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曾经有人问我，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你们为什么能坚持下来。
我常常会想起这个晚上。
因为，此道不孤。
——《云霄之上》
会议结束之后，美琪看看时间，料定利夏还没回家，于是干脆驱车直奔云霄大厦。
车辆行至中途，这条向来畅通的道路竟然一反常态地有些堵。
夜幕即将降临，朦胧的夜色中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路灯和车灯，在一片交错的红黄光之中，美琪看见了闪烁着的红蓝光。
是警车的车灯。
车辆缓慢地前行，离警车越来越近，美琪扭头看了看外面，路口处正聚集着一大群人，此时正按照警察的指挥向外散去。从人流的方向来看，他们应该是从不远处的洲博物馆出来的。
随着人群逐渐散开，警车拐入通往博物馆的小路，主路上的交通也慢慢顺畅了起来。
美琪没有在意这短短几分钟的堵塞，很快就将这个小插曲抛到了脑后。
等到她进了云霄大厦，在电梯厅一边等待一边拿出巴比基浏览萧龙网时，一条根据定位实时推送的新闻看得她心头一紧，这才明白刚刚路过的洲博物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种压抑的窒闷感从她看见新闻标题的那一刻开始就萦绕在她心口，一直到她坐电梯抵达魔力洲政府的楼层都未散去。
此时下班时间刚过，洲长办公区里还有不少人，但气氛有些凝重。
问过了谨慈，美琪径直往廊桥走去。
301层的云霄大厦分为东西两座，底部和顶楼均是两座连为一体，中间上百层则分列两边，以数道玻璃廊桥相连。
廊桥附近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因此由系统自动控制的灯光也暗了不少。
美琪很快在廊桥上看见了利夏。
他正握着巴比基通话，从落进她耳中的零碎句子判断，对面应该是魔力洲博物馆的馆长。
挂掉电话之后，他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仍然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窗外的夜景出神。
月光透过整面玻璃长驱直入，在廊桥边的绿萝叶子上映出一片银白的光泽。空调风口正对此处，绿萝的叶子在风下轻颤，于是地上的影子便也随着一起微微晃动。
而廊桥上的人影始终岿然不动。
美琪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常年被人群众星捧月般簇拥，在镜头下从容自信的青年政治家，此时正一个人站在阴影里，背影凝固成一座沉默的雕塑，仿佛下一秒就会与窗外倾泻而下的清冷月华融为一体。
她忽然就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过去。
刚才看见的新闻视频还在她脑子里不断回放。
魔力洲博物馆新开了限时的种族历史主题展览，关于种族融合政策的介绍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展览中现代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展览吸引了不少种族学、历史学、社会学的学者以及普通游客前来观看，原本一切都和往常无异，然而傍晚时分意外突生。
有人朝展览墙上一张天拓总统的照片泼了红漆。
展厅内的安保机器人闻声赶来，收到指令后就将人控制住了，那人在两个高大冰冷的机器人钳制下仍然不断挣扎，高声叫喊，引得游客纷纷驻足围观。
视频中环境嘈杂，泼漆的男人嗓子粗砺沙哑，话语逻辑也颠三倒四，有些话听得不太清楚，但大致意思是能推断出来的。
他是个极端的种族主义者，多年来一直反对天拓大力推行的种族融合政策，本以为天拓的离世会中断种族融合的进程，谁知继承天拓遗志的利夏声望日益高涨，这令他无比愤怒焦躁。恰好最近又看到发生在魔力洲图书馆附近的“利夏支持者殴打吉亚支持者引发车祸”事件以及“利夏妹妹校园欺凌阳恒女儿”的新闻，于是他更加坚定地认为天拓不仅执政昏庸无能，而且纵容子女任性妄为，于公于私都德行有失，不配总统之位，连照片也不应该摆在博物馆这样神圣的地方。
男子被带走时围观群众议论纷纷，几句讨论也被格外清晰地录进了视频里：“这人脑子是有多不清醒啊，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现在还不如天拓总统在的时候呢……”
视频的焦距不断变动，远处的照片墙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那里放着的原本是天拓签署关于推进种族融合教学制的行政命令的照片。
美琪曾在很多场合见过这一重要政策的新闻报道，她还记得这位总统签署命令时的样子，神态威严，目光坚定，隐隐含着期待与喜悦。
而今他的身影已然淹没在了一片刺眼而廉价的红漆里。
不知过了多久，有铃声自美琪的提包里传出，打破了这一室寂静。
她猛地惊醒，匆匆拉开拉链取出巴比基，却见上面显示的来电人正是利夏。
铃声戛然而止，利夏回转过身来，慢慢放下握着巴比基的手。
四目相对。
他的神色有一瞬的愣怔，转而又恢复成了平常的模样，连先前那点流淌于茫茫夜色中的沉郁之色也尽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语气里的几分歉意。
“我以为你还在学园，都没注意到已经这么晚了。”
“是你太忙了。”她笑了笑，朝他走过去，直奔主题，“现在警察部牵头成立联合调查组进驻，萝铃暂时不能离开学校，也不能随意跟我们联系。露露那件事我看就是他们一家合起伙来撒谎，过几天调查完了也就没事了。”
“她情绪怎么样？”
“小姑娘嘛，哪里遇到过这种事，难免觉得委屈，不过会议结束之后就好了很多，她那几个小伙伴也一直在行政楼外面等她，陪她一起回去的。她还挺内疚，一直问我是不是对你影响不好。”
“还好你没去，”眼见他沉默下来，她换了个轻快的口吻，“露露的母亲水平不高，人倒是真难缠。我不怕跟她吵架，但你要是和她对上了，她怕是会更来劲。”
“今天谢谢你，真的，”他抬眼与她对视，语气郑重，“辛苦了。”
她挑了挑眉，“辛苦倒谈不上，但利夏洲长的谢我是一定要收的。”
利夏终于浅浅地笑了一下，“想要什么？”
美琪想了想，“还没想好，先欠着，等你竞选成功再说吧。”
他哑然失笑，“怎么这么有信心？”
她冲他眨了下眼，“当然，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她站在明暗相接处，星光与灯火一齐落在她脸上，光下只见她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唇边笑意温暖明亮，整个人如同璞玉般美好而纯净。
他静静注视她半晌，开口道，“对了，接下来几天可能要委屈你先待在家里，如果有事要出门，也找人和你一起去。”
美琪敛了笑，放低了声音，“和洲博物馆的事有关吗？”
“是，”他点头，“我很抱歉，我不希望我身边的人再因为我有什么意外。”
他背光而站，眼底幽深一片，声线冷峻低沉，难辨情绪。美琪怔怔望着他，心下有点酸涩，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利夏转头望向窗外的沉沉夜幕。
“以前天拓叔叔在的时候，经常会在阳台上抬头看看星空。他说，看到世界这么大，萧龙星球只是众多星星中的一个，自己的这点烦恼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也尝试过，但总是做不到像他那样豁达。看完夜空之后，终归是要回到现实中来的。星空虽然广阔，却不属于我们。我们真正能掌握的，其实真的微不足道。”
窗外星点满空，风声簌簌，屋内月光落地，满室寂静。
美琪一时默然。
利夏会与她谈局势变幻，谈蓝图构想，却鲜少与她谈起真正的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的情绪，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她感觉到了，就再也没办法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也很怀念他。”她说。
“如果没有天拓总统，没有种族融合，我可能连踏出奇波洛城堡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别提进入萧龙学园了。或许我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一个吸血族人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森林，和其他种族的人一样坦坦荡荡地在热闹的街道上行走是什么感觉……
“我知道还有很多人和我一样，记得天拓总统为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
“但是没人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他在的时候如此，现在也一样。今天的事不是你的错，别为难自己。”
“我不是在为难自己。”他回过头来，黑色眼眸静若深潭，“你看过视频了吧。”
她隐隐预感到可能是视频最后的那句话不太好，“我觉得没有不如以前，至少在魔力洲……”
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
光一个魔力洲有什么用。
利夏的抱负绝无可能止步于此，天拓一生的宏愿是整个星球的和平。
她有点难过，还有点无措。
“没关系，你不用安慰我，”利夏反倒朝她笑了一下，“他没有说错，现在是不如当年了。”
美琪终于察觉到了一丝异常，她抬眸看向他，“今天还发生了别的事，对吗？那件让你没能去萧龙学园的事。”
利夏下午跟着莫明去了日出洲政府，去了火灾现场，还去了医院。
莫明声色俱厉地在会议室斥责了日出洲政府高层半个小时。
“你们洲长的调查结果还没出来，我就先不说他，但我都不敢想，在座的有几个是干净的，是能做事的？
“看看你们这几年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吧！媚上欺下，结党营私，唯利是图！现在呢，是想杀人灭口了？
“派到日出重工的调查组还有几天就能结束工作了，现在他们居住的酒店莫名其妙发生了火灾！调查组成员和证人受伤，证物受损，这么严重的事发生不过几个小时，你们就急不可耐地跟我说这只是一场意外！怎么，你们平时也是这么敷衍了事、草菅人命的吗！
“你们是觉得我已经老了，眼睛花了，脑子也不清楚了，管不到你们了，还是觉得反正现在萧龙星球没有总统，你们可以霸占着日出洲这块土地为所欲为了？
“荒唐！可耻！”
“……”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火灾发生时调查组有一半人在酒店，还有一半人去了日出重工，侥幸躲过一劫。调查组的五名成员以及被暂时安置在酒店接受审问、不允许外出的日出重工董事长玄护都受了伤，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都没有生命危险。
连日来工作进展一切顺利，调查组根本没想过会有人如此胆大妄为。火势蔓延得极快，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围困起来，要不是住在隔壁的太史保镖冒着危险将他们一个个转移出去，他们铁定要获得一个“因公殉职”的名号了。
大火被扑灭后调查组其余成员清点了他们从日出重工调出的纸质文件，发现有一半的原始凭证不是彻底消失在了火中就是有大面积的损坏，这对于他们的调查取证工作极为不利。
利夏在医院里见到了刚刚清醒过来的清岳，他明明前些天还神采奕奕，现在却像是又回到了初次见面的时候，甚至比那时还要死气沉沉。
调查组组长——同时也是现在日出洲的代理洲长鎏安和他们一起去了医院，好声好气地安慰了清岳好几句，清岳却沉默了很久。等到他们准备离开，走到病房门口时，他突然吃力地开口：“洲长，这种事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您能告诉我吗？”
他已经在汹涌冰冷的湍流里独自挣扎了很久，本以为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却没料到看似平静的岸边又掀起了一阵巨浪，将他狠狠地卷起又摔下。
这一切本不该由他来承受的。
利夏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去。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他说。
清岳摇头，眼里隐隐有了泪光，“不，我知道，您尽力了，鎏安洲长也尽力了。”
他抬手掩住脸，语声断断续续地从掌下传出来，嗓音因吸入了大火烟雾的缘故而有些哑，其间还夹杂着极力压抑着的呜咽声，“可我也尽力了……”
每每见到清岳，总是会很轻易地令利夏想起天拓。
正是因为天拓，清岳才会如此纯粹地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跋山涉水地来到魔力洲，只为了把证据亲手交到他手里。
他偶尔会觉得天拓其实未曾离开。他多年的教导依然在给予他方向和力量，他留下的影响依然在许许多多的地方庇护着他，比如平征的关怀，清岳的信任，还有部分民众转嫁了情感的支持……
但他有时又会清醒而失落地意识到，天拓是真的走了。昔日在他的威严之下安分了几天的敌人又开始蠢蠢欲动，准备一点一点地蚕食掉他留下的成就，推翻他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框架构想，无情而狂妄地践踏他毕生的心血。
洲博物馆的意外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近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办公区，在这个黑暗寂静的地方寻求片刻的宁静。
他忍不住会想，假如天拓还在，很多事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萧龙星球不会陷入好几年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种族矛盾虽然依旧存在但至少高层们还愿意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开场会好好讨论如何解决问题；还是会有人想通过阻碍种族融合来牟取私利但他们绝不敢在涉及国家安全的军事武器上下手……还有萝铃和纪伦，他们应当无忧无虑地享受父爱，而不是被他的政敌诬陷，被公众质疑谩骂……
他没敢让自己沉浸在这种负面情绪里太久，这是他多年来逼迫自己养成的习惯。何况他还拜托了美琪去处理萝铃的事，虽然之前收到了她报平安的短信，但总归是要知道详细情况才能安心。
电话刚刚拨出去，铃声就在他身后响起来，他回过头，美琪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撞见了他的狼狈，但他不说，她也就不问，默契地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原本没有打算告诉她这一切，然而她澄澈的目光宛若春末夏初之时映照在雪山上的阳光，透出层层暖意将他包围。
这是他久违了的感觉。
像是离家多年的游子在异乡听见了故园的歌谣，又像是满身风尘的旅人于寒夜里窥见了苍翠林木掩映下旅舍的灯火。
于是一切宛若冰雪渐融，江水奔腾而下，一泻千里。
美琪安静地听完了日出洲的事。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某个最关键的信息。
“莫明族长提出让魔力洲警察厅遣人去日出洲，明面上说是交流学习，实则是调查此事，鎏安没有意见？”
“他高兴都来不及。这件事究竟是不是意外，大家都心知肚明，里面牵扯太多，要真是让日出洲的警察去查，鎏安免不了两边都讨不了好。莫明族长是私下和我们说的，要鎏安看好手下的人，全力配合调查，那就是没打算动他，甚至还是对他最大的认可和保护。”
“鎏安要被保护起来留着收拾日出洲的烂摊子，那么你呢？”她终于找到了不太对劲的那个关键点，一字一句地问，“莫明族长那么疼爱萝铃，他明明知道萝铃在萧龙学园遇到了麻烦，为什么还一定要你今天去日出洲？”
“因为我必须参与到这件事里去。”
电光石火间，美琪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的思路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件事是不可能瞒得住的，不出一天时间，日出重工调查组成员遭遇火灾的新闻就会传到全球各地，没有人会相信这只是一场意外。虽然魔力洲警察厅是秘密接手此案，但两洲警察厅交流学习的报道一出，有心之人定能猜出其中原委。
利夏从进入政界的第一天起，就被毫无悬念地划分进了莫明、天拓一派的嫡系阵营里。今天他大张旗鼓地出现在鎏安的办公室，之后又要调遣魔力洲警察前往日出洲，这一系列高调的举动意味着此次日出重工调查组遭受的“意外”彻底激怒了萧龙种族长老院，而不被信任的日出洲政府很可能面临一次大洗牌。
至于利夏，这一安排无疑是对他权力的一次巩固，充分证明近日的风波对他并未造成实质性的影响，但同时也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今天之前，他在日出重工的事件中发挥的作用始终都是被隐藏的，今天过后，他将接受更严格的审视与更密切的关注，还将提前直面他们的对手。
最近经历过的一些事在她脑海里重新闪现。
台风夜在云霄大厦听到的闲聊——
“……长老院可能想要个愿意改革的。”
“……那群老头老太太们也够狠的，现在这个环境要改革谈何容易，利夏还这么年轻，不做总统未来机会也多得是，可万一改革不成功岂不是要把整个前途都搭进去……”
波利在精灵之家漫不经心的点评——
“……但是这两年发生了不少事，巫术族和幽灵族一直在和萧龙政府对着干，种族融合的民意基础还能不能维持住，他们也说不准……”
“……如果利夏当选，正好能说明种族融合是民心所向，无可指摘……”
……
这些零零散散的线索汇聚到一起，一点点形成了一张完整的拼图。
多年前天拓被挑选成为总统候选人，就代表着萧龙种族长老院内部已经明确要将种族融合作为未来政策的大方向了。天拓也的确不负众望，任期内采取了一系列举措并取得了成效：调停魔力种族居住地争端、大力打击黑魔法案件、实施种族融合教学制、推动《种族和平相处基本法》出台……然而天拓的离世以及此后萧龙种族内部的混乱令稍有起色的种族融合事业遭受了沉重的打击。
在经历了一场与异世界的战争后，全球各部门都进入到了复苏调整的阶段，萧龙种族长老院决定趁此机会尽快选出新任总统，安抚民心，稳定局势，并沿着天拓的规划将种族融合继续执行下去。
波利的分析是正确的，长老院让吉亚顶替阳恒的位置就是为了试探民意，确保利夏能拥有一个较为有利的改革空间。但这也只是恰逢阳恒落马这一偶然事件而临时变出来的一张用于最坏情况的安全网罢了，如果阳恒没有出事，吉亚就不会成为候选人，利夏也就基本没有有力的竞争对手了。
长老院推利夏上位的原因并不是萧龙种族找不到比他更“适合”总统这个位置的人，而是综合素质强、民意基础好、长老院能够全心信任，且一定会继续执行天拓的种族融合政策的萧龙种族人，目前只有他一个。
对利夏而言，最好的发展路径本不是现在就任总统。他还太年轻，一旦最后成果不如意，铺天盖地的指责与嘲讽足以毁去他前几年积累起来的良好口碑，甚至葬送掉他未来的政治生涯。这还没有算上在当前的环境下，他任职期间会面临怎样的风险与危机。
然而他们都没有时间再等了。
黑魔法犯罪案件数量一路走高、种族矛盾呈现激化趋势、外有乌西比亚虎视眈眈，内有野心家勾心斗角……
天拓耗尽心力留下的成果正在一点点消失。
这是他们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所以利夏走上了这条道路，身披霜雪，逆风执炬，毅然踏上了一条未知的征途，去完成先辈未竟的事业。
“你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美琪低声道。
“我知道，”利夏回答，“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美琪忽然想起数年前的一天，她从萧龙学园回到家中，晚饭闲聊间说起利夏修满学分提前毕业，并且已经获得了魔力洲洲长助理一职的事。这一新闻在整个大学园区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师们说起此事都对他赞不绝口，学生们言语间也满是艳羡。她原本也就是随口一提，再向父母感慨一下这世上就是有些人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优秀得让人连嫉妒的心思也没有。
母亲打趣说她和利夏也算是认识，怎么没有多跟人家交流一下经验。
父亲笑着插话，“你让她跟人家交流经验也没用，有些事她学不来的。”
她那时很有些不服，“我什么水平我自己知道，但您到底站哪头的？我怎么就学不来了？”
父亲还是微微笑着，摇了摇头，说出了她一直记到现在的一番话：
“利夏和你不一样，他不是生来就拥有如今这一切的。天拓总统对他虽好，但到底不能成为他任性的资本。利夏优秀，是因为他必须优秀。”
记忆中品学兼优的学生会主席的身影逐渐与面前稳重坚毅的青年政治家重合。
利夏一直都是没有选择的那个人。
他承载了太多人的期望，但他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光环之下，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也会因为亲人受到伤害而自责，因为力有不逮而神伤。
“你不害怕吗？”
“我怕你们会受到牵连。”
美琪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有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有新的工作安排了。”
利夏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
“我上回跟我父亲谈过了，还是会让我负责一部分工作。我原先在族长办公室的时候，族里基金会的事项是由我来对接的，现在基金会有一个理事名额还是空缺的，我觉得我可以去。
“我想过了，没有谁的权利是靠别人施舍得来的，吸血族想要摆脱偏见获得尊重，首先是自己要立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我有能力保护自己。至于萝铃和纪伦，”她回想起傍晚离开萧龙学园时的情景，“他们比我们想象的更勇敢。”
她拿出巴比基，点击了几下屏幕，“刚刚发给你了，你看看吧。”
利夏手里拿着的巴比基屏幕应声而亮。
萝铃的声音从巴比基里传了出来，在寂静空旷的廊桥上显得空灵而清澈。
“利夏，我和纪伦暂时被限制通讯了，所以借了美琪姐姐的巴比基发段语音给你。本来她还问我要不要拍视频，我想了想还是不要了。昨晚都没怎么睡，刚刚还不争气地哭出来了，又是黑眼圈又是肿眼皮的，这么丑的样子给美琪姐姐看到了就算了，就不给你看啦。
“昨天晚上我整个人都是懵的，我宿舍里从没来过这么多人，我们这层楼都被惊动了，隔壁的白如说睡梦中听到赫斯园长的声音时恍恍惚惚地还以为大学园区改了规定，也像中学园区那样不给养宠物了，吓得她赶紧爬起来把她那只猫塞进了衣柜里。等她安慰完我之后回宿舍一开衣柜，好几条裙子都被扯成布条了……
“我们现在很好，老师和调查组的叔叔阿姨对我们的态度都很好，没人为难我们，但是还是要说一句美琪姐姐真的超厉害！等这件事结束了我一定要请她吃饭然后向她讨教经验！
“其实我现在有点难过，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但就是很后悔，要是那天对你的提醒再上心一点，我可能就不会让露露进我的宿舍了。以前总觉得自己经历了很多事很厉害，但好像都是你们给我收拾烂摊子，我自己一个人遇到麻烦还是会不知所措，还好有你们陪着我，这些事好像就没有这么可怕了。这次的事我记住了，如果以后又碰到这样糟糕的情况，我应该会表现得比今天更好吧。
“唉现在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总而言之就是我这边的事很快就能解决了，所以不用太担心我。美琪姐姐说你最近很忙，但还是尽量少熬夜吧。晚上有空的话你们可以在白房路散散步，这个季节应该见不到萤火虫了，不过能看到星星，以前在地球的时候我就常常觉得看完星空之后烦恼都会少很多……还有，本来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的，那就等我下次回家的时候再拿给你好了，顺便把上回说过的烧烤也补上。
“就先说这么多吧，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生日快乐。”
当幼年的萝铃在地球的某个角落仰望宇宙时，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的父亲就在某一颗星星上注视着夜空；
当利夏伫立窗边，对着满天星辰缅怀故人的时候，也未曾料到他用心保护的妹妹已经悄悄长大了。
如果爱与思念也能化作流星在银河里穿梭，那么时空的界限将永远不再是表达情感的阻碍。
美琪悄悄拿起巴比基，给谨慈发了个“OK”的表情。
廊桥的另一端，灯光陡然亮起。
利夏循着光望去，当他看清了光下站着的那一大群人时，握着巴比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谨慈，恪翎，洛涵，秉光……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他们曾无数次并肩奋斗，一起感受这片土地跳动的脉搏，一起为共同的理想贡献青春与力量。
当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身后是过往的功勋，身前是永恒的使命。
“走吧，”美琪轻声开口，眼中有亮光闪动，“他们在等你。”
顶上的声控灯早已熄灭，廊桥上虽有盈盈月色，但依旧昏暗幽深。
而那头的门厅在灯火映照下亮如白昼。
利夏慢慢地、慢慢地走了过去。
一步又一步，一盏盏明灯依次亮起，将晦暗的阴霾一点点驱散，将他的前路一寸寸照亮。
“今天就不祝你生日快乐了，”洛涵咧嘴一笑，一口白牙和一头银发相得益彰，“都是成年人，不快乐是常有的事，我被你们拽去加班的时候也经常不怎么快乐。”
众人哄笑起来。
利夏也笑，“这么记仇？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报复我。”
洛涵连连摆手，“我哪敢‘私报公仇’啊，快不快乐的先放一边，说点实在的祝愿，比如祝你明天中个三千万萧龙数的彩票然后回来给我们一人分个一百万。”
又是一阵笑声。
美琪一边笑着，一边偷偷看了眼利夏，不想正好撞上他朝她看来的视线。
她一愣，然后索性大大方方地朝他眨了眨眼，“是惊喜吧？”
“好啦，说正经的，”洛涵收了收笑意，脸上少有地显出了几分正经之色，“这次真的是很真诚的祝愿了。”
“萧龙共和国魔力洲政府洲长办公区全体成员今年给利夏洲长的生日祝福：祝你以后无论顺境逆境，身边永远有爱你的和你爱的人相伴；无论身处何时，眼前永远看得见希望。”
恰如他刚才走过的廊桥：旅途虽长，也有同行之人；前路再黑，总能窥得见光。
利夏完全怔住了。
他向来不缺鲜花和掌声，今夜却是他第一次在收到欢呼与祝福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任何言语在这一片热烈真挚的眼神面前都显得那么无力。
他将目光逐一投向这些与他朝夕相处的伙伴们，沉默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谢，谢谢大家。”
“有没有特别感动？”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又回到了洛涵脸上，“从大学开始你们过生日都是我负责策划，谁知道你这家伙提前修完学业早早毕业了，害得我又少了个展示才华的机会。”
他向前一步，张开双臂直接给了利夏一个拥抱，“不要太感谢我啊。”
洛涵的举动像是一个信号，紧接着，后面的一大排人也一个跟着一个走上前来，挨个和利夏拥抱。
在这个特殊的夜晚，无需再多说些什么，一个拥抱已然胜过万语千言。
最后利夏走到美琪面前的时候，周围罕见地静了下来。
“是惊喜。”利夏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美琪反应过来他是在回复自己之前的问句，然后又听见他轻声道：
“遇见你也是。”
他低头拥住了她。
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围绕着她，他的温度透过衣料一点点传遍她全身。人群中爆发出的起哄声刹那间变得缥缈而遥远，她的耳畔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声。
她微微踮起脚，伸手回抱他，“你跟我说过，总有一天，种族问题会得到解决，我和我的族人不会再遭受像在泉山那样的困扰。我知道还有很多人都在为这一天的到来而努力。我会和你一起等。”
我常常会想起这个晚上。
因为，此道不孤。
——《云霄之上》
会议结束之后，美琪看看时间，料定利夏还没回家，于是干脆驱车直奔云霄大厦。
车辆行至中途，这条向来畅通的道路竟然一反常态地有些堵。
夜幕即将降临，朦胧的夜色中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路灯和车灯，在一片交错的红黄光之中，美琪看见了闪烁着的红蓝光。
是警车的车灯。
车辆缓慢地前行，离警车越来越近，美琪扭头看了看外面，路口处正聚集着一大群人，此时正按照警察的指挥向外散去。从人流的方向来看，他们应该是从不远处的洲博物馆出来的。
随着人群逐渐散开，警车拐入通往博物馆的小路，主路上的交通也慢慢顺畅了起来。
美琪没有在意这短短几分钟的堵塞，很快就将这个小插曲抛到了脑后。
等到她进了云霄大厦，在电梯厅一边等待一边拿出巴比基浏览萧龙网时，一条根据定位实时推送的新闻看得她心头一紧，这才明白刚刚路过的洲博物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种压抑的窒闷感从她看见新闻标题的那一刻开始就萦绕在她心口，一直到她坐电梯抵达魔力洲政府的楼层都未散去。
此时下班时间刚过，洲长办公区里还有不少人，但气氛有些凝重。
问过了谨慈，美琪径直往廊桥走去。
301层的云霄大厦分为东西两座，底部和顶楼均是两座连为一体，中间上百层则分列两边，以数道玻璃廊桥相连。
廊桥附近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因此由系统自动控制的灯光也暗了不少。
美琪很快在廊桥上看见了利夏。
他正握着巴比基通话，从落进她耳中的零碎句子判断，对面应该是魔力洲博物馆的馆长。
挂掉电话之后，他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仍然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窗外的夜景出神。
月光透过整面玻璃长驱直入，在廊桥边的绿萝叶子上映出一片银白的光泽。空调风口正对此处，绿萝的叶子在风下轻颤，于是地上的影子便也随着一起微微晃动。
而廊桥上的人影始终岿然不动。
美琪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常年被人群众星捧月般簇拥，在镜头下从容自信的青年政治家，此时正一个人站在阴影里，背影凝固成一座沉默的雕塑，仿佛下一秒就会与窗外倾泻而下的清冷月华融为一体。
她忽然就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过去。
刚才看见的新闻视频还在她脑子里不断回放。
魔力洲博物馆新开了限时的种族历史主题展览，关于种族融合政策的介绍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展览中现代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展览吸引了不少种族学、历史学、社会学的学者以及普通游客前来观看，原本一切都和往常无异，然而傍晚时分意外突生。
有人朝展览墙上一张天拓总统的照片泼了红漆。
展厅内的安保机器人闻声赶来，收到指令后就将人控制住了，那人在两个高大冰冷的机器人钳制下仍然不断挣扎，高声叫喊，引得游客纷纷驻足围观。
视频中环境嘈杂，泼漆的男人嗓子粗砺沙哑，话语逻辑也颠三倒四，有些话听得不太清楚，但大致意思是能推断出来的。
他是个极端的种族主义者，多年来一直反对天拓大力推行的种族融合政策，本以为天拓的离世会中断种族融合的进程，谁知继承天拓遗志的利夏声望日益高涨，这令他无比愤怒焦躁。恰好最近又看到发生在魔力洲图书馆附近的“利夏支持者殴打吉亚支持者引发车祸”事件以及“利夏妹妹校园欺凌阳恒女儿”的新闻，于是他更加坚定地认为天拓不仅执政昏庸无能，而且纵容子女任性妄为，于公于私都德行有失，不配总统之位，连照片也不应该摆在博物馆这样神圣的地方。
男子被带走时围观群众议论纷纷，几句讨论也被格外清晰地录进了视频里：“这人脑子是有多不清醒啊，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现在还不如天拓总统在的时候呢……”
视频的焦距不断变动，远处的照片墙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那里放着的原本是天拓签署关于推进种族融合教学制的行政命令的照片。
美琪曾在很多场合见过这一重要政策的新闻报道，她还记得这位总统签署命令时的样子，神态威严，目光坚定，隐隐含着期待与喜悦。
而今他的身影已然淹没在了一片刺眼而廉价的红漆里。
不知过了多久，有铃声自美琪的提包里传出，打破了这一室寂静。
她猛地惊醒，匆匆拉开拉链取出巴比基，却见上面显示的来电人正是利夏。
铃声戛然而止，利夏回转过身来，慢慢放下握着巴比基的手。
四目相对。
他的神色有一瞬的愣怔，转而又恢复成了平常的模样，连先前那点流淌于茫茫夜色中的沉郁之色也尽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语气里的几分歉意。
“我以为你还在学园，都没注意到已经这么晚了。”
“是你太忙了。”她笑了笑，朝他走过去，直奔主题，“现在警察部牵头成立联合调查组进驻，萝铃暂时不能离开学校，也不能随意跟我们联系。露露那件事我看就是他们一家合起伙来撒谎，过几天调查完了也就没事了。”
“她情绪怎么样？”
“小姑娘嘛，哪里遇到过这种事，难免觉得委屈，不过会议结束之后就好了很多，她那几个小伙伴也一直在行政楼外面等她，陪她一起回去的。她还挺内疚，一直问我是不是对你影响不好。”
“还好你没去，”眼见他沉默下来，她换了个轻快的口吻，“露露的母亲水平不高，人倒是真难缠。我不怕跟她吵架，但你要是和她对上了，她怕是会更来劲。”
“今天谢谢你，真的，”他抬眼与她对视，语气郑重，“辛苦了。”
她挑了挑眉，“辛苦倒谈不上，但利夏洲长的谢我是一定要收的。”
利夏终于浅浅地笑了一下，“想要什么？”
美琪想了想，“还没想好，先欠着，等你竞选成功再说吧。”
他哑然失笑，“怎么这么有信心？”
她冲他眨了下眼，“当然，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她站在明暗相接处，星光与灯火一齐落在她脸上，光下只见她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唇边笑意温暖明亮，整个人如同璞玉般美好而纯净。
他静静注视她半晌，开口道，“对了，接下来几天可能要委屈你先待在家里，如果有事要出门，也找人和你一起去。”
美琪敛了笑，放低了声音，“和洲博物馆的事有关吗？”
“是，”他点头，“我很抱歉，我不希望我身边的人再因为我有什么意外。”
他背光而站，眼底幽深一片，声线冷峻低沉，难辨情绪。美琪怔怔望着他，心下有点酸涩，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利夏转头望向窗外的沉沉夜幕。
“以前天拓叔叔在的时候，经常会在阳台上抬头看看星空。他说，看到世界这么大，萧龙星球只是众多星星中的一个，自己的这点烦恼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也尝试过，但总是做不到像他那样豁达。看完夜空之后，终归是要回到现实中来的。星空虽然广阔，却不属于我们。我们真正能掌握的，其实真的微不足道。”
窗外星点满空，风声簌簌，屋内月光落地，满室寂静。
美琪一时默然。
利夏会与她谈局势变幻，谈蓝图构想，却鲜少与她谈起真正的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的情绪，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她感觉到了，就再也没办法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也很怀念他。”她说。
“如果没有天拓总统，没有种族融合，我可能连踏出奇波洛城堡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别提进入萧龙学园了。或许我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一个吸血族人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森林，和其他种族的人一样坦坦荡荡地在热闹的街道上行走是什么感觉……
“我知道还有很多人和我一样，记得天拓总统为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
“但是没人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他在的时候如此，现在也一样。今天的事不是你的错，别为难自己。”
“我不是在为难自己。”他回过头来，黑色眼眸静若深潭，“你看过视频了吧。”
她隐隐预感到可能是视频最后的那句话不太好，“我觉得没有不如以前，至少在魔力洲……”
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
光一个魔力洲有什么用。
利夏的抱负绝无可能止步于此，天拓一生的宏愿是整个星球的和平。
她有点难过，还有点无措。
“没关系，你不用安慰我，”利夏反倒朝她笑了一下，“他没有说错，现在是不如当年了。”
美琪终于察觉到了一丝异常，她抬眸看向他，“今天还发生了别的事，对吗？那件让你没能去萧龙学园的事。”
利夏下午跟着莫明去了日出洲政府，去了火灾现场，还去了医院。
莫明声色俱厉地在会议室斥责了日出洲政府高层半个小时。
“你们洲长的调查结果还没出来，我就先不说他，但我都不敢想，在座的有几个是干净的，是能做事的？
“看看你们这几年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吧！媚上欺下，结党营私，唯利是图！现在呢，是想杀人灭口了？
“派到日出重工的调查组还有几天就能结束工作了，现在他们居住的酒店莫名其妙发生了火灾！调查组成员和证人受伤，证物受损，这么严重的事发生不过几个小时，你们就急不可耐地跟我说这只是一场意外！怎么，你们平时也是这么敷衍了事、草菅人命的吗！
“你们是觉得我已经老了，眼睛花了，脑子也不清楚了，管不到你们了，还是觉得反正现在萧龙星球没有总统，你们可以霸占着日出洲这块土地为所欲为了？
“荒唐！可耻！”
“……”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火灾发生时调查组有一半人在酒店，还有一半人去了日出重工，侥幸躲过一劫。调查组的五名成员以及被暂时安置在酒店接受审问、不允许外出的日出重工董事长玄护都受了伤，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都没有生命危险。
连日来工作进展一切顺利，调查组根本没想过会有人如此胆大妄为。火势蔓延得极快，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围困起来，要不是住在隔壁的太史保镖冒着危险将他们一个个转移出去，他们铁定要获得一个“因公殉职”的名号了。
大火被扑灭后调查组其余成员清点了他们从日出重工调出的纸质文件，发现有一半的原始凭证不是彻底消失在了火中就是有大面积的损坏，这对于他们的调查取证工作极为不利。
利夏在医院里见到了刚刚清醒过来的清岳，他明明前些天还神采奕奕，现在却像是又回到了初次见面的时候，甚至比那时还要死气沉沉。
调查组组长——同时也是现在日出洲的代理洲长鎏安和他们一起去了医院，好声好气地安慰了清岳好几句，清岳却沉默了很久。等到他们准备离开，走到病房门口时，他突然吃力地开口：“洲长，这种事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您能告诉我吗？”
他已经在汹涌冰冷的湍流里独自挣扎了很久，本以为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却没料到看似平静的岸边又掀起了一阵巨浪，将他狠狠地卷起又摔下。
这一切本不该由他来承受的。
利夏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去。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他说。
清岳摇头，眼里隐隐有了泪光，“不，我知道，您尽力了，鎏安洲长也尽力了。”
他抬手掩住脸，语声断断续续地从掌下传出来，嗓音因吸入了大火烟雾的缘故而有些哑，其间还夹杂着极力压抑着的呜咽声，“可我也尽力了……”
每每见到清岳，总是会很轻易地令利夏想起天拓。
正是因为天拓，清岳才会如此纯粹地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跋山涉水地来到魔力洲，只为了把证据亲手交到他手里。
他偶尔会觉得天拓其实未曾离开。他多年的教导依然在给予他方向和力量，他留下的影响依然在许许多多的地方庇护着他，比如平征的关怀，清岳的信任，还有部分民众转嫁了情感的支持……
但他有时又会清醒而失落地意识到，天拓是真的走了。昔日在他的威严之下安分了几天的敌人又开始蠢蠢欲动，准备一点一点地蚕食掉他留下的成就，推翻他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框架构想，无情而狂妄地践踏他毕生的心血。
洲博物馆的意外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近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办公区，在这个黑暗寂静的地方寻求片刻的宁静。
他忍不住会想，假如天拓还在，很多事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萧龙星球不会陷入好几年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种族矛盾虽然依旧存在但至少高层们还愿意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开场会好好讨论如何解决问题；还是会有人想通过阻碍种族融合来牟取私利但他们绝不敢在涉及国家安全的军事武器上下手……还有萝铃和纪伦，他们应当无忧无虑地享受父爱，而不是被他的政敌诬陷，被公众质疑谩骂……
他没敢让自己沉浸在这种负面情绪里太久，这是他多年来逼迫自己养成的习惯。何况他还拜托了美琪去处理萝铃的事，虽然之前收到了她报平安的短信，但总归是要知道详细情况才能安心。
电话刚刚拨出去，铃声就在他身后响起来，他回过头，美琪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撞见了他的狼狈，但他不说，她也就不问，默契地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原本没有打算告诉她这一切，然而她澄澈的目光宛若春末夏初之时映照在雪山上的阳光，透出层层暖意将他包围。
这是他久违了的感觉。
像是离家多年的游子在异乡听见了故园的歌谣，又像是满身风尘的旅人于寒夜里窥见了苍翠林木掩映下旅舍的灯火。
于是一切宛若冰雪渐融，江水奔腾而下，一泻千里。
美琪安静地听完了日出洲的事。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某个最关键的信息。
“莫明族长提出让魔力洲警察厅遣人去日出洲，明面上说是交流学习，实则是调查此事，鎏安没有意见？”
“他高兴都来不及。这件事究竟是不是意外，大家都心知肚明，里面牵扯太多，要真是让日出洲的警察去查，鎏安免不了两边都讨不了好。莫明族长是私下和我们说的，要鎏安看好手下的人，全力配合调查，那就是没打算动他，甚至还是对他最大的认可和保护。”
“鎏安要被保护起来留着收拾日出洲的烂摊子，那么你呢？”她终于找到了不太对劲的那个关键点，一字一句地问，“莫明族长那么疼爱萝铃，他明明知道萝铃在萧龙学园遇到了麻烦，为什么还一定要你今天去日出洲？”
“因为我必须参与到这件事里去。”
电光石火间，美琪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的思路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件事是不可能瞒得住的，不出一天时间，日出重工调查组成员遭遇火灾的新闻就会传到全球各地，没有人会相信这只是一场意外。虽然魔力洲警察厅是秘密接手此案，但两洲警察厅交流学习的报道一出，有心之人定能猜出其中原委。
利夏从进入政界的第一天起，就被毫无悬念地划分进了莫明、天拓一派的嫡系阵营里。今天他大张旗鼓地出现在鎏安的办公室，之后又要调遣魔力洲警察前往日出洲，这一系列高调的举动意味着此次日出重工调查组遭受的“意外”彻底激怒了萧龙种族长老院，而不被信任的日出洲政府很可能面临一次大洗牌。
至于利夏，这一安排无疑是对他权力的一次巩固，充分证明近日的风波对他并未造成实质性的影响，但同时也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今天之前，他在日出重工的事件中发挥的作用始终都是被隐藏的，今天过后，他将接受更严格的审视与更密切的关注，还将提前直面他们的对手。
最近经历过的一些事在她脑海里重新闪现。
台风夜在云霄大厦听到的闲聊——
“……长老院可能想要个愿意改革的。”
“……那群老头老太太们也够狠的，现在这个环境要改革谈何容易，利夏还这么年轻，不做总统未来机会也多得是，可万一改革不成功岂不是要把整个前途都搭进去……”
波利在精灵之家漫不经心的点评——
“……但是这两年发生了不少事，巫术族和幽灵族一直在和萧龙政府对着干，种族融合的民意基础还能不能维持住，他们也说不准……”
“……如果利夏当选，正好能说明种族融合是民心所向，无可指摘……”
……
这些零零散散的线索汇聚到一起，一点点形成了一张完整的拼图。
多年前天拓被挑选成为总统候选人，就代表着萧龙种族长老院内部已经明确要将种族融合作为未来政策的大方向了。天拓也的确不负众望，任期内采取了一系列举措并取得了成效：调停魔力种族居住地争端、大力打击黑魔法案件、实施种族融合教学制、推动《种族和平相处基本法》出台……然而天拓的离世以及此后萧龙种族内部的混乱令稍有起色的种族融合事业遭受了沉重的打击。
在经历了一场与异世界的战争后，全球各部门都进入到了复苏调整的阶段，萧龙种族长老院决定趁此机会尽快选出新任总统，安抚民心，稳定局势，并沿着天拓的规划将种族融合继续执行下去。
波利的分析是正确的，长老院让吉亚顶替阳恒的位置就是为了试探民意，确保利夏能拥有一个较为有利的改革空间。但这也只是恰逢阳恒落马这一偶然事件而临时变出来的一张用于最坏情况的安全网罢了，如果阳恒没有出事，吉亚就不会成为候选人，利夏也就基本没有有力的竞争对手了。
长老院推利夏上位的原因并不是萧龙种族找不到比他更“适合”总统这个位置的人，而是综合素质强、民意基础好、长老院能够全心信任，且一定会继续执行天拓的种族融合政策的萧龙种族人，目前只有他一个。
对利夏而言，最好的发展路径本不是现在就任总统。他还太年轻，一旦最后成果不如意，铺天盖地的指责与嘲讽足以毁去他前几年积累起来的良好口碑，甚至葬送掉他未来的政治生涯。这还没有算上在当前的环境下，他任职期间会面临怎样的风险与危机。
然而他们都没有时间再等了。
黑魔法犯罪案件数量一路走高、种族矛盾呈现激化趋势、外有乌西比亚虎视眈眈，内有野心家勾心斗角……
天拓耗尽心力留下的成果正在一点点消失。
这是他们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所以利夏走上了这条道路，身披霜雪，逆风执炬，毅然踏上了一条未知的征途，去完成先辈未竟的事业。
“你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美琪低声道。
“我知道，”利夏回答，“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
美琪忽然想起数年前的一天，她从萧龙学园回到家中，晚饭闲聊间说起利夏修满学分提前毕业，并且已经获得了魔力洲洲长助理一职的事。这一新闻在整个大学园区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师们说起此事都对他赞不绝口，学生们言语间也满是艳羡。她原本也就是随口一提，再向父母感慨一下这世上就是有些人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优秀得让人连嫉妒的心思也没有。
母亲打趣说她和利夏也算是认识，怎么没有多跟人家交流一下经验。
父亲笑着插话，“你让她跟人家交流经验也没用，有些事她学不来的。”
她那时很有些不服，“我什么水平我自己知道，但您到底站哪头的？我怎么就学不来了？”
父亲还是微微笑着，摇了摇头，说出了她一直记到现在的一番话：
“利夏和你不一样，他不是生来就拥有如今这一切的。天拓总统对他虽好，但到底不能成为他任性的资本。利夏优秀，是因为他必须优秀。”
记忆中品学兼优的学生会主席的身影逐渐与面前稳重坚毅的青年政治家重合。
利夏一直都是没有选择的那个人。
他承载了太多人的期望，但他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光环之下，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也会因为亲人受到伤害而自责，因为力有不逮而神伤。
“你不害怕吗？”
“我怕你们会受到牵连。”
美琪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有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有新的工作安排了。”
利夏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
“我上回跟我父亲谈过了，还是会让我负责一部分工作。我原先在族长办公室的时候，族里基金会的事项是由我来对接的，现在基金会有一个理事名额还是空缺的，我觉得我可以去。
“我想过了，没有谁的权利是靠别人施舍得来的，吸血族想要摆脱偏见获得尊重，首先是自己要立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我有能力保护自己。至于萝铃和纪伦，”她回想起傍晚离开萧龙学园时的情景，“他们比我们想象的更勇敢。”
她拿出巴比基，点击了几下屏幕，“刚刚发给你了，你看看吧。”
利夏手里拿着的巴比基屏幕应声而亮。
萝铃的声音从巴比基里传了出来，在寂静空旷的廊桥上显得空灵而清澈。
“利夏，我和纪伦暂时被限制通讯了，所以借了美琪姐姐的巴比基发段语音给你。本来她还问我要不要拍视频，我想了想还是不要了。昨晚都没怎么睡，刚刚还不争气地哭出来了，又是黑眼圈又是肿眼皮的，这么丑的样子给美琪姐姐看到了就算了，就不给你看啦。
“昨天晚上我整个人都是懵的，我宿舍里从没来过这么多人，我们这层楼都被惊动了，隔壁的白如说睡梦中听到赫斯园长的声音时恍恍惚惚地还以为大学园区改了规定，也像中学园区那样不给养宠物了，吓得她赶紧爬起来把她那只猫塞进了衣柜里。等她安慰完我之后回宿舍一开衣柜，好几条裙子都被扯成布条了……
“我们现在很好，老师和调查组的叔叔阿姨对我们的态度都很好，没人为难我们，但是还是要说一句美琪姐姐真的超厉害！等这件事结束了我一定要请她吃饭然后向她讨教经验！
“其实我现在有点难过，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但就是很后悔，要是那天对你的提醒再上心一点，我可能就不会让露露进我的宿舍了。以前总觉得自己经历了很多事很厉害，但好像都是你们给我收拾烂摊子，我自己一个人遇到麻烦还是会不知所措，还好有你们陪着我，这些事好像就没有这么可怕了。这次的事我记住了，如果以后又碰到这样糟糕的情况，我应该会表现得比今天更好吧。
“唉现在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总而言之就是我这边的事很快就能解决了，所以不用太担心我。美琪姐姐说你最近很忙，但还是尽量少熬夜吧。晚上有空的话你们可以在白房路散散步，这个季节应该见不到萤火虫了，不过能看到星星，以前在地球的时候我就常常觉得看完星空之后烦恼都会少很多……还有，本来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的，那就等我下次回家的时候再拿给你好了，顺便把上回说过的烧烤也补上。
“就先说这么多吧，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生日快乐。”
当幼年的萝铃在地球的某个角落仰望宇宙时，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的父亲就在某一颗星星上注视着夜空；
当利夏伫立窗边，对着满天星辰缅怀故人的时候，也未曾料到他用心保护的妹妹已经悄悄长大了。
如果爱与思念也能化作流星在银河里穿梭，那么时空的界限将永远不再是表达情感的阻碍。
美琪悄悄拿起巴比基，给谨慈发了个“OK”的表情。
廊桥的另一端，灯光陡然亮起。
利夏循着光望去，当他看清了光下站着的那一大群人时，握着巴比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谨慈，恪翎，洛涵，秉光……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他们曾无数次并肩奋斗，一起感受这片土地跳动的脉搏，一起为共同的理想贡献青春与力量。
当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身后是过往的功勋，身前是永恒的使命。
“走吧，”美琪轻声开口，眼中有亮光闪动，“他们在等你。”
顶上的声控灯早已熄灭，廊桥上虽有盈盈月色，但依旧昏暗幽深。
而那头的门厅在灯火映照下亮如白昼。
利夏慢慢地、慢慢地走了过去。
一步又一步，一盏盏明灯依次亮起，将晦暗的阴霾一点点驱散，将他的前路一寸寸照亮。
“今天就不祝你生日快乐了，”洛涵咧嘴一笑，一口白牙和一头银发相得益彰，“都是成年人，不快乐是常有的事，我被你们拽去加班的时候也经常不怎么快乐。”
众人哄笑起来。
利夏也笑，“这么记仇？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报复我。”
洛涵连连摆手，“我哪敢‘私报公仇’啊，快不快乐的先放一边，说点实在的祝愿，比如祝你明天中个三千万萧龙数的彩票然后回来给我们一人分个一百万。”
又是一阵笑声。
美琪一边笑着，一边偷偷看了眼利夏，不想正好撞上他朝她看来的视线。
她一愣，然后索性大大方方地朝他眨了眨眼，“是惊喜吧？”
“好啦，说正经的，”洛涵收了收笑意，脸上少有地显出了几分正经之色，“这次真的是很真诚的祝愿了。”
“萧龙共和国魔力洲政府洲长办公区全体成员今年给利夏洲长的生日祝福：祝你以后无论顺境逆境，身边永远有爱你的和你爱的人相伴；无论身处何时，眼前永远看得见希望。”
恰如他刚才走过的廊桥：旅途虽长，也有同行之人；前路再黑，总能窥得见光。
利夏完全怔住了。
他向来不缺鲜花和掌声，今夜却是他第一次在收到欢呼与祝福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任何言语在这一片热烈真挚的眼神面前都显得那么无力。
他将目光逐一投向这些与他朝夕相处的伙伴们，沉默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谢，谢谢大家。”
“有没有特别感动？”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又回到了洛涵脸上，“从大学开始你们过生日都是我负责策划，谁知道你这家伙提前修完学业早早毕业了，害得我又少了个展示才华的机会。”
他向前一步，张开双臂直接给了利夏一个拥抱，“不要太感谢我啊。”
洛涵的举动像是一个信号，紧接着，后面的一大排人也一个跟着一个走上前来，挨个和利夏拥抱。
在这个特殊的夜晚，无需再多说些什么，一个拥抱已然胜过万语千言。
最后利夏走到美琪面前的时候，周围罕见地静了下来。
“是惊喜。”利夏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美琪反应过来他是在回复自己之前的问句，然后又听见他轻声道：
“遇见你也是。”
他低头拥住了她。
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围绕着她，他的温度透过衣料一点点传遍她全身。人群中爆发出的起哄声刹那间变得缥缈而遥远，她的耳畔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声。
她微微踮起脚，伸手回抱他，“你跟我说过，总有一天，种族问题会得到解决，我和我的族人不会再遭受像在泉山那样的困扰。我知道还有很多人都在为这一天的到来而努力。我会和你一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