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熙四年春。

    天空灰蒙蒙一片,细雨如丝,洒在庭院前青石铺就的板道上。

    室内一团喜庆,李月奴穿着一身百蝶穿花绣金凤的大红喜服,她双手交叠,端坐在檀木雕花的拔步床前,明明灭灭的烛火衬得她人比花娇。

    恰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嗒嗒的脚步声,她眼中一闪而过一抹仓惶,双手不自觉攥成拳,腰板也跟着绷得笔直。

    不过须臾,门被推开了,一名老嬷嬷扶着一位瘦骨嶙峋病殃殃的公子朝她走了来。

    那公子穿着一身鲜艳的朱红色华丽喜袍,领口处和袍身均绣着精美的祥云纹图案,头戴金丝白玉冠,脚上蹬着一双锦绣鹿皮靴。苍白的脸上半点血色也无,他眉宇微皱,两瓣薄唇紧紧的抿成一道细线,仿佛一路走来,便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李月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她清楚地知道,眼前的病公子便是她夫君——徐知远。

    瞧他这副一阵风就能卷走的羸弱模样,李月奴只觉得心中五味陈杂。

    她低垂着眉眼,静候徐知远走近。

    短短的几步路,却好似一辈子那样漫长。

    便如她所料,行至喜房正中时,徐知远朝嬷嬷摆了摆手,将她遣退。

    屋子里顿时仅剩了他们两个,四目相对,谁也没说话,就显得灯花爆开时发出的细微声响都尤为刺耳。

    徐知远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缓慢的挪动脚步。

    少顷,他从一旁的红木圆桌上端了两盏清酒,转而蹒跚着朝李月奴走了来,并将左手中的杯盏,往她递了递。

    李月奴拘谨的双手接过,循着记忆,她轻声劝道:“郎君身体抱恙,当不宜饮酒。”

    清泠泠的嗓音,如黄莺出谷,婉转清丽,给人感觉春风拂面。

    许知远却说:“这是合卺酒。”

    话落,那张苍白的脸上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他举起杯盏,动作优雅的一饮而尽。

    李月奴见状,心头咯噔一下。

    多么熟悉的场景啊,他们竟是在重演她记忆里发生过的事情。

    她是户部员外郎李随膝下不受宠的庶女,孩童时惹得嫡姐不快,便被驱逐至乡下庄子上自生自灭,十余年无人问津,直到父亲李随为嫡姐寻了一桩高门显贵的亲事。

    秦王府嫡出的三公子徐知远,满京都无人不知的少年郎。

    他文韬武略,俊美无俦,原是无数闺阁女子的梦中情人,可惜去岁奉命往西川平叛,归来后便染了恶疾,身体每况愈下,眼瞅着时日无多。

    两家门不当户不对,这门亲事意在给徐知远冲喜,然李明月从小在蜜罐里长大,心比天高,哪能甘心守着个病秧子过日子?

    秦王府的聘礼送过来的当晚,李明月就卷款离家出走了。

    父亲李随一门心思要攀上秦王府,不愿希望落空,于是想起她来,又哄又劝的把她送上了花轿。

    后来……

    毒酒入喉,彻骨的绞痛似乎还未消散,有人用年少时光治愈一生,也有人用一生去弥补年少时的缺憾。而她,无疑是后者。

    她短暂的一生,都在乞求别人的怜爱,父母手足还有他。

    可惜她不断的妥协,不断的委屈自己,到头来,除了满心疮痍,她什么也没得到。

    这样的一生,莫非她还要重走一遍?

    李月奴深吸口气,在徐知远的注视下,她将小巧的瓷杯举至唇边,轻轻抿了抿,淳厚的口感夹杂着独特的酒香,让人沉醉。

    她白皙的脸上,渐渐染上了一抹酡红,徐知远见了,不自觉弯了弯唇角。

    他从李月奴手中接过杯盏,重新放回到红木圆桌上,“娘子瞧着比画册上要清减不少。”

    徐知远漫不经心的开口,声音低沉而温柔。

    李月奴闻言,眸光微动。

    “郎君看到的大抵是家中长姐的画像。”她略迟疑了一会子,过后才掀唇轻声回道。

    徐知远听后,神色间有那么一瞬的怔忡,似乎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然转瞬便恢复如常。

    “如此说来,我竟不知娘子芳名为何。”他再次朝李月奴走近,语调依旧温和,只是那双平静如湖水的眼眸里,却好似有暗流涌动。

    李月奴依旧低垂着眉眼,一副纵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的姿态,她知道徐知远在试探她,而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要隐瞒。

    她坦然迎上了徐知远的视线,“月奴,小女闺名李月奴。”

    替嫁并非她本意,时移世易,历经人情冷暖的她,自觉没有义务去帮谁圆谎,也没有必要。

    秦王府定下的是户部员外郎府上的嫡女李明月,而非是她李月奴。若往重了说,这便是骗婚,李家是要吃官司的。

    她不在意王府要怎么对待李家,她只盼着徐知远能盛怒之下将她退回去就好了。

    她已经,再也不想跟他扯上哪怕丁点儿关系了。

    可惜徐知远既不知她心中所想,也未想过要如她所愿。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面上不悲不喜,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对于新娘换人这件事他一点儿也不在意。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不知过了多久,徐知远忽地勾唇一笑。

    “月奴?”他轻声呢喃了一句,旋即问李月奴道:“李家人待你不好?”

    虽是问话,偏偏他却用陈述的语气说了出来,便让人生出一种答案似乎并不那么重要的错觉。

    昏黄的烛火辉映下,他脸上的笑容干净又纯粹,就像冬日里的阳光,给人感觉温暖又和煦。

    李月奴愣了一愣,记忆里他很少这样笑,即便有,也是对着别人。以至于她曾以为,他是不屑于对她笑的。

    她垂了垂眸子,有些不明白徐知远这是想从她口中知道什么?但不论如何,总归不会是要替她主持公道那么好心。

    他多半不会因此放自己自由了,李月奴心中遗憾的同时,又突然福如心至。

    “郎君,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李月奴轻轻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她凝视着徐知远,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认真。

    徐知远微微挑眉,对于李月奴转移话题的举动并不反感,他好整以暇的重新打量起李月奴,“甚么交易?”

    李月奴于是深吸口气,酝酿了好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道:“我知道有谁能治好郎君。”

    清泠泠的嗓音,带着些微的颤抖,李月奴紧握成拳的掌心里,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层冷汗,她屏气凝神,仿佛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徐知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他家小娘子,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才多会功夫,瞧她都说了些什么?

    先是摊牌自己并非李明月本尊,接着又要与他做交易,还说知道谁能治好他。

    自西川平叛归来,他便染上了恶疾,就连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她却要以此做筹码,她想交换什么?又是哪儿来的自信?

    徐知远深深地看了李月奴一眼,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端倪。

    奈何李月奴一脸的倔强,她坚定地迎着他的视线,不曾退缩一丝一毫。

    “哦?”徐知远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月奴,问道:“你的条件?”

    李月奴下意识的就想说事成之后,放她离开。

    然话至嘴边,她却突然迟疑了。

    因徐知远脸上的笑让她感到危险,仿佛他已经设好了圈套,只等着她跳下去。

    李月奴懊恼的咬了咬唇,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偏偏徐知远却不给她犹豫的机会,“我有些累了,娘子若是改主意了,咱们便就此作罢。”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月奴一眼,随即煞有介事的一边打哈欠,一边在李月奴身侧坐下,作势要安寝。

    事已至此,就差临门一脚了,如何能作罢?

    李月奴当下便急了,慌乱中她抓住了徐知远正欲宽衣解带的手,从他掌心传来的微凉体温,像是电流般贯穿了她的身体,让她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前世夫妻两载,他们连更亲密的事都做过,可此刻,不过是手指的触碰,却让她如受惊的小鹿,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肌肤。

    实在不应该。

    李月奴涨红了一张脸,悻悻然将手缩了回来。

    她瓮声瓮气道:“我知何人能治好郎君,若事成,望郎君能了却我一桩心事。”

    徐知远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转而回头看向羞窘的李月奴,眼中便闪过一丝戏谑。

    “娘子且说来听听。”

    李月奴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心跳如鼓。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微颤:“郎君自西川归来,便染上恶疾,每况愈下,遍请名医,均束手无策。妾听闻,西川盛行巫蛊之术,郎君有无想过,也许你并非身染恶疾,而是遭了人家暗算?”

    话至此,李月奴稍顿了顿,见徐知远面色如常,她才继续道:“江南有一位神医,名唤洛平川,他早年曾在西川游历,郎君若将之请来,或许能药到病除。”

    “娘子是从何得知的这些?”

    徐知远目光一凌,在他看来,李月奴所说的这些事情,兴许身为户部员外郎的李随都不清楚,更遑论他府上的小丫头?

    他的眼神让李月奴感到一阵紧张,若说她是从何得知,自然是因为,前世便是洛平川治好的徐知远,不过算算时间,那是三月后的事情了。

    她抿了抿唇,随即半真半假道:“我自幼便在江南乡下的庄子上长大,闲时最喜听说书先生讲些逸闻趣事,虽是道听途说,但洛平川确有其人,郎君大可着人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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