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不要想当然地以为大家都有和你一样的想法。
即便拥有看似相同的立场，大家所追求的东西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
——《云霄之上》
次日凌晨，台风登陆。
魔力洲沿海区域各部门准备充分，整体情况都在预期之中。
于是当其他地区人民纷纷在萧龙网上对受灾地区表示慰问的时候，魔力洲沿海区域的居民十分豪爽地表示：感谢大家的关心！我们什么事都没有，不用上班非常快乐，正在家里吃零食追剧打游戏甚至希望这个假期再长两天！
由于既不用上班也不用上课，这部分居民有了充分的时间参与今天的重磅新闻讨论。
无数人的愤怒声讨及强烈抗议终于有了回应，萧龙种族长老院发布通告，针对日前舆论反映的日出洲洲长阳恒违法犯罪的情况，长老院经研究调查，决定撤销其总统候选人资格并暂时对其进行停职处理。警察部和监察部也将就群众反映问题开展详细调查。
新的关注点很快出现了。
阳恒的总统候选人资格被撤销，那么还会不会再增补一位新的候选人？如果增补，新的候选人又会是谁？
这样的猜测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仅仅是过了一天，也就是在长老院发布对阳恒的初步处理结果之后的第二日，新一位总统候选人就产生了。
热带洲洲长吉亚。
现年五十八岁的热带洲洲长吉亚，执政风格强硬严厉，为人低调稳重，曾是总统候选人名单的热门人选。他最大的优势在于工作经历丰富，本人及其亲属也极少有负面新闻。但最引人争议的一点在于，他是种族融合政策的激烈反对者。但凡政府高层有人提出关于种族融合的政策，他必定会投反对票。此前有传闻说太空学园的园长是种族歧视者，但教育部没有掌握确凿证据，也就无法对他进行处理 ，有人猜测正是由于吉亚的默许，这位园长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尽管长老院在通告中表示吉亚在此前的候选人提名中排名第四，此次只是依序补位的常规处理，并无特殊用意，但这种解释显然无法充分回应人们的疑问，一时间各种猜想层出不穷，不少人开始怀疑种族融合是否仍是萧龙种族的政策方向。
嗅觉敏锐的媒体更是兴奋。众所周知，天拓总统留下的最重要的政治遗产就是以《种族和平相处基本法》为核心的一系列种族融合政策。三位总统候选人中有两位秉持着截然相反的政见，此次总统大选的氛围瞬间变得紧张激烈了起来。他们极力夸大利夏与吉亚之间的竞争激烈程度，甚至有人迅速抓住天拓与利夏之间的养父子关系来做文章。一天之内，全网都是围绕这两人的新闻报道：《重磅！总统大选利夏迎来最强对手》《劲敌出现，利夏能否捍卫养父成果》《利夏VS吉亚：种族融合前景成谜》……
阳恒的新闻从开始到结束，甚至没在热搜榜上待满三天。人们永远都不缺值得关注的话题。热热闹闹的讨论声中，他就这样无声地淡出了公众的视野。
萧龙种族连日的大动作不仅成了萧龙星球人民茶余饭后的谈资，还引起了其他各族高层的高度关注。种族融合关乎着这个国家的发展方向，对于他们而言同样是重要的议题，他们也都在想方设法地探知更多内幕消息。也正因如此，魔力种族高层的此次聚会比往常都热闹了不少。
本次聚会轮到精灵族举办，地点定在了精灵之家。
其实美琪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去参加聚会，她很清楚一定会有一大群面孔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围着她试图从她这里套出话来。但是父亲忙于工作，波利长老又说自己身体不适不便出门，叫她代表吸血族出席，免得其他种族说他们和萧龙种族联姻之后就高高在上看不起昔日的朋友，连聚会都不肯让说得上话的人来了。
虽然美琪觉得这个理由不太符合波利长老一贯的风格，但她也只能答应下来。反正在热带洲洲长吉亚成为新任总统候选人这件事上，她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倒也没什么是需要隐瞒的。
此时已近深秋，精灵之家里却还是一副花团锦簇、春意盎然的景象。宴会厅内人头攒动，各个种族的代表推杯换盏，高声谈笑。
美琪自从被绿精灵引着进入精灵之家开始，耳边就没有一刻是清净的。不少长老一见到她目光就几乎没从她身上移开过，女长老更是仗着性别优势亲热地走在她身侧，主动与她聊起女性的话题，尝试迅速拉近距离。
精灵族的一个女长老和美琪才交谈了几句话，中间就被人打断了好几次。面前都是长辈，美琪也不好多说什么，但这位女长老显然是不想忍耐了，对着周围几位长老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你们平时就该多和年轻人聊聊天，每天在长老院对着一群老头老太太有什么意思？现在见到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就跟见到什么新鲜事物似的不肯放手，也不想想她应付我们这些老人家有多无聊。”
“哟，这会儿说我们稀罕年轻姑娘了？刚才也不知是谁，拉着人家讨论护肤品，真有意思，小姑娘用的护肤品和你老太太用的能一样吗。”巫术族的长老闻声回击。
“我们精灵族驻颜有方那是出了名的，我给美琪小姐传授点经验碍着你什么事了？”精灵族女长老横眉冷对。
美琪听得头大，只得出言圆场，“要是会觉得无聊，我今天就不来这一趟了。长老们见多识广，无论分享什么我都是愿意听的。”
几位长老的针锋相对暂时停了，精灵族女长老拉着她就往外走，“来来来，美琪我们到外面说去，这里人太多了，分享什么有用的你也听不清。我们刚刚说到哪了？哦对，我们精灵族的女人，年轻的时候就会用那个来洗脸的，效果特别好……”
另外几位长老不甘示弱，也跟着一起往外面走了。
离开了人声鼎沸的宴会厅，美琪被众人簇拥着走在了花园的小径里。话题也终于过渡到了正经事上。
“你怎么这也不清楚，那也不知道？”有长老用狐疑的眼神盯着她，“美琪，你可不能骗我们这些老人啊。”
“您几位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我骗谁也不能骗你们呀，”美琪有些无奈地笑，“这消息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又是阳恒被停职又是吉亚替补的，我自己都还一头雾水呢，哪有什么内幕消息。”
“利夏没跟你提过？”
“利夏太忙了，每天早出晚归的，我根本见不到人，我上回见到他还是去云霄大厦给他送衣服的时候。”这话是真的，她说得也格外真诚，“而且我看他自己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件事。”
这话说出来，周围长老看她的眼神就有些微妙了。
美琪知道他们是想多了。这场婚姻怎么来的大家都清楚，现在估计是觉得她处境尴尬才一问三不知吧。
但她也管不了这么多，让他们这么继续误解着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利夏都不是坏事。
一行人又在花园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天色忽然暗了下来，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这个季节的雨水本来是不多的，但台风过境的余威犹在，降水就比平常频繁了。
精灵族的女长老接了个电话就急匆匆瞬间转移走了，据说是要赶着回去和其他长老合力施法，布一个巨型屏障为精灵之家遮风挡雨，免得贵客们在他们精灵族的地盘上淋雨。
精灵之家不允许外人施魔法，女长老这一走，剩下一群长老难免颇有微词，尤其是刚才与她呛声的巫术族长老，更是把鄙夷都表现在了脸上，“早知道今天有聚会，怎么不早点布置。”
一群人只能打道回府，路还没走到一半，雨就开始下起来了，还越下越大，谁也不知道说要去布屏障的女长老把屏障布到哪儿去了。
这群魔力种族人平时习惯了用魔法遮风挡雨，谁也不会带伞出门，问来问去结果竟然只有一位魔药族的长老见连日阴雨，细心地带了把样式古老的伞。
人多伞少，美琪总不能自己躲在伞下却让长辈们淋雨，主动让了位置出来，让长老们先撑伞回去，她在附近再找个避雨的地方，然后等芽芽从宴会厅给她带伞过来。
长老们一个个都有些狼狈，面色不虞地抱怨着走了，美琪快步穿过花园，终于在湖边找到了一个小亭子。
亭子里有人，大概也是来避雨的。她正准备和对方打个招呼，看清那人的面孔之后，她不由得有些惊讶。
亭中坐着的老人，正是此前称病不出因此打发她来参加聚会的波利长老。
波利打量了一下浑身湿透的美琪，扬了扬下巴，“坐吧。”
美琪在波利对面坐下，环顾四周并未看到波利身边的仆人詹斯，“您怎么来了？身体恢复了吗？”
波利留意到了她探寻的目光，“今天觉得没什么不舒服的就出来走走，詹斯刚刚回去替我拿伞了。”
美琪点点头，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了。
“过得怎么样？”
“还在适应当中，不过都挺好的。”
“最近的事都听说了吧。”
“您指的是总统大选？”
“最近也只有这件事值得拿来说了吧，”波利的神色很平淡，目光却依然锐利得像是能洞察人心，“你怎么看？”
他不像其他几位长老一般迂回打探消息，而是直接问她的想法，这种过于自然的问法让美琪心中生出一股异样之感。
她稍稍迟疑了一下。
“好吧，我换一种问法。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为什么这么引人关注，因为吉亚是个有名的种族融合反对者。萧龙种族长老院让吉亚和利夏同台竞争，你想过为什么吗？”
“谁都没料到阳恒会出事，萧龙种族公布了阳恒的处理结果之后紧接着就公布了替补的候选人名单，时间非常紧凑，没有拖延的迹象，不像是凭空就又选了一个人出来。况且按照先前排位的顺序，让排名第四的候选人加入竞选，应该是最公平稳妥的方式了。”
“吉亚在此前的提名中位列第四这件事，我并不怀疑。我思考的是，如今总统大选已经进入第二阶段，民意调查也进行了一段时间了，萧龙种族即便不想补满候选人席位，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至少不需要如此急切地换人上来。尤其是当大众都认为长老院看好利夏的时候，突然让一个种族融合反对者上位，这其实很容易让大众对萧龙种族的态度产生误判。”
“但是阳恒其实也并不看好种族融合……”
“你别忘了，法律规定总统得票率必须达到百分之六十，如果达不到，长老院就要重新选人。从我对萧龙种族这么多年的了解来看，他们提名候选人的时候都是计算好了的，一个理想候选人，一个中规中矩的竞争者，再加一个凑数的，不然他们根本无法保证总统的得票率达标。阳恒就是那个凑数的，他的意见根本就不重要，谁都知道他不可能当选。但是吉亚不一样，吉亚的综合评价还是比较高的。”波利顿了顿，“不过，你总不至于告诉我，你到现在都看不出萧龙政府对待种族融合是什么态度吧。”
“种族融合是必然趋势，我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但你也没有仔细想过吉亚为什么会替补上来。”
美琪默认了。
她只当是吉亚排名第四因此依序补位，虽然不赞同吉亚对待种族融合的态度，她也必须承认他在其他方面做得不错。她曾短暂地担忧过种族融合的未来，但她更愿意相信种族融合的事业不会因为吉亚这一个人而发生巨变。
“萧龙种族长老院确实看好利夏，也希望能将种族融合政策继续推行下去，利夏、宾牟以及阳恒，这一组候选人名单就是在这种考量下诞生的。但是这两年发生了不少事，巫术族和幽灵族一直在和萧龙政府对着干，种族融合的民意基础还能不能维持住，他们也说不准。此次阳恒垮台，候选人位置空缺，倒是给了他们一次试探并且利用民意的机会。”
美琪坐得笔直，认真地听着，但心中那股异样的感觉丝毫没有减弱。
“天拓在种族融合方面做了很多，却也意味着很多人在反对种族融合的时候会直接攻击天拓。萧龙政府这些年一直在努力将种族融合和民意绑在一起，声明种族融合是萧龙星球人民的选择，而非个别政治家的选择。可是宾牟和利夏这两个人，他们要么不反对种族融合，要么干脆就是种族融合的强有力推进者，这已经让部分种族融合的反对者不满了，他们认为政府根本不考虑他们的意愿——毕竟他们也不愿意选择更加废物的阳恒。如今吉亚代替了阳恒的位置，萧龙政府刚好可以把责任都推出去，如果利夏当选，正好能说明种族融合是民心所向，无可指摘。这就是我说的利用民意。”
“那如果是吉亚胜出了呢？”
“那就说明种族融合的民意基础还不够扎实，现在还不是大力推进种族融合的最佳时机，长老院成功试探了民意，也不算亏本。如果阻力实在太大，利夏即便能够当选也成不了事，最后徒留一地鸡毛。届时民众对他的期待都会转变成对他的指责，他的前途就毁于一旦了。利夏可是长老院重点培养的青年政治家，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不能浪费了。”
末了的那句话，波利说得极为冷淡。
“你也知道种族融合是萧龙政府施政的必然趋势，这是即便吉亚上位也改变不了的趋势。吉亚没有背景后台，不像利夏有大半个长老院做后盾，不像阳恒有一个曾经做过总统的父亲，甚至不像宾牟，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哥哥分别是警察部的前任和现任部长。长老院要控制住吉亚实在是太容易了，只要稍加干预，吉亚就会受到掣肘，绝无可能在种族融合的问题上与长老院相抗。他们都说日出重工的研发总监想拉阳恒下马，那他运气可真是不错，歪打正着撞上了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机，长老院不会主动撤销阳恒的候选人资格，但既然机会送上门来了，将计就计也未尝不可。”
说了这么多话，波利似是有些累了，停顿了好一会儿。
美琪内心感受更是复杂，一面思考着波利所说内容的真实性，一面又疑惑波利为什么突然对她说起这些。
半晌之后波利又慢悠悠地开了口：“话又说回来，莫明和莫元还真是够狠心的，这么多年了就是放不下权力。已经折了一个儿子进去还不够，现在费尽周折也要给孙子铺路。”
这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的话到了美琪耳边却不亚于一个惊雷，像是有一股电流瞬间自脚底开始流过四肢百骸，最后直直蹿向头顶。
“天拓总统不是……不是因病去世的吗？”
波利笑了一下，不知是在嘲讽她的无知还是在感慨萧龙种族的隐瞒，“病死的？你问问利夏他自己信吗！”
“您知道真相？”
“我不知道，要是能让我知道，萧龙种族也别掌权了，连点秘密都守不住。”
“那您……”
“这种事猜也能猜到吧，天拓正值壮年，怎么突然就死了？总统府的医生都是摆设吗？他病重的消息传出来才多久人就没了？如果是萧龙种族内部的争斗，谁也不敢冒着激怒长老院的风险对天拓下这个手，想来想去，也只有他极力推行的种族融合政策能让他遭人记恨了。”
被雨水淋湿的衣服紧紧贴在她身上，亭外一阵冷风吹过，美琪后背一阵发凉。
萧龙种族长老院的谋划、种族融合的障碍、天拓离世的真相……这一连串的信息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记得利夏在她面前谈及天拓，谈及种族融合的样子。
他对理想的一片热诚令她也心驰神往，她知道此路艰难，却不知竟凶险至此。
她的失态被波利瞧得一清二楚，波利也不急着把她唤醒，只将目光移向了亭外。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又或者是精灵族长老们终于把屏障给布好了。
美琪逐渐回神，眼神重新有了焦距。
“波利长老今天跟我说了这么多，应该不是单纯的闲聊吧。”
波利脸上有了笑意。
美琪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内心躁动不安的情绪，“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你的父亲一心想让你远离纷争，不希望你参与到这些事情当中来，但我却不这么认为。出生在这个家族，就注定了有些事你是逃不开的。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你的未婚夫，他们都被权力与利益牵绊着，你一个人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我的婚事是您先提出来的，您为什么又改变主意选择利夏了呢？”
“因为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周全稳妥的办法了。你的父亲为了保全你，不会反对我的建议，你是个聪明人，有丰将的事情在先，利夏自然是你眼下最好的选择。而吸血族，也能拥有一个安稳的环境，在其他各族争权夺利的时候获取最大的利益。”
美琪忽觉不对，“您难道不是已经选择了萧龙种族作为盟友吗？”
“当然，但萧龙种族只是我们的盟友之一。”波利说，眼神坚定不容置喙，“我活了一千多年，种族融合始终只是一个好听的口号罢了。我不关心种族融合，也不相信萧龙种族的承诺，我只在乎我们自己的利益。”
美琪腾地站了起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眼前的长老，“您这是在欺骗！您欺骗了我的父亲，欺骗了萧龙种族！您和其他人商量过吗？您仔细考虑过您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会有什么后果吗！一旦事情败露，你让别人怎么看待我们？”
“萧龙种族难道就没有欺骗我们的时候吗？”波利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着，根本没有被美琪的反应影响，“美琪，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应该因为这种事生气的。”
美琪不再开口，只是仍然沉默地站着，像是一种无声的抵抗。
“我今天来是想看看你对这些事了解多少，看来你的父亲果然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利夏也遂了他的心意，什么都没跟你提过，才让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且危险，你要清楚，真正能护得住你的，能给你带来利益的，只有你的家族，你的种族。”
亭外，詹斯正拿着伞朝他们走来，但雨伞现在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波利从座位上站起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最后再提醒你一句，你能有理想的婚姻，是因为你倚仗着你的家族。利夏会对你好，是因为吸血族对萧龙种族有价值。你应该关心的是如何维持吸血族的利益与地位，而不是虚无缥缈的什么种族融合政策，这是萧龙种族的事，和你，和我们都没有任何关系。”
波利和詹斯一起离开了。
没过多久，芽芽拿着伞和披肩匆匆跑过来，一边展开披肩将她裹住，一边低声抱怨，“波利长老不是说他不来吗？我东西都拿完了，结果半道上被他的仆人缠了好久……姐你冷不冷啊，淋了雨还在这里吹了这么久的风，可别感冒了……”
美琪没有说话。
一片潮湿阴冷之中，她只觉遍体生寒，唯有耳畔芽芽的轻声细语是她能感知到的唯一温暖。
即便拥有看似相同的立场，大家所追求的东西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
——《云霄之上》
次日凌晨，台风登陆。
魔力洲沿海区域各部门准备充分，整体情况都在预期之中。
于是当其他地区人民纷纷在萧龙网上对受灾地区表示慰问的时候，魔力洲沿海区域的居民十分豪爽地表示：感谢大家的关心！我们什么事都没有，不用上班非常快乐，正在家里吃零食追剧打游戏甚至希望这个假期再长两天！
由于既不用上班也不用上课，这部分居民有了充分的时间参与今天的重磅新闻讨论。
无数人的愤怒声讨及强烈抗议终于有了回应，萧龙种族长老院发布通告，针对日前舆论反映的日出洲洲长阳恒违法犯罪的情况，长老院经研究调查，决定撤销其总统候选人资格并暂时对其进行停职处理。警察部和监察部也将就群众反映问题开展详细调查。
新的关注点很快出现了。
阳恒的总统候选人资格被撤销，那么还会不会再增补一位新的候选人？如果增补，新的候选人又会是谁？
这样的猜测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仅仅是过了一天，也就是在长老院发布对阳恒的初步处理结果之后的第二日，新一位总统候选人就产生了。
热带洲洲长吉亚。
现年五十八岁的热带洲洲长吉亚，执政风格强硬严厉，为人低调稳重，曾是总统候选人名单的热门人选。他最大的优势在于工作经历丰富，本人及其亲属也极少有负面新闻。但最引人争议的一点在于，他是种族融合政策的激烈反对者。但凡政府高层有人提出关于种族融合的政策，他必定会投反对票。此前有传闻说太空学园的园长是种族歧视者，但教育部没有掌握确凿证据，也就无法对他进行处理 ，有人猜测正是由于吉亚的默许，这位园长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尽管长老院在通告中表示吉亚在此前的候选人提名中排名第四，此次只是依序补位的常规处理，并无特殊用意，但这种解释显然无法充分回应人们的疑问，一时间各种猜想层出不穷，不少人开始怀疑种族融合是否仍是萧龙种族的政策方向。
嗅觉敏锐的媒体更是兴奋。众所周知，天拓总统留下的最重要的政治遗产就是以《种族和平相处基本法》为核心的一系列种族融合政策。三位总统候选人中有两位秉持着截然相反的政见，此次总统大选的氛围瞬间变得紧张激烈了起来。他们极力夸大利夏与吉亚之间的竞争激烈程度，甚至有人迅速抓住天拓与利夏之间的养父子关系来做文章。一天之内，全网都是围绕这两人的新闻报道：《重磅！总统大选利夏迎来最强对手》《劲敌出现，利夏能否捍卫养父成果》《利夏VS吉亚：种族融合前景成谜》……
阳恒的新闻从开始到结束，甚至没在热搜榜上待满三天。人们永远都不缺值得关注的话题。热热闹闹的讨论声中，他就这样无声地淡出了公众的视野。
萧龙种族连日的大动作不仅成了萧龙星球人民茶余饭后的谈资，还引起了其他各族高层的高度关注。种族融合关乎着这个国家的发展方向，对于他们而言同样是重要的议题，他们也都在想方设法地探知更多内幕消息。也正因如此，魔力种族高层的此次聚会比往常都热闹了不少。
本次聚会轮到精灵族举办，地点定在了精灵之家。
其实美琪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去参加聚会，她很清楚一定会有一大群面孔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围着她试图从她这里套出话来。但是父亲忙于工作，波利长老又说自己身体不适不便出门，叫她代表吸血族出席，免得其他种族说他们和萧龙种族联姻之后就高高在上看不起昔日的朋友，连聚会都不肯让说得上话的人来了。
虽然美琪觉得这个理由不太符合波利长老一贯的风格，但她也只能答应下来。反正在热带洲洲长吉亚成为新任总统候选人这件事上，她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倒也没什么是需要隐瞒的。
此时已近深秋，精灵之家里却还是一副花团锦簇、春意盎然的景象。宴会厅内人头攒动，各个种族的代表推杯换盏，高声谈笑。
美琪自从被绿精灵引着进入精灵之家开始，耳边就没有一刻是清净的。不少长老一见到她目光就几乎没从她身上移开过，女长老更是仗着性别优势亲热地走在她身侧，主动与她聊起女性的话题，尝试迅速拉近距离。
精灵族的一个女长老和美琪才交谈了几句话，中间就被人打断了好几次。面前都是长辈，美琪也不好多说什么，但这位女长老显然是不想忍耐了，对着周围几位长老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你们平时就该多和年轻人聊聊天，每天在长老院对着一群老头老太太有什么意思？现在见到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就跟见到什么新鲜事物似的不肯放手，也不想想她应付我们这些老人家有多无聊。”
“哟，这会儿说我们稀罕年轻姑娘了？刚才也不知是谁，拉着人家讨论护肤品，真有意思，小姑娘用的护肤品和你老太太用的能一样吗。”巫术族的长老闻声回击。
“我们精灵族驻颜有方那是出了名的，我给美琪小姐传授点经验碍着你什么事了？”精灵族女长老横眉冷对。
美琪听得头大，只得出言圆场，“要是会觉得无聊，我今天就不来这一趟了。长老们见多识广，无论分享什么我都是愿意听的。”
几位长老的针锋相对暂时停了，精灵族女长老拉着她就往外走，“来来来，美琪我们到外面说去，这里人太多了，分享什么有用的你也听不清。我们刚刚说到哪了？哦对，我们精灵族的女人，年轻的时候就会用那个来洗脸的，效果特别好……”
另外几位长老不甘示弱，也跟着一起往外面走了。
离开了人声鼎沸的宴会厅，美琪被众人簇拥着走在了花园的小径里。话题也终于过渡到了正经事上。
“你怎么这也不清楚，那也不知道？”有长老用狐疑的眼神盯着她，“美琪，你可不能骗我们这些老人啊。”
“您几位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我骗谁也不能骗你们呀，”美琪有些无奈地笑，“这消息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又是阳恒被停职又是吉亚替补的，我自己都还一头雾水呢，哪有什么内幕消息。”
“利夏没跟你提过？”
“利夏太忙了，每天早出晚归的，我根本见不到人，我上回见到他还是去云霄大厦给他送衣服的时候。”这话是真的，她说得也格外真诚，“而且我看他自己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件事。”
这话说出来，周围长老看她的眼神就有些微妙了。
美琪知道他们是想多了。这场婚姻怎么来的大家都清楚，现在估计是觉得她处境尴尬才一问三不知吧。
但她也管不了这么多，让他们这么继续误解着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利夏都不是坏事。
一行人又在花园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天色忽然暗了下来，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这个季节的雨水本来是不多的，但台风过境的余威犹在，降水就比平常频繁了。
精灵族的女长老接了个电话就急匆匆瞬间转移走了，据说是要赶着回去和其他长老合力施法，布一个巨型屏障为精灵之家遮风挡雨，免得贵客们在他们精灵族的地盘上淋雨。
精灵之家不允许外人施魔法，女长老这一走，剩下一群长老难免颇有微词，尤其是刚才与她呛声的巫术族长老，更是把鄙夷都表现在了脸上，“早知道今天有聚会，怎么不早点布置。”
一群人只能打道回府，路还没走到一半，雨就开始下起来了，还越下越大，谁也不知道说要去布屏障的女长老把屏障布到哪儿去了。
这群魔力种族人平时习惯了用魔法遮风挡雨，谁也不会带伞出门，问来问去结果竟然只有一位魔药族的长老见连日阴雨，细心地带了把样式古老的伞。
人多伞少，美琪总不能自己躲在伞下却让长辈们淋雨，主动让了位置出来，让长老们先撑伞回去，她在附近再找个避雨的地方，然后等芽芽从宴会厅给她带伞过来。
长老们一个个都有些狼狈，面色不虞地抱怨着走了，美琪快步穿过花园，终于在湖边找到了一个小亭子。
亭子里有人，大概也是来避雨的。她正准备和对方打个招呼，看清那人的面孔之后，她不由得有些惊讶。
亭中坐着的老人，正是此前称病不出因此打发她来参加聚会的波利长老。
波利打量了一下浑身湿透的美琪，扬了扬下巴，“坐吧。”
美琪在波利对面坐下，环顾四周并未看到波利身边的仆人詹斯，“您怎么来了？身体恢复了吗？”
波利留意到了她探寻的目光，“今天觉得没什么不舒服的就出来走走，詹斯刚刚回去替我拿伞了。”
美琪点点头，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了。
“过得怎么样？”
“还在适应当中，不过都挺好的。”
“最近的事都听说了吧。”
“您指的是总统大选？”
“最近也只有这件事值得拿来说了吧，”波利的神色很平淡，目光却依然锐利得像是能洞察人心，“你怎么看？”
他不像其他几位长老一般迂回打探消息，而是直接问她的想法，这种过于自然的问法让美琪心中生出一股异样之感。
她稍稍迟疑了一下。
“好吧，我换一种问法。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为什么这么引人关注，因为吉亚是个有名的种族融合反对者。萧龙种族长老院让吉亚和利夏同台竞争，你想过为什么吗？”
“谁都没料到阳恒会出事，萧龙种族公布了阳恒的处理结果之后紧接着就公布了替补的候选人名单，时间非常紧凑，没有拖延的迹象，不像是凭空就又选了一个人出来。况且按照先前排位的顺序，让排名第四的候选人加入竞选，应该是最公平稳妥的方式了。”
“吉亚在此前的提名中位列第四这件事，我并不怀疑。我思考的是，如今总统大选已经进入第二阶段，民意调查也进行了一段时间了，萧龙种族即便不想补满候选人席位，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至少不需要如此急切地换人上来。尤其是当大众都认为长老院看好利夏的时候，突然让一个种族融合反对者上位，这其实很容易让大众对萧龙种族的态度产生误判。”
“但是阳恒其实也并不看好种族融合……”
“你别忘了，法律规定总统得票率必须达到百分之六十，如果达不到，长老院就要重新选人。从我对萧龙种族这么多年的了解来看，他们提名候选人的时候都是计算好了的，一个理想候选人，一个中规中矩的竞争者，再加一个凑数的，不然他们根本无法保证总统的得票率达标。阳恒就是那个凑数的，他的意见根本就不重要，谁都知道他不可能当选。但是吉亚不一样，吉亚的综合评价还是比较高的。”波利顿了顿，“不过，你总不至于告诉我，你到现在都看不出萧龙政府对待种族融合是什么态度吧。”
“种族融合是必然趋势，我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但你也没有仔细想过吉亚为什么会替补上来。”
美琪默认了。
她只当是吉亚排名第四因此依序补位，虽然不赞同吉亚对待种族融合的态度，她也必须承认他在其他方面做得不错。她曾短暂地担忧过种族融合的未来，但她更愿意相信种族融合的事业不会因为吉亚这一个人而发生巨变。
“萧龙种族长老院确实看好利夏，也希望能将种族融合政策继续推行下去，利夏、宾牟以及阳恒，这一组候选人名单就是在这种考量下诞生的。但是这两年发生了不少事，巫术族和幽灵族一直在和萧龙政府对着干，种族融合的民意基础还能不能维持住，他们也说不准。此次阳恒垮台，候选人位置空缺，倒是给了他们一次试探并且利用民意的机会。”
美琪坐得笔直，认真地听着，但心中那股异样的感觉丝毫没有减弱。
“天拓在种族融合方面做了很多，却也意味着很多人在反对种族融合的时候会直接攻击天拓。萧龙政府这些年一直在努力将种族融合和民意绑在一起，声明种族融合是萧龙星球人民的选择，而非个别政治家的选择。可是宾牟和利夏这两个人，他们要么不反对种族融合，要么干脆就是种族融合的强有力推进者，这已经让部分种族融合的反对者不满了，他们认为政府根本不考虑他们的意愿——毕竟他们也不愿意选择更加废物的阳恒。如今吉亚代替了阳恒的位置，萧龙政府刚好可以把责任都推出去，如果利夏当选，正好能说明种族融合是民心所向，无可指摘。这就是我说的利用民意。”
“那如果是吉亚胜出了呢？”
“那就说明种族融合的民意基础还不够扎实，现在还不是大力推进种族融合的最佳时机，长老院成功试探了民意，也不算亏本。如果阻力实在太大，利夏即便能够当选也成不了事，最后徒留一地鸡毛。届时民众对他的期待都会转变成对他的指责，他的前途就毁于一旦了。利夏可是长老院重点培养的青年政治家，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不能浪费了。”
末了的那句话，波利说得极为冷淡。
“你也知道种族融合是萧龙政府施政的必然趋势，这是即便吉亚上位也改变不了的趋势。吉亚没有背景后台，不像利夏有大半个长老院做后盾，不像阳恒有一个曾经做过总统的父亲，甚至不像宾牟，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哥哥分别是警察部的前任和现任部长。长老院要控制住吉亚实在是太容易了，只要稍加干预，吉亚就会受到掣肘，绝无可能在种族融合的问题上与长老院相抗。他们都说日出重工的研发总监想拉阳恒下马，那他运气可真是不错，歪打正着撞上了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机，长老院不会主动撤销阳恒的候选人资格，但既然机会送上门来了，将计就计也未尝不可。”
说了这么多话，波利似是有些累了，停顿了好一会儿。
美琪内心感受更是复杂，一面思考着波利所说内容的真实性，一面又疑惑波利为什么突然对她说起这些。
半晌之后波利又慢悠悠地开了口：“话又说回来，莫明和莫元还真是够狠心的，这么多年了就是放不下权力。已经折了一个儿子进去还不够，现在费尽周折也要给孙子铺路。”
这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的话到了美琪耳边却不亚于一个惊雷，像是有一股电流瞬间自脚底开始流过四肢百骸，最后直直蹿向头顶。
“天拓总统不是……不是因病去世的吗？”
波利笑了一下，不知是在嘲讽她的无知还是在感慨萧龙种族的隐瞒，“病死的？你问问利夏他自己信吗！”
“您知道真相？”
“我不知道，要是能让我知道，萧龙种族也别掌权了，连点秘密都守不住。”
“那您……”
“这种事猜也能猜到吧，天拓正值壮年，怎么突然就死了？总统府的医生都是摆设吗？他病重的消息传出来才多久人就没了？如果是萧龙种族内部的争斗，谁也不敢冒着激怒长老院的风险对天拓下这个手，想来想去，也只有他极力推行的种族融合政策能让他遭人记恨了。”
被雨水淋湿的衣服紧紧贴在她身上，亭外一阵冷风吹过，美琪后背一阵发凉。
萧龙种族长老院的谋划、种族融合的障碍、天拓离世的真相……这一连串的信息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记得利夏在她面前谈及天拓，谈及种族融合的样子。
他对理想的一片热诚令她也心驰神往，她知道此路艰难，却不知竟凶险至此。
她的失态被波利瞧得一清二楚，波利也不急着把她唤醒，只将目光移向了亭外。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又或者是精灵族长老们终于把屏障给布好了。
美琪逐渐回神，眼神重新有了焦距。
“波利长老今天跟我说了这么多，应该不是单纯的闲聊吧。”
波利脸上有了笑意。
美琪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内心躁动不安的情绪，“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你的父亲一心想让你远离纷争，不希望你参与到这些事情当中来，但我却不这么认为。出生在这个家族，就注定了有些事你是逃不开的。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你的未婚夫，他们都被权力与利益牵绊着，你一个人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我的婚事是您先提出来的，您为什么又改变主意选择利夏了呢？”
“因为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周全稳妥的办法了。你的父亲为了保全你，不会反对我的建议，你是个聪明人，有丰将的事情在先，利夏自然是你眼下最好的选择。而吸血族，也能拥有一个安稳的环境，在其他各族争权夺利的时候获取最大的利益。”
美琪忽觉不对，“您难道不是已经选择了萧龙种族作为盟友吗？”
“当然，但萧龙种族只是我们的盟友之一。”波利说，眼神坚定不容置喙，“我活了一千多年，种族融合始终只是一个好听的口号罢了。我不关心种族融合，也不相信萧龙种族的承诺，我只在乎我们自己的利益。”
美琪腾地站了起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眼前的长老，“您这是在欺骗！您欺骗了我的父亲，欺骗了萧龙种族！您和其他人商量过吗？您仔细考虑过您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会有什么后果吗！一旦事情败露，你让别人怎么看待我们？”
“萧龙种族难道就没有欺骗我们的时候吗？”波利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着，根本没有被美琪的反应影响，“美琪，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应该因为这种事生气的。”
美琪不再开口，只是仍然沉默地站着，像是一种无声的抵抗。
“我今天来是想看看你对这些事了解多少，看来你的父亲果然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利夏也遂了他的心意，什么都没跟你提过，才让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且危险，你要清楚，真正能护得住你的，能给你带来利益的，只有你的家族，你的种族。”
亭外，詹斯正拿着伞朝他们走来，但雨伞现在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波利从座位上站起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最后再提醒你一句，你能有理想的婚姻，是因为你倚仗着你的家族。利夏会对你好，是因为吸血族对萧龙种族有价值。你应该关心的是如何维持吸血族的利益与地位，而不是虚无缥缈的什么种族融合政策，这是萧龙种族的事，和你，和我们都没有任何关系。”
波利和詹斯一起离开了。
没过多久，芽芽拿着伞和披肩匆匆跑过来，一边展开披肩将她裹住，一边低声抱怨，“波利长老不是说他不来吗？我东西都拿完了，结果半道上被他的仆人缠了好久……姐你冷不冷啊，淋了雨还在这里吹了这么久的风，可别感冒了……”
美琪没有说话。
一片潮湿阴冷之中，她只觉遍体生寒，唯有耳畔芽芽的轻声细语是她能感知到的唯一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