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已到,行刑——”

    刽子手举起三尺长刀,蹙眉怒目,手起刀落。伴随血肉撕裂的声音,刑犯人头落地,从一米高的刑台上滚下来,滚至路边,沾染了一层尘土。

    愤怒的人冲出来,用脚狠狠踩踏那刑犯的人头。

    行邢台后,有一座两米高的观刑台。台中央的华盖下,坐着一玄服金筓的年轻男子。男子缓缓从席上起身,此时忽然来了一阵风,吹起他的斗篷,如同一块黑云,遮天蔽日,将阴影投在刑犯的尸体上。

    男子拾级而下,所经过的众人连忙躬身行礼,唤“君上”。

    这位君王缓步走到刑犯的头颅前,周围的百姓面露敬畏之色,停止了泄愤的举动,颔首等待君主下一步发落。

    “埋了吧。”他居高临下看着那血肉模糊的头颅,幽深的眼眸里透着复杂的情绪,是愤恨、不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再抬头,金日凌空,照得人眼里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

    叔乐从睡梦中惊醒,努力将双眼睁开,窗外的光晃得她眼前一片白茫茫,实在看不清。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才分辨出这里是自己的寝室。

    “小姐,快更衣吧,早课要开始了。”侍女玥儿从旁催促。

    叔乐此时还没缓过神来,她在回想着刚才的噩梦。梦中那个被斩首的刑犯,长着和父亲一模一样的脸。她已经连续几日梦到这个情景,内心惶恐。

    父亲魏广是申国的左司马。上个月晋兵来攻,父亲带兵御敌。这一仗打了许久,不知现下如何。

    “小姐,快点儿吧。”玥儿又来催促。

    叔乐抚着胸口,深深呼吸几口,定了定神,连忙起来更衣洗漱。

    到了学馆的正堂,谋圣张子与一众徒弟已经坐在那里了。叔乐赶紧择角落一席位就座。她抬眸环视四周,要寻一人身影,终于将目光定在管艺身上。

    管艺出身布衣,天资过人,八年前上靡山拜张子为师,颇得张子青睐,一身学问几乎倾囊相授。

    叔乐还记得初来靡山学馆拜师,见到管艺,便挪不开眼睛。他天生俊俏,一双桃花卧蚕含情目,落尾眉儒雅温柔。由于此人时常抿嘴,那薄唇好似一叶覆舟,有悲悯之相,幸被眉眼间的柔情融化,让那覆舟薄唇好似有了浅浅的笑意。

    那日父亲与张子在学馆房舍内详谈,叔乐和玥儿在院里等待,见院里桃树结果,桃子个个饱满。但只有下端的桃子被摘取,上端的桃都被鸟雀糟蹋了。当时叔乐疑惑,上端的桃子也并非高不可攀,为何无人摘取?而管艺说,那高处的桃是特意留给鸟雀的。

    “圣人云,万物并育而不相害,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鸟者,天地之灵,与万物无间。吾当尊重万物之平等,共享天地之恩泽。”当时管艺是这样说的。

    一句“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在叔乐心里念了好久。她想,君子之高洁正气,也不过如此罢。更何况,当初张子说收女徒弟有诸多不便时,也是管艺站出来。他说:“世间学问,关乎天下,那天下人皆可学,不分男女。”如此才说动张子。

    叔乐心仪管艺,每日学馆开课,都要先看他一眼,才觉得心里踏实,久而久之就成习惯了。

    今日管艺穿着一身葭灰色衣裳,如湖中芦苇,空灵绝尘。再看他周围,还有一张许久未见的面孔,是张子的另一名徒弟,名叫郑月,虞国人,去年前往晋国游学,现下刚刚归来。

    此番郑月归申的途中,恰好经过申晋之争的战场。张子让他讲讲一路见闻,令其他弟子分析战况局势。

    “那真是一场血战啊,惨不忍睹。弟子曾在死去的晋兵腹中看到还未化糜的杂草……”

    “晋兵连粮草都没了,竟已食杂草?”一弟子问。

    “粮草缺,但还是有的。关键是这些兵,并非都是晋国的常备军。他们是晋人,自愿入伍,跟着晋军打。兵器不够,他们就带上自家的农具,粮草不够,就自带干粮,干粮吃完了就吃杂草。话说那些腹中见杂草的,多是刚投军的百姓,从总角小儿到花甲白头。第一次上战场,还没吃上军粮就死了。”郑月解释。

    “那申军岂不是在和百姓打仗,能下得去手吗?”另一弟子道。

    “百姓?呵呵。”郑月叹了口气,“晋人厮杀起来,简直如豺狼虎豹,凶残至极。再说,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还有什么下不去手。”

    叔乐的父亲此时就在这战场上,想起父亲要面对如豺狼虎豹般的晋人,顿时感到心慌难受。

    “管艺,你也说说。”张子点管艺。

    “晋人愿意饿着肚子,誓死追随晋军征战,想必也是有原因的。”管艺仔细将自己的见解道来。

    五年前,晋国贵族卫常不满国君晋绍公变法,发动政变,夺取国君之位。晋公子季以为卫常窃国,与之厮杀。但公子季的私兵不敌国军,一路败北,退居到易岭,自立为国君,称晋伯公。

    晋国一下子有两个国君,且势不两立,这让申国看到机会。申王以扶持公子季为名,发兵晋国,要一举拿下卫常。

    申军打到晋国都城晋阳之时,还是晋人自己打开的城门。不想申军一入城中,便烧杀抢掠,蹂躏晋国子民,破坏晋国宗庙。申国统帅梁昭擒拿卫常后,带领军队乘胜追击,打到易岭,将晋伯公诛杀。

    晋国被申国强占的那几年,幸存的晋人名义上是国人,其实,其实如同申国的奴隶。申王对本国人有一套法制,对晋人又是一套法制,还宣称晋人如虎狼,须以严苛之法缚之。

    晋人陷入两难境地,若是留在本国,就要受到申国的欺压,若是逃亡到其他国家,便没地可种,成了真正的流民。

    恰在此时,晋伯公之子姬铎出现,改变了局面。原来,晋伯公死后,姬铎便逃到虞国。三年后,借赤狄兵力打回晋国,驱逐申人,自己做回国君之位,称晋儒公。

    迎回自己的国君,晋人自然喜不自胜。一个能够复国的国君,有很大可能会带领百姓收回失去的山河。因此,晋国的复国之战,虽战况惨烈,但没输过一场。他们把希望都寄托在姬铎身上,才如此奋不顾身……

    话说到这,叔乐更觉得揪心了。她想到父亲就是在五年前斩杀晋伯公,立下大功,官拜左司马。如今姬铎归来,带领晋人复仇,父亲又要应战,其难度可想而知。

    她此时胸口憋闷,便让玥儿扶起自己,向张子告假,要出去透透气。

    管艺注意到叔乐似乎身体不适,赶紧停止言语,隔着众人望着她。

    张子见管艺面色凝重,便猜到他是担心叔乐了,便让他跟着出去,照看叔乐。

    管艺即刻追了出去,见叔乐抚着胸口喘息困难的样子,提议到河边草亭休息片刻。

    那草亭离学馆不远,二人步行,须臾便至。那里河风浅浅,一缕清凉拂过,伴着周围海棠花香,稍稍缓解了叔乐的不适。

    管艺见叔乐气色有所好转,才敢开口询问:“今日可是害病了?要不我去请郎中。”

    “无妨,只是父亲在前线征战许久未有消息,有点担忧罢了。”叔乐说。

    管艺有点愧疚,虽说此事与他无关,但是他总觉得自己刚才说了太多。想必叔乐听到家人参与了那场不义之战,心里不是滋味。

    “令尊为副统帅,坐镇指挥,少与晋军正面相对,想必也不会太凶险,你大可放心。”管艺连忙安慰。

    “但愿如此吧。”叔乐的声音轻飘飘的,有气无力。

    有时候安慰人,干干一句“勿用劳心”是不管用的,管艺琢磨着,说点什么让叔乐转移注意力呢?

    管艺在靡山待了八年,若只是学张子所授,其实用不了那么久。这八年里,他不时出去游历,不去各国拜访王宫贵族、官宦大臣,偏爱去坊间村野,与贩夫走卒、乡野村夫攀谈。他接触最大的官员,就是那些乡里,田间地头发生的事儿,他似乎都知道。

    管艺还喜欢收集民间一些诗词小调,用他的话说,这是“采风观诗”,如此可以了解民情民俗,观风知政。很多诗词,管艺都熟记于心,他想背几首哄叔乐开心。

    “我先前听雍地百姓诵了一首诗,说给你听,可好?”管艺学着雍地的小调,唱了出来,“背砖抬石路迢迢,长城绵亘过山腰,穷兮苦兮权贵迫,病兮痛兮劳役熬……”

    叔乐当是什么轻快雀跃的调子,不想是这首。

    诸侯争霸,战火连天。这些民间疾苦真的是张嘴就来。听完后,叔乐心下更觉得沉重了。

    管艺见她面色依旧不悦,又重新唱了一首:“春日花未盛,儿郎远征行,体弱病缠心,

    家中多凋零……”

    “艺哥哥,要不别唱了。”叔乐越听越揪心,赶紧打断他。

    管艺也意识到,这两首都说民间疾苦,只能让人听得心里更沉重。

    “嗯,刚才那两首是不好。不过我又想起一首,这次你一定会喜欢。”管艺思来想去,又唱了一首,“石崖苍苍,树影葱葱;根缝深扎,且韧且茏。伊人如棠,花容烁烁;情根深种,吾心惓惓。”

    管艺背这首时,双眼就没离开过叔乐,言语也慢了许多,字斟句酌,若有所指。

    叔乐听他诵一首情诗,不知不觉就走心了。是什么样的伊人,如树如花,在作诗者心里扎下这么深的根?

    对管艺的爱慕,让叔乐羞红了脸,她微微低着头。

    可叔乐还没有察觉,此时她脸上那抹红霞,正如草亭四周的海棠花。而在不远处的石崖上,却有一棵树,树根深深地扎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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