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远在门外坐了数个时辰,茶也喝过几壶了,就是不见谢泠出来。等来等去,太阳都下山了。

    到底是多少年的交情,他也不免为他担忧起来。如今陆无忧伤得这样重,几个大夫诊治均无果,看样子怕是凶多吉少。他以往嘴毒,总拿他没老婆说事,可若真见了他那副死了老婆的样子,他心里倒七上八下的。

    就在他黑着脸指天咒骂的时候,门却开了,谢泠一个人走出来,只是神情憔悴,落寞极了。

    裴远连忙上前,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他只能静静看着他,很久很久才小心翼翼道:“子焱?”以往那个淡定从容的子焱,不见了。

    谢泠抬头看了看天,天际乌沉沉的,只有隐隐几丝光亮,他无端笑了起来,才对裴远道:“我有几件事,要托你。”

    裴远认真听着,“莫说几件,便是几十件,我也尽力给你办妥了。”

    谢泠看着他,“是你,我放心。”

    裴远信誓旦旦:“你说吧。”

    谢泠叹了口气,才道:“我不在,想必天机阁无主,恐万绝门趁此生乱。”

    裴远接着道:“有我和徐潜,你放心。”

    “朝局纷杂,你不要搅进去,徐潜较你心思缜密,你要与他商议行事。”

    “我知道了。”

    “还有一件,帮我安置好阿笙。”

    裴远回道:“你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一时答得快了,裴远却奇怪,为什么这些事不是他亲自来,而要托付给他,莫不是......

    果然。

    “我们走了,你火化了,寻一处桃树林埋了,最好靠着阿笙,我好与他做了邻居好亲自赔罪......”

    裴远大惊:“子焱!”合着半天,他,他,他居然想着殉情。

    当即改口道:“谢子焱,你想都别想,你的烂摊子,留着自己收拾去吧。”

    谢泠看着裴远道:“你应该明白,我此生只她一人。”无论她记得与否,她都是他一人的妻,无论生死。

    听了这番话,裴远恨铁不成钢道:“糊涂!”天下那么多女子,有才有貌,偏偏要一棵树上吊死。

    “我不答应。”

    谢泠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朝他正正行了个礼,说道:“我所愿,便是这些了。”

    裴远纠结失神之际,谢泠却走开了。他以为他要做什么傻事,赶忙冲进房门,却见谢泠眷恋一样抱着陆无忧,不过瞅着那愈发苍白的面色,裴远心知无望了。谢泠看见他却说:“我现在还不想死。”

    裴远一见床边放着的匕首,心下一寒忙夺过去,谢泠却道:“你回去吧。”裴远知道,谢泠若是想做什么,他是拦不住的,重重一叹,只好离开。

    三更时分,谢泠还守着,可每到月末,他身子弱,加上一日操劳,身体愈发不好,精神混沌起来。可他死死握着无忧的手,怎么也不愿松开。

    这一夜,最是难熬。

    长夜漫漫,漫长得像一场梦。

    无忧没有任何意识,沉在没有底的深渊里,脑海里一幕一幕,似放着过往的画面,有关她的,也有别人的。

    画面里,她在大燕国,完成任务后照例回去看衍哥哥,可她这一次却没有按着原定路线回去,而是停在一处宫墙外。墙头,疏疏几枝梨花探出,月白的蕊娇小可爱,风一吹便袅袅落下来,落入她的发间。

    不知怎么的,一阵琴声响起,她魔怔了一样,轻轻一跃,跨过了宫墙。

    落地后,眼前梨花树下,一琴一少年。

    那少年看见她,温温一笑:“无忧,你来了。”

    这声音听着熟悉,可不知什么缘故,她看不清他的脸。

    她心生疑惑,朝他走近,想看得真切些。突然眼前一阵强光一晃而过,她再看,竟发现那人正是谢泠。

    大量记忆涌入脑海,她是无忧,他是谢泠。

    原来,他们见过,很熟悉很熟悉。

    “阿泠!”床上的无忧突然睁开眼睛。

    谢泠瞬间回神,看着她不可思议道:“无忧,你,你叫我什么?”

    一瞬间的清醒似乎耗光了无忧所有力气,她的目光空洞,没有了神采一般,也不知听到没有,便再度陷入沉睡。

    “无忧!”谢泠握紧她的手,想再度唤醒她,可他怎么喊,无忧闭着眼睛,依旧不会回应。

    巨大的惊喜下,绝望再度袭来。

    她似乎记起来他是谁,可是他又将再度失去她。

    “无忧......”这一夜,他不知哭了几回,一双眼红着,却从未移开视线,仿佛今生看不够似的。

    无忧脑海很乱很乱,有人在她耳边一遍遍唤着,可是她回应不了,只能任由黑暗深渊将她一次次拖进来拖进去。

    不知什么时候,门外忽然一阵喧闹,刀兵相接的声音在浓重月色下分外清晰,一阵又一阵敲击着耳膜。谢泠的心控制不住烦躁起来,刚打开门便看见裴远,裴远有些焦急:“子焱,他们的人太多,只怕顶不住,你快些带着陆无忧离开......”裴远的话断断续续,说话间一个死士又躺倒在他面前。不远处,闻月带着人早已经加入,只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局势并不是特别有利。

    谢泠也不知哪里抽出一把长剑,迎着人便冲上去,削了几人头颅后转入内房,此时另有一批人打破窗户窜进来,直奔床榻而去。

    他们的目标是无忧!

    谢泠眼见那领头的黑衣人要带走无忧,急切冲上去欲阻止,可他还未挨着床榻,两边便有人上来压制他,缠斗了一番,那黑衣人身旁的男子道:“谢泠,你还是省省功夫,我们此行准备万全,你阻不了的。”

    谢泠的状态并不好,可他还是勉力一战,摆脱了身旁的人,朝那领头的人而去。眼见长剑便要削过黑衣人肩膀,谁知那人轻巧一避,右掌一挥,硬生生动用内力将刀刃弹开,长剑钉在柱子上,发出长长一声剑鸣。谢泠还欲再战,那身旁的人却不给他机会,几枚细针朝谢泠激射而去,因他浑无防备,硬生生受下一枚,半刻之后竟不得动弹,内力全无。

    那黑衣人蒙着面具,怀中抱着无忧,朝谢泠道:“现在的你,还杀不了我。”

    谢泠半跪地上,沉着脸看他:“你可将面具摘下?”

    黑衣人朝他一看,嘲讽道:“连女人也护不住,该是无用,还敢多言?”

    谢泠注意到他的右手,不禁低低一笑:“陆云衍,你告诉过无忧你还活着的消息吗?”

    黑衣人闻言,脚步一顿,“你的命且留着,他日来取。”说完,人影一闪,便掠过窗口。

    此时药效完全发作,谢泠倒下去的一瞬,房间内再度恢复寂静,所有的人都撤了出去。

    窗外,夜色浓甚,不见月光。

    ...

    床榻上,无忧静静躺着,黑衣男子守在一边,未曾离开。一侧,站着一个白衣男子,正不断施针用药,豆大的汗珠不断沁入他的衣襟,连着手心里也攥了不少汗,拿针的手不免打滑,有失准心。

    黑衣男子已然取下面具,分明一个清俊公子,眉眼含着浓浓担忧,无限温柔。可当目光触及那扎针的手时,目光竟皲裂开来,混上威怒,施加过来,“顾宜生,再扎不好,我要你命。”

    顾宜生整个人顿时一个激灵,看了一眼那吃人的眼睛,却不敢怎么样,看了看女子手臂上扎错的两处位置,上面起了红痕,他也很难为情。只说:“云衍,你要不先出去一下?我好静心。”

    陆云衍恶狠狠瞪他一眼,“你想做什么?”

    顾宜生小心翼翼看着他道:“扎针。”他就算有那心也没那胆啊,有胆子的谢泠早已经上了陆云衍的死亡黑名单了。

    陆云衍只觉心绪难平,不断纠结之下只能不情不愿同意,还不忘警告:“顾宜生,你可不要做第二个谢泠。”

    说话间便出去了,顾宜生好不容易出了一口气,正要仔细扎针,忽地陆云衍转过身来:“无忧要是少一根汗毛,我让你断一只手。”

    “知道了。”

    这一回,陆云衍总算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顾宜生却不轻松,因着陆云衍的话还是别的什么。拿陆云衍的意思说,要是无忧活不了,那么他也别想好过,这种事陆云衍那个疯子完全干得出来。而另一层,他这个人是神医不假,只是有一个毛病,给熟人扎针往往容易出岔子,便像今日,他给无忧扎了数针,可依旧不准,他的心并不平静,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过往行医的恐惧再度蔓延,如同一个印记深深扎在他心上。

    她对无忧的感情越深,这种恐惧就会越烈。

    看着床榻上濒危的女子,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失败,“无忧,你愿意相信我吗?”

    数次扎针不过,顾宜生只好换一种办法,

    无忧伤得太重,外伤倒是其次,最重的是内伤,巨大冲击之下内里经络紊乱,需要有人用自身内力打通她紊乱的经脉。不过目前她太过虚弱,只怕撑不过。顾宜生头一次觉着这么棘手,可眼前的人是无忧,他不能不救。

    顾宜生寻了一只瓷碗,往自己手臂上割了一刀,鲜红的血液顺着手臂流淌进瓷碗里,差不多接了半碗血,他才用止血药止了血。没有人知道,他这点血可金贵着呢。他又端来一早熬好的汤药,和半碗血混在一处,一勺一勺喂给无忧。

    药进了大半,无忧的气色终于好了起来,顾宜生这才疏通无忧身上几处要穴,调出自己身上的内力为她疏通经络。此法无异于以命续命,耗损巨大,还未完成一半,顾宜生便撑不住了,可他一旦停止,便前功尽弃,只好咬牙坚持。

    内力终于到达最后一处经脉,顾宜生忍着胸口处传来的剧痛,完成了最后的收尾。收了内掌,他整个人倒在塌上,半个时辰才起了身,只觉身体要垮。此时,他脑海中还飘荡着师父临终前对他的告诫。只是那告诫,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门外,陆云衍焦急催唤,顾宜生为了不让他察觉有异,勉强撑着身子开了门。陆云衍本来对他没什么好脾气,可见了他那苍白得没有人色的面容时还是心惊,“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顾宜生勉强笑道:“不过割了半碗血罢了。”

    陆云衍问他:“你可有大碍?”

    “怎么,愧疚?”顾宜生接着说:“觉得对我不起就把无忧给我。”

    陆云衍冷冷盯着他,“你做梦。”

    顾宜生笑笑,兀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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