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西晒,整个活动室盈满了金色的余晖。

    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飘浮,偶然触碰少年的脸颊,又被呼吸吹远。

    影山茂夫站在门口,正对着夕阳,大概是因为瘦弱,他身上总有种软柿子好欺负的气质。

    “抱歉,超能力不能对人使用。”少年盯着她,黑色的瞳孔因光线泛出一点金芒,显出一种和他自身气质并不合的,不近人情的冷硬。

    他转过头,打算拉开门离开,森川结花见势不对,一着急伸手,正好抓住他的手腕。

    影山茂夫颤抖了一下,僵硬地扭回来,眼神也不知道在往哪儿瞟,好半天一动不动。

    “再考虑考虑?”

    铁头娃森川结花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油盐不进之人。她还以为这事妥了,哪想到这人掉头就走。

    影山茂夫不说话,像只鹌鹑似的埋着脑袋,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强硬地拽着对方不让走。

    “结花,结花,来喝点水。”暗田留嗅到空气中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走上前笑着打圆场:“反正不着急,坐下慢慢聊嘛。”边揽住她肩膀往凳子上拉,一边跟中分头使眼色。

    犬川get到含义,极其生硬地啊了声:“影山同学,我突然想起来乡田社长说找你有点事来着……走,走,我们一起找他去……”他一个箭步上前,推着影山茂夫从活动室溜走。

    森川结花还来不及说什么,手上就被塞了杯水——她刚才放桌上那杯。

    她目光落到暗田留脸上,对方视线飘忽,从桌上拽过一本漫画,转移话题道:“呀,这不就是那个,主角是个光头,一拳……一拳什么来着,最近还蛮火的,你看过吗?”

    “……没看过。”

    森川结花无奈地接过话头,人都走了,还能怎么的。跟暗田留闲聊了几句,她盯着杯子里的倒影出神,水中的女孩皱着眉,碧色的眼睛也盯着她。眉眼里有着倔强的神情。

    她倾斜杯子,水波晃了晃,那影子就随着波纹四分五裂了。

    *

    与超能力大佬的首次会面就这么尴尬收场。

    不能说相谈甚欢,只能说完全崩盘。

    但森川结花是谁,铁头娃的名号岂非浪得虚名。

    她说要找人,于是翘课翻墙排除万难,把隐藏的超能力者从偌大的盐中给薅了出来,如今人都找到了,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不成?

    森川结花从不向挫折低头,她对自己的主观能动性有着近乎盲目的自信——只要她想,就一定会成功。

    回家后她当晚就拟定了千字作战计划,并在接下来几天跑到盐中对影山茂夫围追堵截。

    堵人不难,影山茂夫参加了肉.体改造部,一个除他以外皆是肌肉猛男的运动社团,这社团别的活动她不清楚,但放学后全员围着学校跑五圈铁打不动。

    暗田留告诉她,找影山茂夫去河边,他多半在那里因体力不支摔倒或者撅过去,肉.改部的社长乡田武藏一般情况下会叫个人把他送回活动室休息,一找一个准。

    森川结花去河边蹲守了两天,果不其然,次次都能遇到跑得神志不清的影山茂夫。

    他跑步,像饿了八百年的丧尸蔫蔫地爬出笼,一步一喘,仿佛再动一下,身上的零件就要哐哐哐地往下掉。

    森川结花作为旁观者都看着揪心。

    出于对他凄惨模样的一丝怜悯,她在等人时也捎上了水和毛巾。

    弄的肉.改部钢铁直男们以为她对茂夫有非分之想,把她的蹲守行为看做是少女勇敢追爱的举动,还很有眼力见的为她俩的独处创造条件。

    误会大了。

    她倒不介意,充分利用这来之不易的独处时间冲影山茂夫叨叨“让我们一起拯救世界吧”之类的正义之词,可惜琴都对着牛弹了,马屁也拍在了马腿上。

    影山茂夫对拯救世界没兴趣,他依旧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并劝诫森川结花早日认清现实,放弃幻想。

    正值傍晚,两人踩着落日的余晖走在僻静的河岸上,也不算走,森川结花用漂浮咒将少年托着,肩膀上只虚虚搭了个力。

    不久前影山茂夫左脚绊右脚摔了一跤,他穿的白底红边的夏季运动服,像根弱不经风的豆芽菜。

    森川结花觉得自己不用咒语也能给他扽起来,惆怅地长叹一口气。

    上天赐予超能力时为啥不能对号入座,她要是有影山这一身能力,早就是满世界乱飞的Hero了,还用在这里摸鱼划水。

    认清现实,放弃幻想?

    哈,真搞笑。

    她注视着西方天空那片绚丽的火烧云,坚定道:“这不是幻想,影山君。”

    人行道旁时不时经过三三两两的车辆,几个背着棕色双肩包的小学生哒哒哒从斑马线上跑过,像群活泼的小鸭子,背影融在温柔的暮色里。

    森川结花说:“你看这一切多和平,我又不是有病,放着好好的中学生不做要去做魔法少女……但没办法啊,我们不能被表面的安逸迷惑,你觉得和平,只是因为你幸运地处在了一个好环境里,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你知道吗?”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影山君,现在醒悟还不晚……”她停下脚步,双手扣住他瘦削的肩膀,豪情壮志直冲云天:“让我们手撕怨灵脚踩恶鬼,拯救苦难大众,建设和谐新世界!”

    她指向远方,眸中闪着晶莹的光,仿佛能看到两人光明的未来。

    影山茂夫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条狗在电线杆下抬腿撒尿,他困惑道:“可我只是会点超能力,并不能拯救别人。”

    只……会点超能力。

    森川结花默默承受了大佬不经意间的暴击,咽下一口老血:“你的超能力已经很强了,影山君,要对自己有信心。”

    黑色锅盖头的圆脸少年看着她,脸颊毛绒绒的,有些过于柔软了。

    他像是不好意思似的,连跟她对视的勇气也没有:“师傅说,有超能力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就跟有人擅长运动,有人擅长学习一样,大家都有自己的特长。除了拥有超能力之外,我什么也做不好。”

    怎么能拯救世界呢?

    森川结花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心上宛如梗了个疙瘩,随着呼吸压迫着胸膛。她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松开了搭在他肩上的手。

    随着她松手的动作,漂浮咒也随之失效,影山茂夫一个站不稳差点又摔倒地上,崴伤的脚腕猛地触地,令他发出一句小小的嘶气声。

    她拿出魔杖,蹲下身轻声道:“Episkey(愈合如初)”

    一团柔和的光芒笼罩住他擦伤的膝盖以及脚腕,疼痛感逐渐消退。影山茂夫看着愈合的伤口,下意识称赞道:“森川同学很厉害。”

    “这就是超能力能办到的事。”

    出乎意料的,收回魔杖的女孩并没有因为被夸赞就露出笑意。她抬起头,那双绿松石一般翠绿的眼睛对上他的视线,仿佛要从他眼睛里望进去,直视他的灵魂:“影山君,不管你是否承认,拥有超能力就是能做到很多……普通人甚至难以想象的事。”

    森川结花站起来,如同史诗故事里那些前辈拍拍主角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当然,怎么使用它是你的权利,但我觉得既然拥有力量,那就该为世界做些什么……我还会再来找你的,有缘再见。”说完这句,便麻利地使出屏蔽咒踩上滑板,向着天空飞去,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十四岁的影山茂夫看着少女的背影在天际消失,这个年纪的少年,大多数充满中二幻想、有些敏感,也有点叛逆冲动,但这些形容词跟影山茂夫毫无关系。

    正如他的外号“mob”一样,影山茂夫一向循规蹈矩、默默无闻。他是班上最不起眼的那一个,长相不突出,成绩不好,也没什么优点,属于放人堆里就找不见的路人角色。

    少年抬起手掌端详,河岸围网栅格的光影覆盖在他手心上,好像一张实质性的网,将他整个人牢牢圈住。

    影山茂夫看了一会儿,默默放下手,继续完成自己的五公里拉练。

    *

    与此同时,森川结花正在盘算下一步计划。

    她打小就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一个大佬劝不动,那就换个“篮子

    ”——花泽辉气虽然惨败,但好歹也算有点本事的超能力者。

    找他切磋也不赖。

    放在以前,他肯定找理由推脱。如今形势不一样了,森川结花手里可捏着花泽辉气的把柄。

    她降落到药妆店,拿了瓶主打生发养护的洗发水,正要结账,一个迟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结花?”

    一个玫粉色及肩短发的少女俏生生立在货架旁,她穿着蓝色水手服,款式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森川结花打量着少女的脸,有些尴尬地答应一声:“嗯?”衣服确实在哪儿见过,人嘛……

    “结花。”对方看到她的脸,语气更笃定几分,喊了一声名字后又不知道说什么,咬了咬嘴唇:“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森川结花想起她是谁了,手指下意识摩挲着瓶盖的边缘,轻轻微笑起来:“挺好的。”

    一切都挺好的。

    她的小学同桌露出释然的笑意,指了指身上的制服:“我现在在盐中上学,你呢?”

    “我在黑醋中学。”她结了帐,把洗发水塞进书包里:“没想到惠美你也在调味市念书,咱们学校还挺近的。”

    惠美点点头:“是呀,没想到都二年级了才碰面,明明就在隔壁学校。”

    森川结花刚上初一,听到她这么说,内心天人交战,最终还是选择了坦白:“我是初一的,学业耽搁了一段时间,没赶上小升初结业考,就留级了……哈哈,该叫你前辈啦。”

    对方有些讶异,但很快平复下来,表情如常:“这样啊……”

    森川结花脸上的笑僵得维持不住,也许不该说的,你看,多尴尬。

    她明明知道惠美很体贴,是在刻意回避,不戳到她的痛处,可还是被这种善意刺到。

    正想找个借口离开,货架后面又走出几个水手服少女,一个黄头发女生走在最前,其他人则众星捧月似的站她身后。

    “娃娃机爪子太松,这么松还抓个屁。”黄头发女生抱怨,周围人立即附和着。其中一个看见柜台前的惠美:“惠美,走了,去游戏厅。”

    看来是一行人。虽然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学生,但很容易看出来她们其中谁是领头的,谁是氛围组。

    惠美应和:“来了。”不自在地冲她笑了笑,接着向那群女生走去。

    森川结花正好想溜,顺势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拜拜。”

    “拜拜。”道了别,惠美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同伴见她出神,问道:“认识的人?”

    少女收回视线:“小学同学啦,好久没联系了,所以聊了几句。”

    黄头发女生嗤笑:“那也不熟嘛,搞得关系有多好一样。”

    惠美垂下眼帘,很快又抬起来,笑着转移话题:“确实不熟,走吧走吧,去游戏厅。”

    这话并不准确。

    她和森川结花与其说是不熟,不如说是太熟了,所以久别重逢,才无话可说。她俩小学一年级时认识的,五年都分在同一个班,于是也就做了五年的邻桌。

    那时候她和森川结花形影不离,又都是粉头发,她发色深一些,森川结花则浅一些,老师们总说她俩像对双胞胎。

    其实不怎么像,她一直认为森川结花长得漂亮一些。森川结花皮肤白,头发带点天然卷,眼睫毛也翘,像把小扇子。眼睛尤其出彩,透亮水润,绿宝石似的。

    长得漂亮,脾气也好。特别招人喜欢。

    不少同学都想跟森川结花交朋友,想挨着她坐。但惠美一直坐在她邻桌,位置从没有变过。

    她们是最好的朋友。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做什么都是一起。

    惠美和她拉勾,约定要做彼此一辈子的好朋友。

    后来森川家出了变故,听说是一家三口回老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森川父母没抢救回来,只剩下森川结花一个小孩。

    之后森川结花搬了家,惠美跟她也断了联系。

    那个约定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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