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地走,原本代佳炜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可一时间却不知该怎么开口,他猜想必父亲也是如此。

    六七年没见,时间的长河不仅没有消弭曾经的龃龉,反倒使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大,隔阂更深,尽管此刻父子俩面对面,坐得如此之近。

    两人就这样各自静默,可怕的尴尬在看不见的空气里潜滋暗长,悄悄弥漫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饭菜好了,收拾下桌子吃饭吧!”

    妇人站在厨房门口对着屋里人说。

    突然喊叫及时打破沉默,屋内坐着的两人顿时放松下来,代有国起身收拾桌子,接着妇人从厨房一盘一盘端来饭菜。

    饭菜摆放妥当后,代有国倒满一大杯白酒,推到代佳炜面前,“呶,这杯给你。”

    “我没怎么喝过酒……”

    “喝点没事儿,今天高兴。来,咱爷俩碰一个!”

    代佳炜举起酒杯和父亲碰杯,仰面喝下,白酒的辛辣瞬间袭击喉咙、舌头、鼻腔,他大声咳起来。

    见状代有国大笑两声,“你这酒量不行啊,长成大男人了,不会喝酒可不行。”

    妇人忙拿来热毛巾,让代佳炜擦脸,一边嗔怪丈夫几句,一边夹些菜放在代佳炜里,嘱咐他吃些菜解一解白酒的辛辣。

    气氛这才渐渐缓和起来,代有国心情不错,白酒一杯接着一杯下肚,脸色很快通红,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话。

    小男孩不肯好好吃饭,手里握着几颗花生米,绕着饭桌跑来跑去,妇人追着他喂了几口饭后就只得随他去了。

    “你姐,她……她过得怎么样?”

    代有国突然出声,代佳炜和妇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他。

    “恩,日子比以前好过点,外甥们也都慢慢长大了。”

    “死丫头,气性就那么大?!多少年了,竟真的一次都不回来,也不知道看看我这个老头子,到底还活没活着?”

    说完代有国仰头一杯白酒下肚,涕泪横流。

    见状,代佳炜不免有些心酸,他想人毕竟年龄大了,容易伤感,于是只得安慰道:“我姐太忙了,家里家外都靠她,她很不容易……”

    妇人拿来热毛巾,嗔怪道:“好了好了,你看你这是干啥?孩子好不容易孩子回来看看你,不高高兴兴的,哭啥嘛?!”

    代有国捞过毛巾,胡乱擦了下脸,扔掉,重新为自己倒满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他看着别处,不再说话。

    谁知那妇人转身对代佳炜说:“要说你姐也真是的,能有多大仇多大怨,这么多年了,也不说回来看看,一点都不惦记老人家的身体。”

    语气里竟满是责备。

    “呵”代佳炜不禁想冷笑,他今天本是有事相求,不想惹人不开心,可没想到这人竟出言责备姐姐。

    难道时间一长,曾经的是非黑白就变了?

    “我姐不也是怕见面大家难堪吗?当年你跟她吵得那么凶,为了你,我爸把她扫地出门,她年纪轻轻就被迫嫁人。现在你们一家三口过得幸福,她何必还来打扰呢?”

    代佳炜实在忍不住,他不想姐姐受尽苦楚、委屈,却还要在这里受曾经迫害过她的人的责备。

    这不公平。

    妇人怎么也没想到,曾经文弱安静的男孩子,如今也言语犀利,竟会当面讽刺她。

    顿时呆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忽然,她撩起围裙一角“嘤嘤”哭起来。

    那个刚才还跑来跑去的小男孩儿立刻冲到代佳炜面前,朝他龇牙咧嘴,握紧拳头,一副要为母出气的样子。

    代有国“腾”地一下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双筷子,指着代志伟叫骂:“你他娘的这是说的什么话,谁把她扫地出门了?这些年她一次家也不回,我生病她都不回来看一眼,她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那你心里还有我们姐弟吗?你看看这满屋里有哪一样东西是我和我姐的,墙上照片可有一个是我们?还有,”

    看着盛怒的父亲,代佳炜不紧不慢地说:“当年是你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让她滚,她如你所愿,滚了,又有什么错?她这些年是没有回来过,可你不也从没去看过她吗?”

    “你,你他娘……”

    代有国作势要用筷子抽代佳炜,幸亏妇人及时将他抱住,“哎呀,哎呀,这是干啥呢?快坐下,都坐下,好好吃饭,好好说话,吵什么,这不是净让别人看笑话嘛!”

    她使劲将代有国摁坐在椅子上。

    重新坐好后,大家都察觉到刚才好不容易建立的那一丝丝温情,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代佳炜味同嚼蜡地吃着碗里的饭菜,如鲠在喉,草草吃几口就放下了。

    代有国不理人,端起酒杯自斟自饮,然而却喝得越来越没滋味,最后他索性盖上酒瓶,端起面前饭碗,大口大口吃已冷掉的饭菜。

    此情此景,代佳炜觉得自己没有再留的必要,他真想一走了之,可一想到正事还没说,哪能说走就走?

    可不走,坐在这里百般不自在,最后他只能眼观口、口观鼻,默默等父亲吃完饭。

    终于代有国吃完饭,放下碗筷,妇人撤下桌上吃剩的饭菜,给父子俩重新沏好新茶放在各自面前。

    代有国盘腿坐在椅上,开始抽烟,代佳炜几次张嘴,话却始终没说出口,眼看再待下去也实在没什么意思,他索性把心一横,对父亲说:

    “爸,我这次来,有事想跟你商量。”

    “啥事儿,你说。”

    代有国语气平和许多。

    “我和我姐村的一个女孩在处对象……我准备提亲,到时候想请你和我姐去。”

    到底年轻,说这些话,代佳炜挺不自在的,脸上绯红一片。

    “哟,这是好事儿嘛,算算年龄你也到了,该成家了。这是大喜事儿,你爸肯定得去。到时候你们准备好礼品和定亲钱,哪天去,提前告知你爸一声,他一准儿过去。”

    妇人坐在代有国身旁,笑着说。

    “女方家里想让我盖三间房子,我自己打工攒了点钱,提亲够了,可盖房子不够,所以这次来,想请家里帮衬点。不过,你们放心,盖房的钱我肯定会还的,我在水泥厂打工,每个月有工资,能还得上。”

    代佳炜一口气说完,然后期待地看着父亲。

    代有国眉头深锁,不时挠头皮,抽烟引起的气喘使他接连咳嗽。

    妇人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她先是抬头看了眼代有国,见他只低头不说话,扭头对代佳炜说:“按理说你订亲、结婚那都是大喜事,我们应该帮衬你,可家里确实没钱。”

    接着她开始述说起各种生活困难,什么前几年你小弟生病得了肺炎,住了很多天医院,还有去年,你爸干活摔断腿,卧床躺了大半年时间,又加上你爸年龄大了,木工手艺不如年轻人,找他做活儿的也没几个……“这些年,家里进账没有出账的多,实在没什么钱。”

    她仍在摊手,喋喋不休,代佳炜忽然打断她,“这个钱,你们放心,我一定会还的,我可以给你们写借条。”

    接着他低头垂眸,极力掩饰嗓音中的哽咽:“再怎么说,我也是爸的儿子,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开口,让你们为难。这次还请你们一定帮帮我……”

    “能帮的我们肯定会帮,只是……”

    “爸,你的意思呢?”

    代佳炜直接忽略妇人的话,问代有国。

    “还差多少?”

    代有国拿出嘴里烟枪,磕了磕。

    “500。”

    他当然差得不止这么多,然而代佳炜觉得父亲也不易,不能跟他借太多,剩下的他打算自己再想想办法。

    “啊?这么多?”

    妇人在旁失声惊呼。

    “我给你300,不用写借条,也不用还了,剩下的你自己再想想办法。我的意思是先把亲事定下来,盖房子是大事,一时半会儿仓促不来。”

    “可,爸,女方家一定要求我盖房子,能不能再凑点钱,我会还的,分文不少。”

    “不瞒你说,咱家条件真不行,你爸能拿出300块钱已经很难了,去哪儿凑钱,年龄大了,谁肯凑钱给他……”

    “咱家?呵,”

    代佳炜冷笑一声,“这是谁的家?是你们一家三口的家啊,哪里有我跟姐姐?还有我跟我爸说话,请你不要总插嘴!”

    妇人顿时泪如雨下。

    小男孩见母亲哭了,立刻跑过来,冲代佳炜拳打脚踢,被妇人抱在怀里。

    她撩起衣角擦脸,一脸倔强,“我知道自己没地位,不配讲话,但我不得不为自己说两句,你爸生病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你和你姐在哪儿?是我一个人,端屎端尿,忙里忙外。平时你姐弟俩有谁回来看老父亲一眼?现在你需要用钱,找上门来,却还嫌弃我?那干脆让你爸撵我走好了,我哪儿找不到一口饭吃。”

    说着,又“呜呜”痛哭起来。

    “你个小兔崽子,有这么跟你妈说话的吗?她哪点说错了?这么多年,你姐弟俩心里一点都不牵挂我,我病在这里要死要活的时候,你们在哪儿?白把你们养活这么大!”

    代有国也不禁愤愤然。

    “你说什么?‘妈’?她也配?!!不要以为我当时年龄小,不记事。当年她逃荒来到这里,是我亲妈好心收留她,给她一碗饭吃,岂知她竟毫无感恩之心,鸠占鹊巢,与你牵扯不清,惹得我妈大病不起。我妈死后,她又看我姐不顺眼,千方百计吹耳边风,让你早早打发我姐嫁人。难道时间一长,你们就可以忘却这些事情,寡廉鲜耻、心安理得的装仁义道德之人?

    “你,你,你……”

    代有国气得说不出话,将烟枪“嗵”一声摔在地上,顿时裂成两半,他手指儿子代佳炜,大吼,“孽子,孽子,滚,滚,滚!”

    “我一直以为,对母亲你们多少都会有点愧疚之心,哪知,呵呵……我真是天真!”

    “你,你,你……”

    代有国突然颓丧地坐下来,掩面低泣,“是我对不起你妈,这么多年,她连个梦都不托给我,是一点儿也不肯原谅我。还有你姐,狠心一走这么多年,从不回来。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怨我,我是罪人,我活该……”

    一会儿说、一会儿哭、一会儿唱、一会儿闹,最后酒劲儿上头,竟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代佳炜满心酸楚,为母亲、为姐姐、为自己、也为父亲,他们曾是至亲的一家人,如今却死的死、伤的伤,彼此怨恨、彼此折磨。

    熟睡中的父亲已半鬓斑白,岁月不饶人,他们也再无亲近的可能。

    “或许,这些年他过得也很不容易吧。”

    代佳炜终究还是心软,他陪坐在父亲身边好一会儿,然后站起身对妇人说:“我要走了,等我爸醒来的时候你跟他说一声。”

    “你再多待会儿,等你爸酒醒……”

    “不了,该说的都说了,我……就不多留了。”

    “噢,那我送你。”

    代佳炜和妇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走到外面,刚好栓在树上的牛“哞哞”叫,他停下脚步,自言自语:“走的那年这牛才刚出生,记得还是我姐给接生的……现在都已经长这么壮了。”

    “哪啊,早不是那头牛了,这是后来生的小牛!”

    妇人的话令代佳炜瞬间愣住,他知道时间过得快,却也不曾想会是这样快。

    原来事情早已面目全非,顿时一故股悲凉袭来,他感到很凄茫,痛苦地弯下腰。

    “你,你怎么了?”

    “无,无事。”

    代佳炜冲妇人摆摆手,停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大踏步往前走。

    “哎,你等等,你等下,呶,这点钱你拿上,或许能救点急。”

    妇人从后面急急追上,从兜里掏出钱放在代佳炜手上。

    “呵呵,您这是打发要饭呢?”

    代佳炜手一扬,钱立刻飞了出去,他看着妇人,笑道:“怪不得我姐说你是最佛口蛇心的恶妇人,我爸明着说给300,你暗地里给30,等他醒了你就可以说已经给过我钱,是吧?我爸哪会较真你到底给了多少钱?你当真好心计。”

    “还有当年你逼死我妈、赶走我姐,现在却要在我面前假惺惺装慈悲,真当我年纪小什么都不记得吗?”

    代佳炜怔怔地看着妇人,喃喃道:“你怎么会连一丝愧疚都没有,难道午夜梦回你不怕我妈找你算账?”

    说完他转身离去,不理会妇人的巧言狡辩。

    任何解释在明白人面前都没有意义。

    走到村口,他不禁回头看一眼,这个生养过他的小村子,尽管在这里有很多痛苦的回忆,却也有过甜蜜的时光。

    记得那时母亲、姐姐都在身边,一家人开心生活,只是后来父亲认识了妇人,她看似柔弱,却很有心计,家里被她搅得天翻地覆,再也没有往日的幸福安宁。

    他努力再看最后一眼,想要牢牢记住这个村子的印象,以后很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就此永别吧。

    黯然离去,心中满是疲惫,代佳炜走得也慢,完全不似来时的兴致高昂,受心情影响,目之所极,皆是荒凉。

    树秃草枯,天空低沉,风似狼嚎,有种世界末日行走黄泉的错觉。

    “看样子,怕是要下场大雪。”

    代佳炜暗自思忖,他裹紧衣领,抓紧时间赶路,20多公里路,赶回家怕是要天黑了。

    怕什么来什么,刚走没一会儿,雨雪伴着风势,骤然落下。

    漫天风雪,广阔的天地间,没有任何一处可堪遮蔽之所,不一会儿,身上的衣服全被打湿,代佳炜冷得牙齿发颤。

    可他却只能拼命往前走,每挪一步,必要使出全部力气。

    他身形瘦削,又穿得单薄,早上没吃饭,中午在父亲家只潦草对付几口,此刻的代佳炜饥寒交迫,没有一丝力气。

    他只是本能地凭借意志,顶着风雪往前迈步。

    风雪太大,路真难走,有时好不容易往前一步又被大风吹得接连后退几步。

    茫茫天地间,他孤立无援,求助无门,渺小如一粒尘埃,死不足惜。

    天很快暗下来,冷风夹杂雪粒不断拍击脸颊,也不知是不是冻麻木了,代佳炜忽然自言自语起来:“人生在世,真是艰难!可不管多难,都要勇敢走下去,走下去就有到达的那一刻,就有希望,眼前这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心中有光,有挚爱,我就不怕雪大路难走!”

    忽然,他释怀了。

    是啊,何必畏难?

    路难走就慢慢走,有困难就选择勇敢接受,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先前揪着的一颗心瞬间放下,他不再着急赶路,而是走走停停,玩雪赏景。

    慢慢地,风停了,雨小了,雪却越来越大,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从天空落下,代佳炜伸手,一片完美无瑕地雪花落在掌间,却瞬间消失不见。

    不知为何,他突然开心地像个孩子,在纷扬的大雪里一路奔跑,发出无所顾忌地大笑声。

    也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里,代佳炜累极,瘫倒在雪泊中,满足地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神思清明,脑中闪过无数人的影子,以及无数个回忆片段:形形色色的人,哭的、笑的、怒的、怨的……在他面前轮番出现;他看见母亲弥留之际躺在床上悲痛无助、看见姐姐和父亲摔碗决裂、看见谢母冲自己大声叫骂……这些情景让他不自觉浑身战栗。

    忽然,一道强光袭来,朦胧中谢萍出现在面前,巧笑倩然,冲他伸出手,代佳炜不禁喃喃:“萍,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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