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访谈之后,很多人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云霄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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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种族融合对科技、经济的促进作用,”主持人点点头,“我相信在今天的访谈结束之后,这会成为一个很有价值的讨论点。”

    主持人再次点击显示器,大屏幕上的内容切换到了下一个版面。

    “刚才我们提到魔力洲连续三年被评为科技创新指数最高的大洲,其实魔力洲在萧龙社科院严格规范的调查中获得的荣誉还不止这一项。魔力洲的安全指数同样是连续三年位居第一,其中的一项指标,种族纠纷死伤率①连续四年在五大洲中处于最低位。”主持人手持电子笔在显示屏上将重点数值圈起来展示给观众,“我记得利夏洲长曾经说过,人民的生命安全是最重要的,因此魔力洲政府将更多资金投入给了警察和太史保镖,②这才有了魔力洲如今治安环境良好的局面。因此有人提出疑问,魔力洲推行种族融合是在社会治安状况良好的基础上的,但并不是所有大洲都具备这样的条件。况且有些暴力犯罪事件本身就是由于种族矛盾引发的,如果政府强制推行种族融合,是否会加剧种族之间的冲突呢?”

    主持人话音刚落,美琪就听到后排观众的轻笑声。

    “一头一尾两场访谈的问题都是相对应的吧?吉亚前脚说种族融合没有实际意义,主持人马上就在这里问利夏种族融合的意义何在;吉亚说不必为了避免种族矛盾而推动种族融合,主持人又问种族矛盾和种族融合之间的关系。”

    “这不正是大家想听的?我保证活动结束网上就有人把两个人的理念对比图做出来了。”

    “说起来,我还是更欣赏……”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的时候,美琪扬了扬嘴角。

    “我理解这种担忧,”利夏说,表情温和,语气也尽显耐心,“这也是我们在制定政策的时候经常见到的一种想法。”

    “首先,政府不会‘强制’推行种族融合。无论是《种族和平相处基本法》,还是种族融合教学制,都只是在宏观上促进种族之间的交往。个人如果实在是无法接受,也可以在保持尊重的前提下避开与不同种族人的交流。

    “其次,我认为不是种族融合会加剧种族冲突,而是种族冲突进一步证明了种族融合的必要性。在历年的种族矛盾暴力犯罪案件以及黑魔法犯罪案件统计中,近八成的犯罪人员表示有过在少年时期因种族身份而遭遇歧视、谩骂、殴打的经历,其中超过半数的人认为这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我并不是在为这些犯罪分子开脱。无论他们是不是因为遭受种族歧视而受到心理上的伤害,这都不是他们目无法纪,肆意妄为的理由。但是从社会治理的角度来看,大批犯罪案件拥有同一个源头,那么这个源头就应该得到关注与处理。”

    “根据您的经历,您觉得在推进种族融合过程中,最难的是什么?”

    “观念的转变。”利夏说。

    “我们可以严厉打击违法犯罪事件,可以出台政策鼓励不同种族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这些都是可以由上至下去做的,但我们无法强行要求每一个普通人改变想法。”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罕见地停了一会儿,似是有片刻犹豫。

    “前段时间,我和美琪,还有同事们去了泉山。”

    美琪心中一动。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当时我和美琪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后来我们恰巧碰到了一位老太太。她不认识我们,却很热情地给我们提供帮助。但是当她发现美琪是吸血族人的时候,”利夏放缓了声音,顿了一下,“……她说了很难听的话。”

    现场鸦雀无声。

    摄影师又将镜头转了过来,美琪微微笑了一下。

    豁达又温柔。

    “当时美琪就只跟我说了四个字,‘我们走吧’。”利夏垂眸,复又抬眼看向观众席,“最后我们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没有责怪谁,既没有责怪突然翻脸无情的老太太,也没责怪那天带错路的我。但我觉得很抱歉。我可以在云霄大厦制定政策,也可以在这里和大家讨论种族融合,但是我没有办法让那位老太太向她道歉。

    “我不知道老人曾经经历过什么,是早期的教育灌输了种族仇恨的观念,还是她曾遭受过伤害,以至于她明明有真诚善良的那一面,却转头就对另一个种族的陌生人恶言相向。我很难真的去批判她,她当然不是我们平常所说的那种‘坏人’,她也只不过是从种族矛盾激烈的背景下走出来的普通人而已。

    “推进种族融合为什么难,因为在一部分人的观念里,种族歧视不算错,他们的是非观已经被禁锢在了这个既定的框架里。他们平时可能是乐于助人的好邻居,好同事,但在种族问题上,他们却表现出了与平日大不相同的样子。他们的所作所为伤害到了无辜的人,他们却不自知。这样的事到处都有,但这是不合理的。

    “种族融合是一项长期的事业,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总要开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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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小时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从主持人宣布活动结束时经久不息的掌声以及观众散场时的议论声来判断,这次访谈活动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而且绝大多数人在评价利夏时都不吝赞美之词。

    利夏刚从台上下来就被人围住了,是此次前来观看活动的几位长老以及电视台的几位高层。

    美琪还在原地等待,这时看见一个身着正装的女人走了过来。正是上次泉山之行认识的利夏办公室的秘书一处处长谨慈。

    谨慈向美琪问好,接着又和思容打招呼。

    “原来你们认识。”

    “以前和思容总监对接过几次工作,”谨慈说,“没想到竟然是美琪小姐的朋友。”

    活动圆满结束,效果远超预期,思容的精神非常好,语气里隐隐带了点亢奋,“我们到会议室说吧,图书馆划给我们台里的工作区域在那边,我叫几个人一起过去。”她转头招呼美琪,“我先去忙了,我们下次再约。”

    “快去吧。”美琪点点头,目送思容风风火火地快步走向正在收拾物品的几个电视台工作人员。

    但谨慈却没有立刻跟上去,她上前一步将手里提着的箱子放到了美琪身后的座椅上,语速有些快,“美琪小姐,等下麻烦您带上这个一起去休息室。”

    “这是……”美琪正疑惑是什么箱子,结果一低头就看见了箱子上的标识,“医药箱?给利夏的?不是说他没事吗?”

    “轿车后排玻璃碎了,洲长左手被划伤了。刚才时间太紧,实在来不及处理,洲长直接就过来了。”谨慈手里的巴比基屏幕亮了,显示是恪翎的来电,她也没顾上接,“医药箱是我刚才问图书馆要的,我没提洲长受了伤,洲长没打算让别人知道这件事,还好您今天在这里……等会儿用完您把医药箱留在休息室就行,我跟思容总监谈完就把医药箱还回去。”

    谨慈一口气交代完这一长串话,只来得及跟美琪说了声抱歉就匆匆离开了。

    美琪突然明白过来。

    为什么利夏进来之后西服外套一直搭在他的左手上。

    全场上千名观众,十余个摄像镜头,偏就没有一人发现端倪。

    她暗暗叹了口气,趁着四下无人注意到她,朝医药箱上醒目的标识施了个遮蔽魔法,提起箱子往后台走。

    “我在休息室等你。”她魔音传递给他。

    利夏依然被围着抽不开身,只在听到她的声音后微微偏头与她的目光相接了一瞬。

    美琪走进休息室,撤了医药箱上的遮蔽魔法,然后拿出巴比基搜了几个关键词。虽然有寥寥几名用户提到了发生在图书馆附近道路上的车祸,但他们都以为是工作人员的车辆发生了碰撞,没人知道当时车上就坐着两位总统候选人。

    她又顺便点开了萧龙网推送的新闻,图书馆访谈的新闻热度居高不下,关于利夏的讨论更是热火朝天,值得欣慰的是高赞评论都是对利夏的肯定。

    十几分钟之后,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美琪抬头望去,利夏正好推门进来。

    她的目光落到他的左手上,上面还盖着那件外套。

    利夏反身关上门,“你前几天还说在家里看直播,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图书馆。”

    “还好我今天来了,我看谨慈根本忙不过来。”美琪扔下巴比基,“伤怎么样,我看看。”

    “小伤,就是划破了口,流了点血。”

    美琪刚打开医药箱,转头见他取下外套,看清楚他手上的伤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一道伤口从他左手手腕上方一直划到手背,足有三寸长,周围都是已经干了的血痕,微微挽起的袖口也染了血,在白色的衬衫上格外显眼。

    “你怎么不处理完再上台,”她不敢再看,低头从药箱里找消毒喷雾,“我看着都觉得疼。”

    “实在来不及,能准时到就不错了。”利夏微微后仰靠在沙发上,单手揉了揉右侧的太阳穴,“这么多人都看着这场直播,要是我带着伤上去,你猜媒体是会对我说的话感兴趣,还是对我受的伤感兴趣。”

    “现在你得偿所愿了,大家的关注点都在你的访谈内容上,只有我一个人对你的伤感兴趣。”美琪干脆利落地拎出喷雾瓶,“伸手。”

    对上她明亮的眼神,利夏明显愣了一下,然后伸出右手去接她手里的瓶子,“我自己来吧。”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我怎么听你的语气像是在教训你家弟弟妹妹。”

    美琪倒也没坚持,直接把消毒喷雾递出去,“哪有,你那是没见过我教训他们两个,可比现在凶多了。”

    “我了解,这些孩子主意一个比一个多,不多说几句提醒一下总要惹出事来。”

    “萝铃和纪伦看着可不像是要人操心的样子。”在她的印象里那俩孩子还挺乖巧的。

    利夏有些无奈地摇头,“现在好很多了,前几年真是让人头疼。尤其是萝铃,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对什么都好奇。”

    “原来都是一样的,”美琪笑起来,“其实我偶尔甚至会希望他们不要这么快懂事,长大之后往往就没有小时候快乐了。”

    “你看,你也知道是‘偶尔’。我们教他们长大,总好过以后这个世界教他们长大。”

    利夏说这句话的时候似有所感。

    美琪凝眸望着他,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将药膏和纱布也一并从箱子里拿了出来。

    这种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中断于一个来电,利夏接听了电话。

    “……我个人是完全接受这种活动方式的,今天长老们也都很满意,辛苦您……”

    对面是萧龙电视台台长殷回,但美琪并不记得他今天在访谈现场出现过。

    从利夏的神情来看大概又是惯常的寒暄客套。

    她盯着他的左手看了一会儿,伸手抽走他指间夹着的棉签,沾了药膏,低头给他细细涂抹伤处。

    “……对,我也是这样想的,以前这方面的工作确实有所欠缺,以后还是需要更多新的创意……”

    利夏正应付着电话那头的人,目光不经意间停留在她身上。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霞光透过玻璃斜射进来,落在她的脸庞上,将她优美流畅的侧脸曲线勾勒得分外清晰。她白皙的肌肤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泛着动人的光泽,浓密黑亮的睫毛微微颤动,宝石般的眼眸澄澈空灵。

    她本是明艳类的长相,可她此时的神情又是那样沉静专注,手下动作既轻且柔,张扬的美与内敛的美合为一体,整个人便如一幅隽永精致的画般美好。

    美琪给他处理完伤口,才发觉他的电话还没挂掉,不免有些奇怪。

    萧龙电视台和魔力洲政府虽然常有往来,却也不应该重要到这个程度,何况她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几乎全是表面客套,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忽而有人敲了敲她的手背,她蓦地回神,抬头望去。

    “真的不用了,这样太麻烦您了,我今晚另外有事……”

    利夏对电话那头说话的语气一直很客气,但神色却是淡淡,见她看过来,朝她做了个口型。

    美琪立时会意,扬起一抹有些狡黠的笑来,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利夏!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利夏唇边浮起笑意,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对,是她,我们晚上确实是有安排……我们下次再约吧,今天您也辛苦了……”

    在美琪的助攻下,利夏顺利结束了通话。

    “萧龙电视台台长的邀请……你竟然推不掉,”美琪忍不住打趣他,“别是你有什么把柄落到人家手里了吧?”

    “我小时候的黑历史算把柄吗,”利夏笑言,“他以前和天拓叔叔有点交情,长辈的这点情面还是要给的。”

    “是这样,小时候我父亲也这么干过,有挂不掉的电话就让我在旁边大喊爸爸,有不想见的人就拿我现编一套理由,什么要给我开家长会、要看我参加魔法等级考试,还有一次说我生病了的,结果没两天我真病了,我妈当时还一直责怪我爸,说他不该撒这个谎。”

    利夏忍俊不禁,“怪不得技能这么熟练。”

    “对了,还有件事想问你,”他说,“今天这场访谈的创意,最早是谁提出来的,思容有和你提过吗?”

    见他正色提问,美琪也认真回忆了一下,“雏形是他们新闻频道交的策划案,思容做了修改之后又提交给了分管新闻频道的副台长,她说当时台里争议很大,因为这个项目确实不好做,最后是副台长和长老院沟通过多次,最终拍板确定下来的。”

    听了她这一番话,利夏了然地点点头,“我猜也是,殷回可不像是有这种魄力和想法的人。”

    “殷回是说什么了吗?”

    “他说这个项目是他设想出来的,也是他组织安排的。”

    “……也真敢说出口。”

    “他可能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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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是热带洲洲长吉亚有意或是无心的那句“年轻人就是太过理想主义”,还是萧龙电视台台长殷回的邀功欺瞒,归根结底都是他们因利夏的年龄而生出了轻视之心。

    和他们持同样态度的人显然不在少数。

    今天利夏的表现无疑是极为出色的,这场访谈的圆满完成对利夏个人最大的意义,就是打破更多人的刻板印象,让他们看到一个成熟与朝气兼备,有冲劲却也不激进的青年政治家。

    回白房路的路上,美琪这样想着。

    轿车驶入院中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她低头解开安全带,身侧却没有动静。

    转头望去,利夏已经在副驾驶位上睡着了。

    她忽然想起思容曾跟她闲聊过自己跟拍做节目时的发现——这些大人物们都很善于利用一切可用的时间休息,以确保自己能够在正式场合拥有饱满的精神,高效清醒地继续工作。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他睡着的样子。

    院中起风了,树叶在莹白的灯球前摇曳,光点便在他脸上来回闪动,在他挺直的鼻梁边洒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外面的风声一概被阻隔在外,轿车发动机的声音也停了,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到他们两人浅淡的呼吸声。

    美琪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她拿出巴比基,屏幕解锁后的页面还停留在好友动态上。

    洛涵昨天深更半夜发了一条动态,语气还是一贯地跳脱,先是洋洋自得地炫耀自己如何如何好心,义务留下来帮利夏整理文件,紧接着开始抱怨魔力洲政府事务繁多,他一个打杂的都弄到十一点才回家,最后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祝还在办公室奋战的兄弟姐妹们好运。

    她返回主页面,点开了相机。

    利夏依然沉沉地睡着,长睫低垂,神态安宁柔和。

    她寻了个喜欢的角度,按下快门的动作又轻又快,就像是怕惊扰了谁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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