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大会的当天,柳肆鸢特地起了个大早。

    她把自己近日精心制作的面具一道排开,逐一尝试。每尝试一次,就出去给顾修亭评价。顾修亭已经早早换好了伪装,他表情认真地坐在石椅上,柳肆鸢每试一张出来,他就不厌其烦地点头,说:“不错,像真的仙门弟子一样。”

    试了十来次,二人玩的不亦乐乎。一旁的郭简看不下去了,忍不住牢骚:“柳肆鸢,能不能快一点,每次出门都玩这一出。再试论道大会都要结束了。”

    “你急什么,你又不去。”柳肆鸢不屑,对镜抚了抚鬓角。

    “你以为我不想。”郭简怒道。又扭头讨好似的望着顾修亭:“魔主,别带她去,带我去吧,我更能帮上魔主的忙。”

    顾修亭摇头:“不行,她比较强。”

    柳肆鸢“扑哧”一声笑了,一看郭简,郭简正鼓着脸瞪她。看顾修亭态度坚决,郭简扭头气冲冲地跑了。

    柳肆鸢玩腻了,最后用了一个清秀的娃娃脸,算了算时辰,对顾修亭说道:“走吧。”

    其实他们本来并没有打算去的,只是柳肆鸢打探到消息,雾音上仙要收徒了。

    她把此事和顾修亭说后,顾修亭久久没有回话。他面色沉沉,看不出表情,但是柳肆鸢知道,他是不高兴的。

    顾修亭说,此番我想去一趟。

    不是我得去,而是我想去。

    此去论道大会,六大门派聚集,还有上仙镇守,不可谓不凶险。但是柳肆鸢听后,还是淡淡答道,好。

    她知道他决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此间什么原因,她其实隐隐能猜到。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初秋,那时她被仙门追杀,烦躁不堪,正好有一个啰嗦的修士在她身后魔头长魔头短的,柳肆鸢一个不耐烦,敲晕了修士准备把心掏了喂猪,这时顾修亭从天而降。

    彼时他还是个修成仙体的仙人,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长袍,裙袂像是从不会沾上灰尘般的干净如新。他拿着剑指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放人。”

    柳肆鸢本来也只是图个乐趣,对杀修士没多大执念,便随手放了,顺便扔到了屋顶上,让他给太阳多烤几个时辰。掏出长刀时,因他长得不赖,比以往任何一个追杀她的修士都要好看,她还害羞地朝他笑了一下。

    顾修亭抖了抖,很快提剑飞身过来,似乎只是一瞬,二人已缠斗到一处,柳肆鸢一边接他的招式,体会到他的气息涌动,突然觉得眼前这人似乎更适合修魔。

    于是她说:“小哥,我是好魔,所以才劝你这一句。你若去修魔,绝对会比现在更强。”

    顾修亭嫌恶地说:“闭嘴。”

    柳肆鸢毫不在意地转开眼睛,有些不耐烦,脸色沉了下来。

    此人年纪轻轻,实力远在她之下,打起来丝毫没有乐趣。她使了劲,一下撇开了顾修亭的剑。顾修亭的剑嵌入大地,扬起了一抹黄土。未等他反应,柳肆鸢已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扬长而去。在仙门的追逐下,如今她的逃跑速度简直与日俱增。

    后来她都把此事忘了,直到偶然有一日听见鸟鸣,闲来无事去灵宝山逛逛时,在半山腰的那条长满绿色青苔的小溪里,她看到了那件蓝白相间的袍子。此时它已不复往日洁净,一道又一道的血污痕迹,尤其是后背靠近肩胛骨那块,沾染上了大量的鲜血,连带着一旁的溪水都带着一片红。

    她把人翻过来,半边脸已经因长期泡水而有些发白,几乎快认不出本来的样子。柳肆鸢还以为死了,一探脖颈,还有一丝微弱的跳动,几乎快感知不出来,但它确实还是动着的。柳肆鸢嫌弃地收了手,甩了甩,走开了。

    一眨眼已是半夜,柳肆鸢又走了回来,惊跑了几只趴在草丛的蛐蛐。她抱来几捆树枝,使了个生火诀,“噼啪”一声,四周顿时明亮起来,跳动的火焰在树干上投下硕大的人影,柳肆鸢拍拍手,拿起树枝串起鱼烤了起来。她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的香料,洒在烤得焦黄的鱼身上,不一会就飘香四溢。

    柳肆鸢美滋滋地吃了一条,不过瘾,又拿起鱼篓里的另一条接着烤。附近趴着一只野猫,该是被香味吸引过来的。它目不转睛地看着鱼,又因为害怕柳肆鸢不敢靠近,只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柳肆鸢看到了,给它烤了一条,野猫叼着烤鱼美滋滋地走了,又带了三只野猫回来。

    柳肆鸢似乎从中找到了乐趣,不厌其烦地又烤了三条。四只野猫美滋滋地走了。

    她低头看了看鱼篓,大声感叹道:“哎呀,只剩一条鱼啦,这是吃还是不吃呢?”

    她望向一旁的黑影,仍是一动未动的。柳肆鸢叹了口气,只能充满遗憾地把最后一条鱼烤了。她有些饱,只吃了鱼眼睛,便扔到了不远处的小溪边,扬长而去。

    第二日,天公不作美,下了小雨,绵绵不绝,淋到人身上有些清爽的寒意。灵宝山难得寂静,只有几个凡人为了寻宝摸到了这里,他们皆戴着斗笠,眉目间有些胆怯瑟缩。拨开草丛一看,小溪间卧着一具尸体,再一瞧,不远处一美貌女子着白衣,正打着伞袅袅娜娜朝这边走来,裙下竟是一片虚无。

    几人吓得倒地,几乎尖叫出声,哆嗦着落荒而逃。

    那白衣女子稍稍弯了腰,轻笑出声,原是柳肆鸢,她挥了挥手,将虚无的双腿变回原样。

    她今日倒是不烤鱼了,只是拿着酒坐在树上慢慢地喝。这里的探险者一波接一波,很快就又有人要发现这里。

    她叹了口气,手指一勾,溪里的人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住一般,慢慢地被带到了岸上。她踱到他身边蹲下,伞微微倾斜着,上边勾画的红梅逐渐融化,落入她的指尖,她往男子的额上一点,男子睁开眼,眸中有一抹红光一闪而过。

    柳肆鸢偏头示意一旁已经空了的竹签,有些骄傲地说道:“你看,我就知道我的鱼好吃。”

    男子不搭理她,冷漠地闭上了眼。

    柳肆鸢有些不满地皱眉,又有些疑惑,以指为刃刺向男子面门,男子却似无知无觉似的,丝毫不避。眼看就要刺入双眼,男子周身金光大胜,生生击退了柳肆鸢的指刃。

    柳肆鸢在雨中嘲讽似地笑了。先前在翻他身的时候,虽肿得面目全非,但她还是认出了这个人就是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俊俏修士。

    只稍稍靠近些她便感知到了,眼前的这个人周身的气息已与先前的仙人大不相同,从前是纯净到让人反胃的仙气,而如今他现在周身上下都是浓郁的魔气。虽不知他发生了何事,但他此刻确确实实成了魔族。魔族别的不提,光自我修复能力就优胜于仙族,这也是曾经仙界十分头疼魔界的原因。

    与仙界吸收天地灵气不同,魔界的力量来自破坏,这男子躺了一天,小溪便已有死水的征兆。

    本来想着戏耍一下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仙人,没想到他伤势都这般重了,还倔强得好似他还是曾经那高高在上的修士一般。

    最有意思的是,他都已经狼狈地被丢在水沟里,周身还带着金刚不坏的护体灵印,金色的光茫高贵神圣,就像他仍被十分珍爱重视,仍有人不惜损耗自身灵力也要结这样的印保护他。

    她托腮看着他想了很久,久到雨停了天色初霁,他额前的碎发都已半干,她才决定把他拖回玄苍崖,她最近的一个落脚点。

    她想自己最近一定是闲疯了才干出这样的事。可是眼前昏迷不醒的人是个根骨极佳的天才,身上的过往也好像十分有趣,让他就这样死在水沟里,未免有些可惜。

    她随便给他寻了些药,也不懂医理,潦潦草草地敷了,就照她平时受伤时的那一套来,过了两天,顾修亭高烧渐退,终于醒了。彼时柳肆鸢正在做面具,拿着炭笔细细勾勒眉稍,正觉得手酸想歇歇,就看见他睁着细长的眼睛在看着她,烛火在他眼底跳动。他问:“为什么救我。”

    柳肆鸢耸耸肩,老老实实回答:“因为无聊。”

    顾修亭此后便不再说话了。他总是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也不知道想些什么,阴沉沉的,不笑,也不说话。偶然半夜还能听见他痛苦的声音,若有若无的,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明显。柳肆鸢也不搭理他,就好像没这号人和她同处在一处山洞中,照样吃吃睡睡画面具。

    正逢雨天连绵,洞中有雨水渗下,滴滴答答的让柳肆鸢有些烦躁,一看顾修亭,他的小腿侧正好有雨滴落,已经染湿了他大半条裤腿,然而他像没感知到一般,仍是麻木地在那躺着。

    柳肆鸢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她揪起他的衣领,狠狠煽了他一巴掌。顾修亭脸颊一下肿了老高,却不生气,只是皱着眉看着她。

    柳肆鸢说:“娘的,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你既然这么不想活了,老娘还不如再把你送回臭水沟!”

    顾修亭睁着一片冷漠的双眼望着她,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说话。

    他后来常常在想,如果那天不是柳肆鸢遇见了他,他会怎么样。

    如果是凡人,估计把他当无名尸无视,如果是仙门中人,估计会怕他没死透给他再刺个对穿,如果是其他凶残点的魔族,他如今可能已被拿去炼器,尸骨无存。

    可是救他的偏偏是柳肆鸢。那个臭名昭著但偶有善名的柳肆鸢。

    他一直没告诉过她,其实那条鱼不是他吃的,他那时早就没有求生的力气。吃鱼的是一只野猫。

    彼时他躺在水中,流动的溪水擦过他的身体,眼中还是一片刺眼的红,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他想着死了,一切就结束了,那些痛苦和爱意,就能随着一并结束。

    但他闻到了香味,就在他身侧,时浓时微,像连接平凡生活里的一根丝线。他混沌中想起一些旧事,比如感激的百姓递给他的一篮鸡蛋,比如初见时师父微笑着递给他的那半只烧鸡。

    天亮了,他睁开眼,又看到了那个臭名昭著的女魔头,而他还活着。

    不管她是处于什么样的心态救下的他,如今的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柳肆鸢放下他,扭头开始收拾东西,她说:“这一片我是不会再留了,你自便吧,爱去哪死去哪死。”

    顾修亭默默地看着她离开了,头上的雨滴还在不停地落下。她没有回头。

    这几日她闭门不出,画了十几张面具,想来已是够用。戴上一个翩翩公子的面具,柳肆鸢决定好好宠幸一下香满楼的园香姑娘,上次的舞蹈她看了甚是喜欢。可惜园香姑娘被一个富商收做了填房,如今是看不见她曼妙的舞姿了。

    柳肆鸢黯然地离开香满楼,屋檐上的铜铃响了响,她嗅到了仙族的气息。

    她心中警铃大作,默默掩住气息退到一旁,正好有两仙子从她面前经过。仙子们全然没注意到有个魔族在附近,旁若无人地在说最近的大事。

    “雾音上仙的徒弟怎么会入魔了呢,那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上次我们去历练,他还帮了我们不少的忙呢。”

    “是啊,我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此间定有隐情。”

    “可惜了,就算有隐情又有何用?他都已经被洛华上仙处死啦。”

    柳肆鸢默默地听着,直到那两位仙子都走远了,她才如梦初醒般地抬头。雨停了。

章节目录

右护法说她不想干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竹遇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竹遇安并收藏右护法说她不想干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