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七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慈祥和蔼，只有祝青榕知道，他在生气。
他的衣袖微微飘动，这是他运功杀人前的准备。
她把孙七从天牢捞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这老头从来不是什么善茬，他原本就将人命看得极淡，现下更像是一条报恩护主的老狼，根本不在乎要咬死什么人。
她连忙出声提醒：“孙叔，隔两条街就是大理寺。”
孙七顿了片刻，回身冲她点点头，松了劲。
那人误以为孙七要去报官，竟揪住了他的衣领，挥起了拳头：“老子今天是命犯老头还是怎么着，妈的，来一双我揍一双……”
孙七扶住他揪着自己衣领的手，另一只手阻住他的拳头，一团和气道：“也不知道我家老板哪里开罪了阁下，我先道个歉。”
那人突然没了声音。
孙七正一点一点捏碎他握拳那只手的骨骼。
他满头大汗，似乎想咬牙，又想大叫，但孙七另一只手正掐着他的穴位，让他叫不出声来。
阿尔瓦将糖葫芦一丢，坐在地上，适时哭了起来：“他打我爷！他打我爷！”
人群中的指责声越发大了起来，好像没人纳闷番邦小孩为什么会有一个汉人爷爷。
他的同伙怕吵嚷声引来巡街的差人，连忙来堵阿尔瓦的嘴，却没料到他身形飘忽，根本捉不住。
七八个中年男子齐齐来追一个孩子，不是扑空，就是摔个狗吃屎。
阿尔瓦玩心忽起，趁其中一人不备，用小刀划断了其中一人的腰带，他的裤子登时落了下来。
人群中的女子纷纷躲避，阿尔瓦捂住眼睛大声尖叫：“啊！不能看！会瞎！”
此番一闹，骚乱更盛，终究引来了差人。
见到差人，这些中年男子登时熄了火，老实了起来。
趁着差人问话，祝青榕小声跟孙七说：“孙叔，我得抓紧去一趟大理寺，在这之前，你尽量拖一下时间，别放他们走。”
“你放心去。”
她快步来到大理寺。
见到江文非的时候，他正与几个同僚议事，见她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连忙站起身，关切地问：“祝老板，怎么了吗？”
“我……呃……”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中没有提着食盒。
几位官员也纷纷识趣地站起身，客客气气地向江文非道了个别，便鱼贯而出，离开了书房。
端方大气，行止有度，礼数周全，她觉得他们的所有行动都符合昼朝官员的形象规范，唯有他们偷瞧自己的眼神，总感觉好像透着几分热切的好奇。
“江大人，这是我在北霸天家里找到的账本，很奇怪，但你现在得去做另外一件事，”没等江文非说话，她率先开了口，“西郊有个看坟的老头，有几个男人在药铺旁找他的麻烦，不管你找什么理由，得让大理寺去控制住他们。”
“老头？”
“是，他们可能在干一些买卖尸首的勾当，而且他们跟我在查的案子有关。你得想办法审审他们，可以诈一诈，但最好不要打草惊蛇。”她说了一通，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命令大理寺卿做事，赶紧软下语气，补了一句，“……我是说，如果你乐意的话。”
江文非笑了起来：“我当然乐意。”
他笑得分外温煦，完全没有被冒犯的样子。
她觉得江文非实在是一位很没有架子的领导，也不知道别人怕他什么。
“……那，要不，你安排一下？”
眼看着江文非定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只得出声提醒。
“哦，是，我得走了。”江文非回过神，说，“祝老板，就不叨扰了。”
“……啊？”
祝青榕茫然地看着他走出自己的书房，突然有些恍惚，“叨扰”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黄昏时，大理寺的效率再一次刷新了她的认知。只用半个下午的时间，江文非就把供词与更新过的案卷带给了她。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人砍下徐霜的手指了。
这些男人并不团结，只需要稍微一诈，就能让他们痛哭流涕地供出其他人的罪行。
她确实没想到，他们让看坟人做的事，并不只是一场白事而已。
这些人多半家境不佳，而最明显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家里都有一个暴病身亡的女儿，和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或是好赌，或是顽劣，或是惫懒，或是没脑子还爱做生意……对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寄予厚望，这是拖垮一个家最简单的方式。
他们怨愤却又无可奈何，绝望却又不肯甘心，直到有一天，他们得遇仙人点化：家里这么差，都是家中女孩占了儿子的气运。
既然兄妹与姐弟之间有手足之情，那断了女孩的手指，就相当于断了连接，女孩自然也就无法再占男孩的气运了。
但断了手指的女孩，无法做女工刺绣，操持家务也有诸多不便，彩礼很难再卖个好价钱，甚至很有可能无法嫁人，家里要养她一辈子。
就连许覃，也是被哄骗着才娶了一个断指的姑娘，惹得他新婚当夜杀人。
于是这些人想着，既然要断这手足情，不如断个干净。
他们给看坟的老赵头塞了点钱，让他想办法处理掉这些已经不值钱的女孩。
“俺不是不敢，有些人拉到坟地还活着，求俺给他个了断，俺也能……”案卷里写，老赵头在审讯室里老泪纵横，“但那些姑娘才多大啊，她们被蒙着眼睛绑在棺材里，还问我要水喝呢。”
老赵头不肯说他将女孩们送去了哪，只是说当时没料到这些人还会折返，问他要尸首。
说是那位仙家给找了好姻缘。
是啊，死去的女儿也能卖钱。冥婚的买主，没那么在意儿媳妇是不是缺一根手指。
合上案卷，祝青榕愣了好久的神才缓过来。
她想起徐霜问她的话：
“姑娘，你这样的好手艺，一定给家里挣了不少钱吧？他们肯定舍不得砍掉你的手指吧？”
徐霜作为京城名妓，赚到的钱肯定比她更多，却仍被砍掉了弹琴的手指……
她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江文非把茶杯朝她的方向推了推：“喝点水吧。”
她并不看那茶杯，手指搭在案卷上，仍在思索：“这个老赵头为什么不肯说那些女孩的下落呢，他是不相信大理寺可以保护她们吗？”
江文非似乎极其难以启齿，犹豫了许久，他叹了口气，说：“因为找到那些女孩后，需要……送她们回家，哪怕父兄正是想要杀害她们的凶手。”
“什么？”
祝青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按本朝律法，未出阁的女子，完全隶属于父族。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江文非沉声道，“她这一生，没有机会做一个完整的人。”
她万分震惊，凝视着江文非的脸，足足盯了一分多钟，方才挪开视线。
许久后，她小声说：“江大人，你也知道，我……不太懂昼朝的一些事。我不太明白，这就是这个世界前行的规则与秩序吗？”
没等江文非回答，她皱起眉，又把视线转回江文非，声音也大了不少：“这就是大理寺存在的基石吗，你们的‘法度’？”
祝青榕是法学出身，直到被裁前都在做法务，匪夷所思的案子见多了，原以为自己已经司空见惯，却没想到竟还能遇到这种事。
她知道自己不能用现代司法体系衡量古代律法，但没用，她还是生气。
她还知道不能冲领导大小声呢，知道顶个屁用，她要能忍住，也不至于被裁。
“算了，江大人，我……”
“不是。”
“什么？”
“我是说，你眼中的这些，可能暂时作为桎梏与锁链，以一些并不恰当的方式，成为了某种规则和秩序。”江文非望着她的眼睛，神情分外认真，“但它不是。它不是昼朝的法度，不是大理寺的法度，也绝不会是我的法度。”
祝青榕愣住了。
问出这个问题时，她甚至没想到它还会有答案。
江文非摇摇头，说：“我不该说这些，我原本只是不想让你对我……也对大理寺失望。但看到你也不喜欢这些，我很开心。所谓祖宗之法不可变，所谓昼朝向来如此……”
祝青榕想起了一句前人的话，下意识脱口而出：“向来如此，便对么？”
“非但不对，甚至可以说是错得离谱。”江文非点头，“‘推情定法，刑必当罪，唯有处心公正，议法平恕，狱以无冤，故流芳后世。’大理寺法字当先，恶法不破不立，总要有人去破。”
她觉得这个江文非和往日有些不同。
一样端方自持，一样行止有度，但似乎格外赤诚，也格外坚定。
她笑着说：“江大人，你都这么讲了，那我也只好相信你了。”
不知为何，这位平日里不动声色的大理寺卿，在油灯飘忽灯光映照下，竟似乎有几分赧然的欣喜。
“那些女孩的去向还没有头绪，也不知道北霸天和徐霜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唉，头疼……”
她揉了揉脑袋，叹了口气：“天色也晚了，江大人，你饿不饿，我搞点东西吃？”
他的衣袖微微飘动，这是他运功杀人前的准备。
她把孙七从天牢捞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这老头从来不是什么善茬，他原本就将人命看得极淡，现下更像是一条报恩护主的老狼，根本不在乎要咬死什么人。
她连忙出声提醒：“孙叔，隔两条街就是大理寺。”
孙七顿了片刻，回身冲她点点头，松了劲。
那人误以为孙七要去报官，竟揪住了他的衣领，挥起了拳头：“老子今天是命犯老头还是怎么着，妈的，来一双我揍一双……”
孙七扶住他揪着自己衣领的手，另一只手阻住他的拳头，一团和气道：“也不知道我家老板哪里开罪了阁下，我先道个歉。”
那人突然没了声音。
孙七正一点一点捏碎他握拳那只手的骨骼。
他满头大汗，似乎想咬牙，又想大叫，但孙七另一只手正掐着他的穴位，让他叫不出声来。
阿尔瓦将糖葫芦一丢，坐在地上，适时哭了起来：“他打我爷！他打我爷！”
人群中的指责声越发大了起来，好像没人纳闷番邦小孩为什么会有一个汉人爷爷。
他的同伙怕吵嚷声引来巡街的差人，连忙来堵阿尔瓦的嘴，却没料到他身形飘忽，根本捉不住。
七八个中年男子齐齐来追一个孩子，不是扑空，就是摔个狗吃屎。
阿尔瓦玩心忽起，趁其中一人不备，用小刀划断了其中一人的腰带，他的裤子登时落了下来。
人群中的女子纷纷躲避，阿尔瓦捂住眼睛大声尖叫：“啊！不能看！会瞎！”
此番一闹，骚乱更盛，终究引来了差人。
见到差人，这些中年男子登时熄了火，老实了起来。
趁着差人问话，祝青榕小声跟孙七说：“孙叔，我得抓紧去一趟大理寺，在这之前，你尽量拖一下时间，别放他们走。”
“你放心去。”
她快步来到大理寺。
见到江文非的时候，他正与几个同僚议事，见她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连忙站起身，关切地问：“祝老板，怎么了吗？”
“我……呃……”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中没有提着食盒。
几位官员也纷纷识趣地站起身，客客气气地向江文非道了个别，便鱼贯而出，离开了书房。
端方大气，行止有度，礼数周全，她觉得他们的所有行动都符合昼朝官员的形象规范，唯有他们偷瞧自己的眼神，总感觉好像透着几分热切的好奇。
“江大人，这是我在北霸天家里找到的账本，很奇怪，但你现在得去做另外一件事，”没等江文非说话，她率先开了口，“西郊有个看坟的老头，有几个男人在药铺旁找他的麻烦，不管你找什么理由，得让大理寺去控制住他们。”
“老头？”
“是，他们可能在干一些买卖尸首的勾当，而且他们跟我在查的案子有关。你得想办法审审他们，可以诈一诈，但最好不要打草惊蛇。”她说了一通，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命令大理寺卿做事，赶紧软下语气，补了一句，“……我是说，如果你乐意的话。”
江文非笑了起来：“我当然乐意。”
他笑得分外温煦，完全没有被冒犯的样子。
她觉得江文非实在是一位很没有架子的领导，也不知道别人怕他什么。
“……那，要不，你安排一下？”
眼看着江文非定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只得出声提醒。
“哦，是，我得走了。”江文非回过神，说，“祝老板，就不叨扰了。”
“……啊？”
祝青榕茫然地看着他走出自己的书房，突然有些恍惚，“叨扰”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黄昏时，大理寺的效率再一次刷新了她的认知。只用半个下午的时间，江文非就把供词与更新过的案卷带给了她。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人砍下徐霜的手指了。
这些男人并不团结，只需要稍微一诈，就能让他们痛哭流涕地供出其他人的罪行。
她确实没想到，他们让看坟人做的事，并不只是一场白事而已。
这些人多半家境不佳，而最明显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家里都有一个暴病身亡的女儿，和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或是好赌，或是顽劣，或是惫懒，或是没脑子还爱做生意……对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寄予厚望，这是拖垮一个家最简单的方式。
他们怨愤却又无可奈何，绝望却又不肯甘心，直到有一天，他们得遇仙人点化：家里这么差，都是家中女孩占了儿子的气运。
既然兄妹与姐弟之间有手足之情，那断了女孩的手指，就相当于断了连接，女孩自然也就无法再占男孩的气运了。
但断了手指的女孩，无法做女工刺绣，操持家务也有诸多不便，彩礼很难再卖个好价钱，甚至很有可能无法嫁人，家里要养她一辈子。
就连许覃，也是被哄骗着才娶了一个断指的姑娘，惹得他新婚当夜杀人。
于是这些人想着，既然要断这手足情，不如断个干净。
他们给看坟的老赵头塞了点钱，让他想办法处理掉这些已经不值钱的女孩。
“俺不是不敢，有些人拉到坟地还活着，求俺给他个了断，俺也能……”案卷里写，老赵头在审讯室里老泪纵横，“但那些姑娘才多大啊，她们被蒙着眼睛绑在棺材里，还问我要水喝呢。”
老赵头不肯说他将女孩们送去了哪，只是说当时没料到这些人还会折返，问他要尸首。
说是那位仙家给找了好姻缘。
是啊，死去的女儿也能卖钱。冥婚的买主，没那么在意儿媳妇是不是缺一根手指。
合上案卷，祝青榕愣了好久的神才缓过来。
她想起徐霜问她的话：
“姑娘，你这样的好手艺，一定给家里挣了不少钱吧？他们肯定舍不得砍掉你的手指吧？”
徐霜作为京城名妓，赚到的钱肯定比她更多，却仍被砍掉了弹琴的手指……
她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江文非把茶杯朝她的方向推了推：“喝点水吧。”
她并不看那茶杯，手指搭在案卷上，仍在思索：“这个老赵头为什么不肯说那些女孩的下落呢，他是不相信大理寺可以保护她们吗？”
江文非似乎极其难以启齿，犹豫了许久，他叹了口气，说：“因为找到那些女孩后，需要……送她们回家，哪怕父兄正是想要杀害她们的凶手。”
“什么？”
祝青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按本朝律法，未出阁的女子，完全隶属于父族。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江文非沉声道，“她这一生，没有机会做一个完整的人。”
她万分震惊，凝视着江文非的脸，足足盯了一分多钟，方才挪开视线。
许久后，她小声说：“江大人，你也知道，我……不太懂昼朝的一些事。我不太明白，这就是这个世界前行的规则与秩序吗？”
没等江文非回答，她皱起眉，又把视线转回江文非，声音也大了不少：“这就是大理寺存在的基石吗，你们的‘法度’？”
祝青榕是法学出身，直到被裁前都在做法务，匪夷所思的案子见多了，原以为自己已经司空见惯，却没想到竟还能遇到这种事。
她知道自己不能用现代司法体系衡量古代律法，但没用，她还是生气。
她还知道不能冲领导大小声呢，知道顶个屁用，她要能忍住，也不至于被裁。
“算了，江大人，我……”
“不是。”
“什么？”
“我是说，你眼中的这些，可能暂时作为桎梏与锁链，以一些并不恰当的方式，成为了某种规则和秩序。”江文非望着她的眼睛，神情分外认真，“但它不是。它不是昼朝的法度，不是大理寺的法度，也绝不会是我的法度。”
祝青榕愣住了。
问出这个问题时，她甚至没想到它还会有答案。
江文非摇摇头，说：“我不该说这些，我原本只是不想让你对我……也对大理寺失望。但看到你也不喜欢这些，我很开心。所谓祖宗之法不可变，所谓昼朝向来如此……”
祝青榕想起了一句前人的话，下意识脱口而出：“向来如此，便对么？”
“非但不对，甚至可以说是错得离谱。”江文非点头，“‘推情定法，刑必当罪，唯有处心公正，议法平恕，狱以无冤，故流芳后世。’大理寺法字当先，恶法不破不立，总要有人去破。”
她觉得这个江文非和往日有些不同。
一样端方自持，一样行止有度，但似乎格外赤诚，也格外坚定。
她笑着说：“江大人，你都这么讲了，那我也只好相信你了。”
不知为何，这位平日里不动声色的大理寺卿，在油灯飘忽灯光映照下，竟似乎有几分赧然的欣喜。
“那些女孩的去向还没有头绪，也不知道北霸天和徐霜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唉，头疼……”
她揉了揉脑袋，叹了口气：“天色也晚了，江大人，你饿不饿，我搞点东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