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榕来到大理寺的时候,正赶上大理寺卿训人。

    门开着,她把食盒放到台阶上,好奇地望向屋内。

    “如归楼徐氏纵火案,火因不明,动机不明,嫌犯到现在都没有认罪,周寺丞,”江文非拿着案卷,抬眼望向前方低头不语的中年文官,“你这就结案了?”

    他语声淡淡,除了微微皱眉,看不出愠怒,但不知为何,似乎莫名其妙地让人从后脑勺凉到尾椎骨。

    被点名的周寺丞将头更深地低了下去。

    他面前站着约七八位官员,都神情肃穆,一副大气不敢喘的样子,祝青榕甚至看见有人在官服上偷偷蹭了一把手心的汗。

    大理寺官服的制式都差不多,并无明显差异,但不知为何,江文非身上那件似乎格外好看,衬得他越发端方清贵,俊逸过人。

    祝青榕想,毕竟是领导,衣服比别人好看点也正常。

    不过现在看来,他还是很擅长管教下属的,也不知道之前在食肆为何那么犹豫不决。难道是因为他不擅长跟女生交流吗?

    “从主簿、检校,到评事、寺正,竟无一人有所异议。”江文非将案卷丢在身后的案子上,望着众人,停了片刻,语声严厉,“不遵法理,罔顾人情,敷衍了事,窃位素餐。这些案子不是你们笔下的墨点,它们背后都是和你我一样活生生的人!”

    这话说得极重,一时屋内连呼吸声都静了许多。

    “明辉十四年,令堂官任泗州牧方才三月,便遭人构陷,狱中含冤自尽,”他一字一顿,“周寺丞,你知道这个案子,在当年的案卷上只有十七个字吗?”

    周寺丞身躯一震,他仍低着头,却有大颗泪珠从眼中滚落,落在他打理得当的胡子上。

    静默许久,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回身点了点头,用袖子抹干眼泪,行了一礼,说:“下官这便回去重理徐氏纵火案。”

    “那……下官去点验线索,看看有无异常之处。”

    “徐氏还在牢里关着呢,我去看看能不能从她嘴里挖到点别的。”

    官员纷纷散去,这其中有人认识祝青榕,便打招呼:“祝老板又过来了?也不知道江大人平日里不重饮食,怎么就好你家这一口。”

    “没有,也就吃个新鲜。”

    祝青榕随口敷衍一句,提着食盒进了屋。

    她的身份在大理寺仅有少数人知道,她认为既然自己时常要来京城,鬼鬼祟祟反而容易暴露,不如就说自己是来送饭的。

    “江大人?”

    见江文非正背过身去查看文书,她便喊了一声,只见他身形一顿,手中案卷“啪嗒”一声,落在案上。

    他转过身:“祝老板,好久不见。”

    她疑惑道:“前天不刚见吗?”

    许是这句话让人没法接,江文非居然像个石狮子一样停在那里定住了。

    祝青榕只觉得刚才他那一丝不苟的严寒气场现下似乎正如潮水般褪去。

    她率先打破尴尬:“江大人,我听说许覃死了?死因是什么?”

    “哦,这是验尸格目,你可以先看看。”江文非松了口气,从桌上翻出一卷文书递给她。

    北霸天的短刀虽然插在他胸膛,但他真正死于心脏及脑内出血,多半是在死前受了什么刺激,应该就是那些幻觉。

    至于那把刀,是在他死后大约三刻钟之后才插上去的,上面还刻着北霸天的真名,王天赐。

    看起来就像他故意要背这个黑锅一样。

    她把昨夜宴席上的事告诉江文非,说:“昨夜确实是北霸天追了出去,而且断指也是阿尔瓦从他身上偷来的。”

    “我们才得到消息,有一个如归楼纵火案嫌犯,名叫徐霜,她恰好缺了一根食指。只不过她对我们都非常戒备,我想,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能让她放松下来,趁机判断一下断指是否是她的。”

    “我现在出现在地牢里,会很奇怪吧。”

    “现在牢里没有认识你的犯人,徐霜在绝食,已有三四天了,一声不吭,粒米未进,就说你是按我的要求给她送饭,希望她能够配合。”

    “行,我现在去吗?”她问。

    “就今天吧,路不好走,不麻烦你多跑一趟了。”江文非说。

    从阎罗谷到京城,走鬼哭涧时间最短,但过于危险,要沿两岸丘陵骑马多走二十余里,水势才算平稳些。

    “好,不过……你能借我个厨房吗?我来得太急,没准备什么吃的。”

    “没问题。去我家吧,现在应该没什么人。”

    大理寺的伙房太显眼了,当然不能借给她用。江文非带她去了自己的宅子,他常住在大理寺,不常回去,只有几个老仆留守,清静得很。

    路上江文非讲了这起纵火案的始末。

    如归楼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青楼,徐霜本是名妓,琴技一流,但不知为何,断了一根手指,无法弹琴,身价一落千丈,她一时气愤,便纵火烧了如归楼。

    不寻常的是,她纵火当天,看到有大约七八个很矮的秃子给她帮忙,她被抓起来后,这几个秃子就消失了,任大理寺怎么查都查不到。

    当日有一位舞姬在后院搭台,大部分人都在院子里,所以就算火势甚猛,也只有一只波斯猫被烧秃了尾巴。

    整件事就透着滑稽和诡异,尤其是这几位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秃子,几日里引得人议论纷纷,怎么传的都有。

    尤其是与如归楼隔两条街的法恩寺,这段时间里更是风评受害,到处都在传是寺里的和尚搞团建,到如归楼寻欢作乐,喝大了发酒疯,跟妓女一起把房子烧了。

    至于徐霜突然断指这件事,京城里都在传,说她私下里养小鬼,被小鬼反噬,啃掉了手指头。

    到了江文非私宅的厨房,她有些犹豫。

    徐霜既然在绝食,那么很有可能并不会吃她的饭菜。这案子还有诸多疑点,最好还是能劝她多少吃点,别案子还没破,人先饿死了。

    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有自信,但做些什么呢……

    她想起阿尔瓦从北霸天那里偷来的钱袋子,那上面用蜀绣技法绣着一簇翠竹,其余地方都很新,只有竹子有被经常抚摸的痕迹。

    “江大人,那个徐霜出身蜀地吗?”

    江文非有些诧异:“是。你怎么知道?”

    “猜的。”

    厨房里还有些笋,她拈出十余颗花椒,选了几根红辣椒和青葱。

    她先起锅烧水,将笋去皮,切成约四厘米的小条,待水烧开,将笋下锅焯水两分多钟,沥干水分捞出摆盘。

    笋条嫩黄白净,整齐排列在盘中,看起来十分鲜嫩可爱。

    这些是蜀地产的箭笋,并非更常见的毛笋,正合她的心意。

    接着她将辣椒切段,青葱取葱叶部分切碎,和盐一同均匀撒在盘中,与此同时,油也热得差不多了,将花椒倒了进去。

    花椒在油锅中滋啦作响,很快便逸出了香味。

    她用汤勺把热油淋在笋上,油汪汪的笋条上点缀着红绿相间的辣椒和葱末,看起来格外鲜香爽口。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这道油泼鲜笋是不是川菜,但此地食材有限,她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江文非的宅子离大理寺很近,她把饭菜送到徐霜面前时,菜还微微冒着热气。

    徐霜身材纤瘦,肤色匀净,整个人轻飘飘得像一片枯叶,但就算现在身着囚服,披头散发,也仍能看得出她应当是个美人。

    面对祝青榕,她的确放下了些戒备,甚至伸手接了她递过去的筷子。

    只一眼,祝青榕就敢确定,那只断指的主人,正是徐霜。

    如果不是缺了一根食指的话,这双手实在太美了,纤柔灵巧,细如葱白,柔若无骨,却又好似有能弹拨出万钧雷霆的力量。

    谁竟能如此残忍,砍下她弹琴的手指?

    徐霜接了筷子,却只是握在手里,笑了笑:“姑娘,这饭菜是你做的吗?”

    “是我。”

    她有点纳闷,记得江文非说她几天来都一声不吭,问什么都不回答,现在却主动与她搭起了话?

    总不能是她这张天生的冷脸终于被人瞧出了几分亲和力吧?

    似乎是看出了她心底的疑惑,徐霜解释道:“别害怕,我愿意和姑娘家多说两句,做我们这行的,能和男人说的话已经说尽了,说倦了,现在看见他们就烦。”

    祝青榕把饭盒向前推了推:“不尝尝吗,还热着呢。”

    “那些男人拿来的饭,都被我扣在他们头上了。但你为我费了这许多力气,我却是不能不领情。”她话音十分虚弱,却始终平稳温柔,她吃了一口,惊讶道,“我竟没想到姑娘有这样的好手艺,小时候家乡漫山遍野的东西,居然能做得这样好吃。”

    看她的状态,祝青榕总觉得她并不像是会冲动放火的性子,不禁多问了一句:“你很想家吗?”

    她立即斩钉截铁地否认:“不想。”

    “为什么?”

    徐霜没有回答,目光落在祝青榕的手上,微微愣神。

    半晌,她才开口:“姑娘,你这样的好手艺,一定给家里挣了不少钱吧?他们肯定舍不得砍掉你的手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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