，太子坐在正当门，见窈坐在屏风隔着的侧殿。
二人原是相隔甚远。
任谁经过都能一眼看到二人之间的距离。
赵长礼自己也是眼看着容珩说自己腿疼，见窈才从侧殿的屏风后面出来的。
照常理来说，他经过这样大开着的木门，是不会碰到什么的。
可他就是碰了，他几乎是半个肩膀都撞到了那吱吱呀呀的木门上。
而后便是他活了将近二十年最虚伪的时候。
赵长礼原以为自己是不会说谎的，尤其是对着叶见窈。
可是读书好的人似乎在某些方面也是极其容易无师自通的——
所以在叶见窈反正起身看向他的时候，他只张张嘴，声音便自己从他喉咙里发了出来——
“我打扰到你们了？”
那鼻腔的酸涩混着声音的委屈，让赵长礼自己都有些仓惶，心里生出些许类似欺骗叶见窈的愧疚，因而垂眸不敢看她。
可是当他的目光接触到叶见窈的杏眼的时候，当他切切实实看到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里都是对他的担忧与在乎的时候——
从小熟背“伪信不可长，以信接人，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的少年儒生，心里冒出一个小小的声音。
“再委屈一些吧，再可怜一些吧……”
只是小小的虚伪了一下，见窈是他已经换了庚帖的妻子，应该不算有违君子之道吧？
是以现下燃烧起来的火灶旁，对上叶见窈那双水润澄澈的杏眼，听着她几乎笃定的“你不开心。”
赵长礼再一次低垂了眼眸，“没有。”
半晌，他才躲着叶见窈的目光开口，声音黏黏糊糊的，又缓又轻，两个字刚落下鼻头却红了。
“我知道的。”容珩的目光最终落在自己放在大腿上，此刻几乎和叶见窈的手并排的，摊开的手掌上。
掌心被他看的微微发烫，容珩蜷起五指，四只手指头盖在拇指上，“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别……”
他低着头，声调都是闷闷，也不知道是在讲给谁听，“自古以来女医稀少，可女子又不是不会得病的。
倘若医者眼中都分了男女，那找不到女医看病的女子，难道要白白赔上一条命吗？”
这是叶见窈原本打算说给赵长礼的话，话没出口之前，叶见窈其实已经知道他是个能通达事理的。
她也见过有行医的女子，婚后因为丈夫不理解，再没有给别人看过病。
可赵长礼不一样，他是读圣贤书长大，又向来体恤女子。
可心里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譬如现在——
虽是心里想着赵长礼定能理解，可如今亲耳听他先将自己想讲的讲了出来，叶见窈一时又有些无措。
分明事实就是这样，可赵长礼的语气没来由的，让她一阵心虚。
“……我都知道的。”偏赵长礼的头还一直低着，声音也是又轻又缓。
帮着叶见窈劝自己的他又缓缓将自己的手张开。
“见窈你是县丞大人家的千金，是白鹿书院人人称赞的才女，是杏林生手，你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抱负……
不是当了我的妻，就成了一个物品，成了我的附属。我都知道的。”
说了一大段话的人终于抬起头和叶见窈对视，继而强扯出一个笑来，“你不要担忧我。”
一双桃花眼中倒映着火光里美人的影子，“我总不能拖你的后腿。”
这帝都人人都说太子容珩温润如玉，可叶见窈觉得赵长礼才是那凛冽寒冬中一捧恰恰好的温泉水。
温暖而不灼人。
一个人的心无论经过多少创伤，有过几层褶皱，都会在这一捧水里被疗愈、被滋养，直至完全舒展开来，焕然一新。
“你才没有拖我的后腿！”叶见窈看看他，看着他眼底强压下去的苦涩，“赵长礼最是通情达理，贤良大度了。”
“我知道你不会多想。”叶见窈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但是我真的和太子殿下绝无私情，我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病人而已。”
果然，听她讲完这句话，那双暗淡的桃花眼才算稍稍明亮了些。
只见桃花眼点了点头，眉宇间却依稀还有几分苦涩，他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她。
只似乎专心致志的烧着火灶。
叶见窈最不会处理这种空气中都泛着异样的氛围，也最见不得旁人对着她露出委屈的神色。
她茫然眨一下眼睛，只觉得问题似乎还有最后一步没有解决完。
于是她坐在小板凳上的身体侧了侧，距离赵长礼更近，二人的肩膀几乎碰触在一起。
赵长礼似乎僵了一下，没在往火灶里添柴，却也没动，甚至将头往远离叶见窈的方向转了转。
看着赵长礼火光映照下分红的耳朵，看着他锋利的下颌、修长的脖颈……
最后看着他始终放在大腿上虚虚摊开的手掌，叶见窈福至心灵，如有神助。
“我的手掌最开始也没有碰到太子殿下。”唯恐赵长礼没有看清，叶见窈一字一句的解释，“后面你也看到了，只是指尖一不小心碰到了一下而已。”
赵长礼的脸颊骤然热了起来，像是一瓶被打翻在茶几上的红墨水。
因为叶见窈说完这话，轻轻的将自己的指尖点在了他摊开的掌心上面。
赵长礼分明是把头侧到一边去的，他看不见叶见窈的动作，感官却愈发灵敏。
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叶见窈的指尖都泛着冷意，轻巧点在他滚烫的掌心。
倒是把赵长礼灼了一下，头脑都变得一片空白，只在一片虚空之中，一遍又一遍描摹着叶见窈食指指尖的形状。
而后他听见叶见窈略带抱怨娇嗔的声音，“所以你不会再吃醋了吧？”
混乱一片的脑袋是无法处理这种语气的。
一个时辰里面，能用毛笔字写出一篇深刻分析时政利弊的策论的人，此刻竟分析不出叶见窈这句话的意思？
是在怪他？
是在逗他？
他不明白。
可是一半一半的概率让赵长礼不敢去赌，如果叶见窈真的在怪他，如果叶见窈看穿了他那些故作可怜的把戏……
他不敢想，自幼失去父亲的人似乎永远缺少那么一点点勇气，于是他慌忙道歉，“对不起！”
刚刚故作可怜姿态的侧头也被他转了过来。
没有。
没有吃醋。
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不喜欢的话，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刚想要说些假话挽回。
却感觉自己装模作样一直摊开在那里暗示她人的手掌，一下子被紧紧抓住，掌心与他相覆相合。
杏眼含笑撞进他的眼眸。
“现在还醋吗？”
事实上，从昨夜里东宫的大门，缓慢而又势不可挡地将他和叶见窈完全分开时——
赵长礼的一颗心就一直高高悬着，像是被一只手提着，整颗心空落落的，让他在床榻之上不断翻覆，不得安眠。
让他天未大亮，就起身从衣柜深处翻出了自己那件青绿色锦缎圆领襕衫。
那是他高中举人时，府衙发给举人们的衣裳，也是赵长礼所有衣裳当中最华贵的一件。
往日在贺县时，母亲总是小心翼翼的给他收着，逢年节才会拿出来让他穿穿。
此次也是为了沾沾他中举时的喜气，为他科考博个好兆头，才塞进了他的包袱里。
赵长礼平日里也是爱惜的很，打满算来到帝都两个月，只穿过两次，一次是见窈刚来帝都，他去见她时，一次便是现在。
佛靠金装马靠鞍，穿上锦缎衣衫，扎上玉制腰带，赵长礼只觉自己竟也有了几分富家公子的模样。
往日只知读书的榆木脑袋在铜镜面前转了又转，望了又望，往自己脸上扑了粉，还悄悄给自己描了眉。
一会儿觉得哪哪都满意，脸白眉黑；一会又觉得哪哪都不满意，脸太白眉太黑！
扑粉洗掉再扑粉，如此往复了七八遍，一铜盆的洗脸汤，从热气腾腾，被他洗到寒凉如冰。
看着原本清澈的热汤，泛着一股子灰白的浑浊，赵长礼盯着铜镜里面隐隐透着白意，但又看不出粉感的脸颊，这才算略微满意了些。
只是一个洗漱，他出门时便已是天光大亮，刺眼的光芒催促着他急急往东宫赶。
若非是看到了叶见窈最喜欢吃的糖饼，他大概是能提前一柱香的时间到的。
所以进到琼华苑，眼看着叶见窈和容珩二人双手相触的时候，他是怨的。
他怨，卖糖饼的摊子上人太多了，让他不能早些到来阻止这一切。
他怨，今天早上的洗脸汤太烫了些，让他不能早点出门。
他怨，昨晚的风声实在太吵，让他怎么也睡不着，落了那个黑眼圈，今早才非要用粉去遮！
但好在一路靠着自己的脑子走过来的少年天才在和东宫眸光相处的那一刻，脑中恢复了清明。
是以在太子明晃晃想要与叶见窈距离更近之时，他默默撞了一下琼华苑的木门。
苑里的木门其实一直大咧咧开着，太子坐在正当门，见窈坐在屏风隔着的侧殿。
二人原是相隔甚远。
任谁经过都能一眼看到二人之间的距离。
赵长礼自己也是眼看着容珩说自己腿疼，见窈才从侧殿的屏风后面出来的。
照常理来说，他经过这样大开着的木门，是不会碰到什么的。
可他就是碰了，他几乎是半个肩膀都撞到了那吱吱呀呀的木门上。
而后便是他活了将近二十年最虚伪的时候。
赵长礼原以为自己是不会说谎的，尤其是对着叶见窈。
可是读书好的人似乎在某些方面也是极其容易无师自通的——
所以在叶见窈反正起身看向他的时候，他只张张嘴，声音便自己从他喉咙里发了出来——
“我打扰到你们了？”
那鼻腔的酸涩混着声音的委屈，让赵长礼自己都有些仓惶，心里生出些许类似欺骗叶见窈的愧疚，因而垂眸不敢看她。
可是当他的目光接触到叶见窈的杏眼的时候，当他切切实实看到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里都是对他的担忧与在乎的时候——
从小熟背“伪信不可长，以信接人，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的少年儒生，心里冒出一个小小的声音。
“再委屈一些吧，再可怜一些吧……”
只是小小的虚伪了一下，见窈是他已经换了庚帖的妻子，应该不算有违君子之道吧？
是以现下燃烧起来的火灶旁，对上叶见窈那双水润澄澈的杏眼，听着她几乎笃定的“你不开心。”
赵长礼再一次低垂了眼眸，“没有。”
半晌，他才躲着叶见窈的目光开口，声音黏黏糊糊的，又缓又轻，两个字刚落下鼻头却红了。
“我知道的。”容珩的目光最终落在自己放在大腿上，此刻几乎和叶见窈的手并排的，摊开的手掌上。
掌心被他看的微微发烫，容珩蜷起五指，四只手指头盖在拇指上，“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别……”
他低着头，声调都是闷闷，也不知道是在讲给谁听，“自古以来女医稀少，可女子又不是不会得病的。
倘若医者眼中都分了男女，那找不到女医看病的女子，难道要白白赔上一条命吗？”
这是叶见窈原本打算说给赵长礼的话，话没出口之前，叶见窈其实已经知道他是个能通达事理的。
她也见过有行医的女子，婚后因为丈夫不理解，再没有给别人看过病。
可赵长礼不一样，他是读圣贤书长大，又向来体恤女子。
可心里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譬如现在——
虽是心里想着赵长礼定能理解，可如今亲耳听他先将自己想讲的讲了出来，叶见窈一时又有些无措。
分明事实就是这样，可赵长礼的语气没来由的，让她一阵心虚。
“……我都知道的。”偏赵长礼的头还一直低着，声音也是又轻又缓。
帮着叶见窈劝自己的他又缓缓将自己的手张开。
“见窈你是县丞大人家的千金，是白鹿书院人人称赞的才女，是杏林生手，你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抱负……
不是当了我的妻，就成了一个物品，成了我的附属。我都知道的。”
说了一大段话的人终于抬起头和叶见窈对视，继而强扯出一个笑来，“你不要担忧我。”
一双桃花眼中倒映着火光里美人的影子，“我总不能拖你的后腿。”
这帝都人人都说太子容珩温润如玉，可叶见窈觉得赵长礼才是那凛冽寒冬中一捧恰恰好的温泉水。
温暖而不灼人。
一个人的心无论经过多少创伤，有过几层褶皱，都会在这一捧水里被疗愈、被滋养，直至完全舒展开来，焕然一新。
“你才没有拖我的后腿！”叶见窈看看他，看着他眼底强压下去的苦涩，“赵长礼最是通情达理，贤良大度了。”
“我知道你不会多想。”叶见窈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但是我真的和太子殿下绝无私情，我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病人而已。”
果然，听她讲完这句话，那双暗淡的桃花眼才算稍稍明亮了些。
只见桃花眼点了点头，眉宇间却依稀还有几分苦涩，他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她。
只似乎专心致志的烧着火灶。
叶见窈最不会处理这种空气中都泛着异样的氛围，也最见不得旁人对着她露出委屈的神色。
她茫然眨一下眼睛，只觉得问题似乎还有最后一步没有解决完。
于是她坐在小板凳上的身体侧了侧，距离赵长礼更近，二人的肩膀几乎碰触在一起。
赵长礼似乎僵了一下，没在往火灶里添柴，却也没动，甚至将头往远离叶见窈的方向转了转。
看着赵长礼火光映照下分红的耳朵，看着他锋利的下颌、修长的脖颈……
最后看着他始终放在大腿上虚虚摊开的手掌，叶见窈福至心灵，如有神助。
“我的手掌最开始也没有碰到太子殿下。”唯恐赵长礼没有看清，叶见窈一字一句的解释，“后面你也看到了，只是指尖一不小心碰到了一下而已。”
赵长礼的脸颊骤然热了起来，像是一瓶被打翻在茶几上的红墨水。
因为叶见窈说完这话，轻轻的将自己的指尖点在了他摊开的掌心上面。
赵长礼分明是把头侧到一边去的，他看不见叶见窈的动作，感官却愈发灵敏。
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叶见窈的指尖都泛着冷意，轻巧点在他滚烫的掌心。
倒是把赵长礼灼了一下，头脑都变得一片空白，只在一片虚空之中，一遍又一遍描摹着叶见窈食指指尖的形状。
而后他听见叶见窈略带抱怨娇嗔的声音，“所以你不会再吃醋了吧？”
混乱一片的脑袋是无法处理这种语气的。
一个时辰里面，能用毛笔字写出一篇深刻分析时政利弊的策论的人，此刻竟分析不出叶见窈这句话的意思？
是在怪他？
是在逗他？
他不明白。
可是一半一半的概率让赵长礼不敢去赌，如果叶见窈真的在怪他，如果叶见窈看穿了他那些故作可怜的把戏……
他不敢想，自幼失去父亲的人似乎永远缺少那么一点点勇气，于是他慌忙道歉，“对不起！”
刚刚故作可怜姿态的侧头也被他转了过来。
没有。
没有吃醋。
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不喜欢的话，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刚想要说些假话挽回。
却感觉自己装模作样一直摊开在那里暗示她人的手掌，一下子被紧紧抓住，掌心与他相覆相合。
杏眼含笑撞进他的眼眸。
“现在还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