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总统夫人挺真性情的，就没有她不敢怼的人。
——《云霄之上》
阳恒是独自一人出现的，脸色和外面的天空一样阴沉。
美琪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舆论事件的主角。想到利夏和阳恒在总统大选中的竞争关系以及截然相反的政见，她默默往旁边让了让，尽量避免和阳恒有正面接触。
但她的避让毫无用处。
阳恒在电梯外停住了脚步，恰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美琪小姐。”
眼见避无可避，美琪不得不露出礼貌的微笑，“阳恒洲长。”
阳恒点了点头，语气生硬刻板，“你是来找利夏的吧，他今天下午去魔剑楼了，现在应该还没回来。”
“没事，我放完东西就走。”美琪答得轻快，但跑了一趟见不到想见的人，反倒被不想遇到的人拦住，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失落的。
阳恒的目光在她拎着的袋子上停了片刻，左侧嘴角向斜上方挑了一下，显出几分轻蔑的意味来，“他比我命好，难得加一次班就有人大老远来给他送晚餐。”
这话说得有些刺耳，美琪盯着阳恒，半晌才开口，“阳恒洲长可能不太清楚，是我难得来一次才对，利夏工作这么忙，我也不可能回回都往这里跑。”
“他很忙吗？”阳恒重复了一遍，眼神像夜晚的洞穴般幽深阴冷，“我看未必吧。”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声音低沉喑哑，“回去告诉利夏，手别伸太长了，小心被反噬。”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美琪一时没弄清他的意图。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电梯门徐徐合上，她回过神来向旁边急走两步按下按钮，但还是晚了一步，电梯已经上去了。
与此同时，电梯厅的尽头拐角处传来几个年轻男女的谈笑声。
“你们说长老院还会再推一个总统候选人出来吗？”
“都到这个时候了就没必要再折腾了吧，我看长老院也选不出什么好人选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要再推一个候选人？阳恒的事不是还没结果吗？”
“长老院今天下午已经把阳恒找过去，要他停职接受调查了，消息明天就会公布。停职接受调查的你见过有几个清清白白回来的？如果没有证据，长老院不会在这个时候弄这么大动静的。”
“我听说那个什么研发总监是在魔力洲被捕的，然后他的案子就移交到警察部了，再然后他就被放出来了，难道这件事和利夏也有关系？”
“利夏哪有空理阳恒，他支持率高出阳恒那么多。”
“说起来我一直都不明白，阳恒口碑这么差，到底是怎么被长老院选出来的，支持率低成这样他们不会觉得很难看吗，现在还多出这么一大摊麻烦事来……”
“我倒是能理解，按要求总统得票率要到百分之六十，如果达不到就要重新选人，要是选三个势均力敌的那岂不是好几年也没结果，总要有个占了候选席位又不占选民票数比例的人吧。”
那几个年轻人似乎是在拐角处等待他们的同伴，随口聊起了今天的热点话题。他们根本不会想到，当事人就在离他们不远的位置，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美琪这才知道阳恒为什么会出现在云霄大厦，再联想到清岳从被捕到成为调查组成员的整个过程，她终于反应过来阳恒刚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阳恒觉得清岳的所作所为是受利夏指使，正是他们让自己陷入了如今这番境地。现在他不仅被迫退出总统大选，事业也很可能就此中断，说不定还要面临牢狱之灾。他把他的愤怒与怨气全部指向了“多管闲事”的利夏。
想通了这一点，美琪悄悄看了阳恒一眼。
他脸色铁青，两颊的肌肉微微颤动，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眼神凶狠阴沉得可怕，显然是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脚步声渐近，年轻人的谈话还在继续。
“长老院还是属意利夏。阳恒就不用说了，能力不行人品也不行，宾牟虽然稳但没什么特点，太过保守了，长老院可能想要个愿意改革的。”
“我觉得那群老头老太太们也够狠的，现在这个环境要改革谈何容易，利夏还这么年轻，不做总统未来机会也多得是，可万一改革不成功岂不是要把整个前途都搭进去……”
谈话声戛然而止。
几个年轻人站在拐角处，面面相觑，笑容全都凝固在了嘴角。
尴尬又不安的沉默之后，对面终于有人开口，“阳……阳恒洲长晚上好，美琪小姐晚上好。”
阳恒没有说话，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美琪暗暗叹了口气，试图缓解眼下这糟糕的气氛，“晚上好，你们还没下班吗？”
见她有心解围，他们也赶紧接上了话，“还没，台风过境，我们要加班。”
“那还真是辛苦了。”
她话音刚落，阳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们是哪个部门的。”
对面的年轻人相互对视了好几次，全都默契地没有回答。
公务员是不能被随意开除的，他们所在的部门和日出洲也没有直接关系。何况阳恒停职的消息明天就会公布，他们只要把眼前的窘境敷衍过去，阳恒再愤怒也拿他们没办法。
迟迟等不到他们回答，阳恒狠厉的目光从年轻人脸上逐一扫过，“你们没事做了是吗？是谁给你们的权利在这里胡说八道！长老院的安排也轮得到你们妄言揣测？我看云霄大厦招人的标准是越来越低了！”
有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听不下去，梗着脖子出言反驳：“我们只是闲聊，又没有造谣。”
他的同伴偷偷拽了他一下。
“怎么，在云霄大厦上了几年班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能指点江山了？自己都要加班还有空对别人的事指手画脚，”阳恒冷笑道，“还是说，你们以为自己也有位高权重的养父和祖父，可以让你们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肆意妄为？”
此言一出，众人眼中都流露出几分惊异之色。
他们就是再傻也明白过来了，阳恒分明是借着斥责他们来发泄对另一位候选人的不满。
这个话题不是他们有胆量参与的，就连方才愤而出头的小伙子也扭过了头，不敢再意气用事。
“阳恒洲长！”美琪眼神微冷，“既然要说，就请你加上主语，再讲一遍，不要不明不白地引人猜想。”
她微微昂头，宝石般的双眸像是覆上了一层寒霜，透出几分凌人的锐气。
她身材本就纤细高挑，站在大腹便便的阳恒面前，气场也绝不落下风。
阳恒缓缓转过身来。
在他身后站着的青年职员们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牵扯进来。
“叮——”电梯到了。
那群年轻人如蒙大赦，脚底抹油般冲进了电梯，急急吩咐里面的机器人关门，像是外面有什么怪物在追杀他们，引得那个漂亮的机器妹妹贴心地询问他们是否遇到了麻烦。
“不过说了句实话，这就听不得了？”阳恒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与愤怒，“利夏敢把手伸到我日出洲来管我的事，不就是仗着他有背景有后台吗？”
美琪冷嗤一声，“阳恒洲长的记性不太好吧，最先举报你的人是日出重工的研发总监清岳。人家工作也不要了命也不要了就是为了揭发你，难道他也有背景有后台？”
“清岳……清岳要做什么是他自己的事。但他当初被日出洲通缉跑到魔力洲来，是不是利夏指使魔力洲警察厅拒不交人？是不是他不按规矩办事？”
“清岳是在魔力洲被捕的，当地警察局察觉案情重大就通报了上级，警察厅又汇报给了利夏，这不就是要他亲自过问这件事吗？后来警察部发现此案有疑点，就接管了案件，有什么问题吗？”
“那今天这件事呢！调查组明明已经进驻了日出重工，他为什么还要怂恿清岳来污蔑我！”
美琪点了点头以示“认同”，“对啊，我也觉得利夏没有必要做这种事。”
“……”
几个回合下来，阳恒没有占到丝毫便宜，而美琪也没有耐心再和他耗下去了。她固然对阳恒在别人面前讽刺利夏的行为感到不满，但也无意非要和他分个高下。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阳恒洲长还是早点回去吧，不然路上可能不太安全。我也先上楼了。”
她想主动结束针锋相对的局面，先走一层楼梯避开阳恒再搭电梯，但阳恒不肯从她给的台阶上下来。
“早就听说美琪小姐伶牙俐齿，如今终于见识到了，”阳恒吐出一句恭维般的话来，“以前听别人夸奖罗洛利族长家的千金，我还在想，不知道是多么优秀的人才能配得上这么能干的姑娘。”
“如今看来，家世倒是匹配上了，可惜却是个靠着养父和祖辈庇护才身居高位，徒有虚名，德不配位的人。”
美琪本来已经朝楼梯间迈开步子了，听到阳恒的话，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阳恒正以一种挑衅的姿态望着她。
“有些事，如果阳恒洲长忘了，我不介意再说一遍。”她的声音比刚才争执时更加平静，却隐隐含着果决坚定的力量，“利夏当选魔力洲洲长的时候，得票率是百分之七十五，几年前他参加总统大选，支持率始终保持在百分之六十五以上。魔力洲已经连续三年被社会组织评为萧龙共和国安全指数、科技创新指数最高的大洲，上一年的失业率是近二十年来的最低水平，民众对于魔力洲施政满意度达到81.2%，是萧龙星球各洲当中最高的。利夏是不是徒有虚名，德不配位，你说了不算，萧龙星球的人民说了才算。”
“你说利夏靠着养父和祖辈才身居高位，但无论是天拓总统，还是莫明族长和莫元院长，他们能给他的是比旁人更广阔的平台和更艰巨的挑战，更深刻的教育与更严格的要求，而不是萧龙星球数亿人民的选票与口碑。至于前者，阳恒洲长你也有吧，你也有一个曾任萧龙共和国总统的父亲，你也出身高门，你也身居高位，”美琪顿了顿，隐去了后面跟着的“但是”，“你是最不应该指责利夏依仗家族，德不配位的了。”
阳恒愣了几秒钟，扯了扯嘴角，极力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来，“美琪，你现在会这样说是因为你的家族给你安排了这场联姻，你需要说服自己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可是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真以为他像你看到的一样这么光明磊落？”
“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美琪语声清朗，一字一句说得坚定从容，“他有原则有抱负，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他都无愧于天拓总统的教导，也无愧于魔力洲人民的期待。至于一些细枝末节，也许我现在并不那么清楚，但是没关系，我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了解。”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话语掷地有声，眼中光彩熠熠，令厅中灯光都黯然失色。
阳恒盯着她，目光古怪，像是她说出了什么令人无法理解的话。
两人对峙间，拐角处走来了一个熟悉的人。
是利夏。
看见他一点点走近，美琪觉得自己的脸像烧起来了似的。
刚才光顾着和阳恒争辩了，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也不知他听到了多少。
阳恒也没想到利夏会在这个时候回来，迟疑了一瞬，复又将脸沉了下来。
“阳恒洲长，”利夏走到美琪身侧，直视着阳恒，向来温和的面容上显出几分冷淡，语气也是少有的强硬，“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和我谈，用不着把我的未婚妻牵扯进来。”
他的影子落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圈在浅淡的阴影里。
“好啊，我现在就跟你说清楚，”如果说半个多月前阳恒在走廊上遇到利夏的那一次还只是不动声色的试探，那么今天他就完全不打算掩饰自己对于利夏的反感了，“你管好你魔力洲的事，日出重工的问题自有调查组解决，总统大选期间横插一脚，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宽了吗？我自认没怎么得罪过你，你何必一直纠缠不休！”
“日出重工的案件，我关注过，但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按照法定程序进行的，我知道的都是我有权限知道的，不该由我负责的部分我也无权过问。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今天曝光的那份文件，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你自己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好好好！”阳恒瞪着他，眼神愈加阴郁，“我说不过你，但是你最好小心点，马上就会有一个新的候选人顶替我，你能不能上位还不一定呢，可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阳恒撂了一句狠话之后拂袖而去，走得怒气冲冲，险些撞上迎面驶来的一个推着金属架子的机器熊。
这是云霄大厦的服务机器人。
萧龙星球的外卖送餐及快递业务皆由机器人完成配送，一般情况下，机器人的系统里会下载所属区域内写字楼、住宅区的地图信息，将物品送往客户所在的工作楼层或是家门口。但云霄大厦性质特殊，配送机器人一律只能将物品送到大厦一层，再由大厦内部的服务机器人对物品进行检查并配送至各部门。
那只机器熊通体雪白，眼睛又黑又亮，显得很是可爱，美琪多看了两眼，发现机器熊胸前的显示屏上正好有一行字写着魔力洲洲长办公区。
这只去送餐的熊倒是提醒了她，她将手里的袋子递过去，“你的衣服，还有花子下午煲的鸡汤。”
“辛苦你跑一趟，外面风很大吧。”
“车里还好，就是能见度低了点。”美琪随口答道。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刚才和阳恒争执的画面，她其实很想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又听到了多少。稍稍犹豫了这一会儿，利夏已经转身走到了机器熊身边，在这只熊摊开的右掌上按下手印，通过验证后从排满了杯子的第二层架子上拿了一杯饮料给她，“绿光果茶喜欢吗？”①
杯壁是纯净的白色，在灯下泛着暖暖的柔光，握着杯子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
美琪伸手去接，握杯时不经意间与他的手指相触，掌心和指尖都传来融融的暖意，是掌下果茶的温度，还有他的温度。
“果茶是你订的？”
“今晚大家都要加班，我请的。”
果茶的清甜香气在她面前弥漫开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听到他的回答忍不住调侃他，“以你加班的次数，怕不是要请到破产。”
“要真有这么夸张，还没等到我破产，办公区的人就得先去投诉我压榨他们了。”
美琪笑起来，鬼使神差地，刚才一直想问的话还没问出来，脱口而出的是另一个问句，“对了，我刚才是不是很凶？”
话音落地她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
利夏微怔，继而微微笑了，眸色在灯光映照下如玉髓般清透明亮，“什么凶不凶的，你没吃亏就好。”
“我能吃什么亏，阳恒还不至于……”她试图转移话题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他望向她的眼神温和得像是黑夜里跳动的烛光，“我只是怕你会吃亏。”
四周一时寂静无声，美琪静静与他对视，忽觉这场景如同春日里飞扬的柳絮，落入湖中时虽轻飘飘地掀不起水花，却能晃晃悠悠地在她心上停留许久。
先前因为遇到阳恒而生出的一小片阴霾在他到来之后消散殆尽，无数念头从她的脑海里飞速闪过。
耳边骤然响起风雨声，美琪蓦地回神，向外望去。
电梯厅里看不到大厦的正门，但想来应该是有人进入了大厦，自动门打开又合上，才让外面的风雨声都涌了进来。
她握紧手中的杯子，轻声道，“我先回去了。”
“路上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信息。”
利夏目送她离开，直到看见玻璃幕墙外，在昏沉的天色里亮起的那抹车灯也一点点远去，才按了电梯按钮。
他和机器熊一同进了电梯，又一同在洲长办公区的楼层出了电梯。
“把果茶分了吧。”他吩咐办公区里的人。
职员从架子上把杯子都拿下来，正想递给他一杯时却见他摆手离开。
利夏径直走向办公室，脑海里不自觉地响起了美琪的声音。
他在魔剑楼接到了易克的电话，说今天来的是美琪，已经开车出发了。他回到云霄大厦，走到拐角处的时候，正听见阳恒在指责他是靠关系上位。这种话他几年前听得多了，早就习惯了，正想过去把阳恒打发走，就听见她干脆利落的反驳。
还有什么得票率百分之七十五，施政满意度81.2%……这些他自己都已经淡忘的数据，她倒是能在和人争辩时都不忘甩出来。
他知道她向来牙尖嘴利，当初她不就为了要取消与丰将的订婚仪式，而将他逼问得节节败退吗。②
她就像一只高贵端庄的猫，平时迈着优雅的步伐，独立而慵懒，被逼急了也会亮出尖利的爪子。
而今他终于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只猫，是真的闯进他的生活里来了。
——《云霄之上》
阳恒是独自一人出现的，脸色和外面的天空一样阴沉。
美琪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舆论事件的主角。想到利夏和阳恒在总统大选中的竞争关系以及截然相反的政见，她默默往旁边让了让，尽量避免和阳恒有正面接触。
但她的避让毫无用处。
阳恒在电梯外停住了脚步，恰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美琪小姐。”
眼见避无可避，美琪不得不露出礼貌的微笑，“阳恒洲长。”
阳恒点了点头，语气生硬刻板，“你是来找利夏的吧，他今天下午去魔剑楼了，现在应该还没回来。”
“没事，我放完东西就走。”美琪答得轻快，但跑了一趟见不到想见的人，反倒被不想遇到的人拦住，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失落的。
阳恒的目光在她拎着的袋子上停了片刻，左侧嘴角向斜上方挑了一下，显出几分轻蔑的意味来，“他比我命好，难得加一次班就有人大老远来给他送晚餐。”
这话说得有些刺耳，美琪盯着阳恒，半晌才开口，“阳恒洲长可能不太清楚，是我难得来一次才对，利夏工作这么忙，我也不可能回回都往这里跑。”
“他很忙吗？”阳恒重复了一遍，眼神像夜晚的洞穴般幽深阴冷，“我看未必吧。”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声音低沉喑哑，“回去告诉利夏，手别伸太长了，小心被反噬。”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美琪一时没弄清他的意图。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电梯门徐徐合上，她回过神来向旁边急走两步按下按钮，但还是晚了一步，电梯已经上去了。
与此同时，电梯厅的尽头拐角处传来几个年轻男女的谈笑声。
“你们说长老院还会再推一个总统候选人出来吗？”
“都到这个时候了就没必要再折腾了吧，我看长老院也选不出什么好人选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要再推一个候选人？阳恒的事不是还没结果吗？”
“长老院今天下午已经把阳恒找过去，要他停职接受调查了，消息明天就会公布。停职接受调查的你见过有几个清清白白回来的？如果没有证据，长老院不会在这个时候弄这么大动静的。”
“我听说那个什么研发总监是在魔力洲被捕的，然后他的案子就移交到警察部了，再然后他就被放出来了，难道这件事和利夏也有关系？”
“利夏哪有空理阳恒，他支持率高出阳恒那么多。”
“说起来我一直都不明白，阳恒口碑这么差，到底是怎么被长老院选出来的，支持率低成这样他们不会觉得很难看吗，现在还多出这么一大摊麻烦事来……”
“我倒是能理解，按要求总统得票率要到百分之六十，如果达不到就要重新选人，要是选三个势均力敌的那岂不是好几年也没结果，总要有个占了候选席位又不占选民票数比例的人吧。”
那几个年轻人似乎是在拐角处等待他们的同伴，随口聊起了今天的热点话题。他们根本不会想到，当事人就在离他们不远的位置，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美琪这才知道阳恒为什么会出现在云霄大厦，再联想到清岳从被捕到成为调查组成员的整个过程，她终于反应过来阳恒刚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阳恒觉得清岳的所作所为是受利夏指使，正是他们让自己陷入了如今这番境地。现在他不仅被迫退出总统大选，事业也很可能就此中断，说不定还要面临牢狱之灾。他把他的愤怒与怨气全部指向了“多管闲事”的利夏。
想通了这一点，美琪悄悄看了阳恒一眼。
他脸色铁青，两颊的肌肉微微颤动，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眼神凶狠阴沉得可怕，显然是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脚步声渐近，年轻人的谈话还在继续。
“长老院还是属意利夏。阳恒就不用说了，能力不行人品也不行，宾牟虽然稳但没什么特点，太过保守了，长老院可能想要个愿意改革的。”
“我觉得那群老头老太太们也够狠的，现在这个环境要改革谈何容易，利夏还这么年轻，不做总统未来机会也多得是，可万一改革不成功岂不是要把整个前途都搭进去……”
谈话声戛然而止。
几个年轻人站在拐角处，面面相觑，笑容全都凝固在了嘴角。
尴尬又不安的沉默之后，对面终于有人开口，“阳……阳恒洲长晚上好，美琪小姐晚上好。”
阳恒没有说话，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美琪暗暗叹了口气，试图缓解眼下这糟糕的气氛，“晚上好，你们还没下班吗？”
见她有心解围，他们也赶紧接上了话，“还没，台风过境，我们要加班。”
“那还真是辛苦了。”
她话音刚落，阳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们是哪个部门的。”
对面的年轻人相互对视了好几次，全都默契地没有回答。
公务员是不能被随意开除的，他们所在的部门和日出洲也没有直接关系。何况阳恒停职的消息明天就会公布，他们只要把眼前的窘境敷衍过去，阳恒再愤怒也拿他们没办法。
迟迟等不到他们回答，阳恒狠厉的目光从年轻人脸上逐一扫过，“你们没事做了是吗？是谁给你们的权利在这里胡说八道！长老院的安排也轮得到你们妄言揣测？我看云霄大厦招人的标准是越来越低了！”
有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听不下去，梗着脖子出言反驳：“我们只是闲聊，又没有造谣。”
他的同伴偷偷拽了他一下。
“怎么，在云霄大厦上了几年班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能指点江山了？自己都要加班还有空对别人的事指手画脚，”阳恒冷笑道，“还是说，你们以为自己也有位高权重的养父和祖父，可以让你们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肆意妄为？”
此言一出，众人眼中都流露出几分惊异之色。
他们就是再傻也明白过来了，阳恒分明是借着斥责他们来发泄对另一位候选人的不满。
这个话题不是他们有胆量参与的，就连方才愤而出头的小伙子也扭过了头，不敢再意气用事。
“阳恒洲长！”美琪眼神微冷，“既然要说，就请你加上主语，再讲一遍，不要不明不白地引人猜想。”
她微微昂头，宝石般的双眸像是覆上了一层寒霜，透出几分凌人的锐气。
她身材本就纤细高挑，站在大腹便便的阳恒面前，气场也绝不落下风。
阳恒缓缓转过身来。
在他身后站着的青年职员们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牵扯进来。
“叮——”电梯到了。
那群年轻人如蒙大赦，脚底抹油般冲进了电梯，急急吩咐里面的机器人关门，像是外面有什么怪物在追杀他们，引得那个漂亮的机器妹妹贴心地询问他们是否遇到了麻烦。
“不过说了句实话，这就听不得了？”阳恒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与愤怒，“利夏敢把手伸到我日出洲来管我的事，不就是仗着他有背景有后台吗？”
美琪冷嗤一声，“阳恒洲长的记性不太好吧，最先举报你的人是日出重工的研发总监清岳。人家工作也不要了命也不要了就是为了揭发你，难道他也有背景有后台？”
“清岳……清岳要做什么是他自己的事。但他当初被日出洲通缉跑到魔力洲来，是不是利夏指使魔力洲警察厅拒不交人？是不是他不按规矩办事？”
“清岳是在魔力洲被捕的，当地警察局察觉案情重大就通报了上级，警察厅又汇报给了利夏，这不就是要他亲自过问这件事吗？后来警察部发现此案有疑点，就接管了案件，有什么问题吗？”
“那今天这件事呢！调查组明明已经进驻了日出重工，他为什么还要怂恿清岳来污蔑我！”
美琪点了点头以示“认同”，“对啊，我也觉得利夏没有必要做这种事。”
“……”
几个回合下来，阳恒没有占到丝毫便宜，而美琪也没有耐心再和他耗下去了。她固然对阳恒在别人面前讽刺利夏的行为感到不满，但也无意非要和他分个高下。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阳恒洲长还是早点回去吧，不然路上可能不太安全。我也先上楼了。”
她想主动结束针锋相对的局面，先走一层楼梯避开阳恒再搭电梯，但阳恒不肯从她给的台阶上下来。
“早就听说美琪小姐伶牙俐齿，如今终于见识到了，”阳恒吐出一句恭维般的话来，“以前听别人夸奖罗洛利族长家的千金，我还在想，不知道是多么优秀的人才能配得上这么能干的姑娘。”
“如今看来，家世倒是匹配上了，可惜却是个靠着养父和祖辈庇护才身居高位，徒有虚名，德不配位的人。”
美琪本来已经朝楼梯间迈开步子了，听到阳恒的话，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阳恒正以一种挑衅的姿态望着她。
“有些事，如果阳恒洲长忘了，我不介意再说一遍。”她的声音比刚才争执时更加平静，却隐隐含着果决坚定的力量，“利夏当选魔力洲洲长的时候，得票率是百分之七十五，几年前他参加总统大选，支持率始终保持在百分之六十五以上。魔力洲已经连续三年被社会组织评为萧龙共和国安全指数、科技创新指数最高的大洲，上一年的失业率是近二十年来的最低水平，民众对于魔力洲施政满意度达到81.2%，是萧龙星球各洲当中最高的。利夏是不是徒有虚名，德不配位，你说了不算，萧龙星球的人民说了才算。”
“你说利夏靠着养父和祖辈才身居高位，但无论是天拓总统，还是莫明族长和莫元院长，他们能给他的是比旁人更广阔的平台和更艰巨的挑战，更深刻的教育与更严格的要求，而不是萧龙星球数亿人民的选票与口碑。至于前者，阳恒洲长你也有吧，你也有一个曾任萧龙共和国总统的父亲，你也出身高门，你也身居高位，”美琪顿了顿，隐去了后面跟着的“但是”，“你是最不应该指责利夏依仗家族，德不配位的了。”
阳恒愣了几秒钟，扯了扯嘴角，极力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来，“美琪，你现在会这样说是因为你的家族给你安排了这场联姻，你需要说服自己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可是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真以为他像你看到的一样这么光明磊落？”
“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美琪语声清朗，一字一句说得坚定从容，“他有原则有抱负，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他都无愧于天拓总统的教导，也无愧于魔力洲人民的期待。至于一些细枝末节，也许我现在并不那么清楚，但是没关系，我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了解。”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话语掷地有声，眼中光彩熠熠，令厅中灯光都黯然失色。
阳恒盯着她，目光古怪，像是她说出了什么令人无法理解的话。
两人对峙间，拐角处走来了一个熟悉的人。
是利夏。
看见他一点点走近，美琪觉得自己的脸像烧起来了似的。
刚才光顾着和阳恒争辩了，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也不知他听到了多少。
阳恒也没想到利夏会在这个时候回来，迟疑了一瞬，复又将脸沉了下来。
“阳恒洲长，”利夏走到美琪身侧，直视着阳恒，向来温和的面容上显出几分冷淡，语气也是少有的强硬，“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和我谈，用不着把我的未婚妻牵扯进来。”
他的影子落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圈在浅淡的阴影里。
“好啊，我现在就跟你说清楚，”如果说半个多月前阳恒在走廊上遇到利夏的那一次还只是不动声色的试探，那么今天他就完全不打算掩饰自己对于利夏的反感了，“你管好你魔力洲的事，日出重工的问题自有调查组解决，总统大选期间横插一脚，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宽了吗？我自认没怎么得罪过你，你何必一直纠缠不休！”
“日出重工的案件，我关注过，但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按照法定程序进行的，我知道的都是我有权限知道的，不该由我负责的部分我也无权过问。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今天曝光的那份文件，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你自己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好好好！”阳恒瞪着他，眼神愈加阴郁，“我说不过你，但是你最好小心点，马上就会有一个新的候选人顶替我，你能不能上位还不一定呢，可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阳恒撂了一句狠话之后拂袖而去，走得怒气冲冲，险些撞上迎面驶来的一个推着金属架子的机器熊。
这是云霄大厦的服务机器人。
萧龙星球的外卖送餐及快递业务皆由机器人完成配送，一般情况下，机器人的系统里会下载所属区域内写字楼、住宅区的地图信息，将物品送往客户所在的工作楼层或是家门口。但云霄大厦性质特殊，配送机器人一律只能将物品送到大厦一层，再由大厦内部的服务机器人对物品进行检查并配送至各部门。
那只机器熊通体雪白，眼睛又黑又亮，显得很是可爱，美琪多看了两眼，发现机器熊胸前的显示屏上正好有一行字写着魔力洲洲长办公区。
这只去送餐的熊倒是提醒了她，她将手里的袋子递过去，“你的衣服，还有花子下午煲的鸡汤。”
“辛苦你跑一趟，外面风很大吧。”
“车里还好，就是能见度低了点。”美琪随口答道。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刚才和阳恒争执的画面，她其实很想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又听到了多少。稍稍犹豫了这一会儿，利夏已经转身走到了机器熊身边，在这只熊摊开的右掌上按下手印，通过验证后从排满了杯子的第二层架子上拿了一杯饮料给她，“绿光果茶喜欢吗？”①
杯壁是纯净的白色，在灯下泛着暖暖的柔光，握着杯子的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
美琪伸手去接，握杯时不经意间与他的手指相触，掌心和指尖都传来融融的暖意，是掌下果茶的温度，还有他的温度。
“果茶是你订的？”
“今晚大家都要加班，我请的。”
果茶的清甜香气在她面前弥漫开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听到他的回答忍不住调侃他，“以你加班的次数，怕不是要请到破产。”
“要真有这么夸张，还没等到我破产，办公区的人就得先去投诉我压榨他们了。”
美琪笑起来，鬼使神差地，刚才一直想问的话还没问出来，脱口而出的是另一个问句，“对了，我刚才是不是很凶？”
话音落地她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
利夏微怔，继而微微笑了，眸色在灯光映照下如玉髓般清透明亮，“什么凶不凶的，你没吃亏就好。”
“我能吃什么亏，阳恒还不至于……”她试图转移话题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他望向她的眼神温和得像是黑夜里跳动的烛光，“我只是怕你会吃亏。”
四周一时寂静无声，美琪静静与他对视，忽觉这场景如同春日里飞扬的柳絮，落入湖中时虽轻飘飘地掀不起水花，却能晃晃悠悠地在她心上停留许久。
先前因为遇到阳恒而生出的一小片阴霾在他到来之后消散殆尽，无数念头从她的脑海里飞速闪过。
耳边骤然响起风雨声，美琪蓦地回神，向外望去。
电梯厅里看不到大厦的正门，但想来应该是有人进入了大厦，自动门打开又合上，才让外面的风雨声都涌了进来。
她握紧手中的杯子，轻声道，“我先回去了。”
“路上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信息。”
利夏目送她离开，直到看见玻璃幕墙外，在昏沉的天色里亮起的那抹车灯也一点点远去，才按了电梯按钮。
他和机器熊一同进了电梯，又一同在洲长办公区的楼层出了电梯。
“把果茶分了吧。”他吩咐办公区里的人。
职员从架子上把杯子都拿下来，正想递给他一杯时却见他摆手离开。
利夏径直走向办公室，脑海里不自觉地响起了美琪的声音。
他在魔剑楼接到了易克的电话，说今天来的是美琪，已经开车出发了。他回到云霄大厦，走到拐角处的时候，正听见阳恒在指责他是靠关系上位。这种话他几年前听得多了，早就习惯了，正想过去把阳恒打发走，就听见她干脆利落的反驳。
还有什么得票率百分之七十五，施政满意度81.2%……这些他自己都已经淡忘的数据，她倒是能在和人争辩时都不忘甩出来。
他知道她向来牙尖嘴利，当初她不就为了要取消与丰将的订婚仪式，而将他逼问得节节败退吗。②
她就像一只高贵端庄的猫，平时迈着优雅的步伐，独立而慵懒，被逼急了也会亮出尖利的爪子。
而今他终于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只猫，是真的闯进他的生活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