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冥冥,冬雨飘扬。

    愁云惨淡了一年多的陈家,近日更是乌云密布,宽容了妻子一辈子的陈万山在陈家的祖坟里,当着不少人的面,扇了张氏一耳光。

    陈福生去世,他们一家人都很难过,可是再怎么难过,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可这一年多来,张氏却仿佛铁了心似的不好好过日子,日复一日地闹腾。

    前些日子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便不问青红皂白的,直接去祈祥寻李时意,非要讨个说法。

    陈万山想着她去散散心也好,没成想,她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不仅把陈福生的坟刨了,不顾他的亡灵,带着他在寒风中招摇过市。更是失了神志般,竟连李知闻夫妇的坟也给挖了。

    张氏挨了打,顿时就发起疯来,差点就一头撞死在祖坟里,被人死活拉住了。

    陈万山叫人将她架回家关了起来,张氏便日日吵夜夜闹,搞得左邻右舍都议论纷纷的,还没等陈万山捋出个所以然来,陈家的门就被人撞开了。

    一队似曾相识的人鱼贯而入,陈万山听到动静慌忙赶出来,在庭院之中,他又见到了一年前,那个来历成谜的年轻贵公子。

    蒙蒙冬雨中,侍从给他撑着一把大伞。

    还不等他的视线从满院的精兵上转回来,站在前面满身霜寒的公子就开口道:“听说张氏疯了?”

    什么?

    陈万山怀疑自己听错了,哪有人不请自来还说这样的话的?

    可沈淮襄却没耐心等他回过神来了。

    李时意南下之前发生了什么,金甲早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了,那么她坚持北归的原因,他自然也知道,所以一早就派人前去探听了。

    但是他也没想到张氏会那么过分。

    只是在得知消息的时候,他人已经快到洛都了。没来得及将她拦下,叫她回了祈祥,听了那么多污糟话。

    “我带了郎中,都是个中好手,你放心。”他说罢,一抬手,随行而来的人就径直往里闯。

    陈万山犹自处在惊诧之中,等反应过来时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他看看沈淮襄,又看看周围,转头又追了进去,嘴里发出“欸欸”一串无措的声音。

    闯进去的人可都是衣着黑甲腰悬长刀,瞧着可不像是妙手回春的大夫,倒像是专要人命的无常!

    可他的速度哪里比得上南征北战的精兵利卒啊,等他赶过去时,张氏已经被拖出来了。

    张氏咒骂了一整天已经累了,好好地躺在床上等着家里人送晚饭,却不想忽然被人拖出来,以为对方是什么打家劫舍的强人大盗,一阵哀求却发现没人理会,便破口大骂起来。

    陈万山和两个儿子追在后面,想救人却被格挡着,根本连靠近也做不到。

    张氏便一路骂到沈淮襄跟前,被人摁在地上。

    “瞧着精神倒挺好,是真疯吗?”

    张氏惊诧之下,怒火直冲脑门,“你才疯了!你全家都疯了!你……”

    “大胆,陈王殿下跟前,竟敢不敬!”押着她的士兵说着,往下一摁,她的额头便“咚”的一声,结结实实地磕在冷硬的地板上。

    陈王?!

    陈万山父子本来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六神无主了,一听到对方的来历,膝盖仿佛猝不及防挨了一刀,齐齐跪了下去。

    从对方的衣着谈吐举止,他们就知道对方来头不小,但是打死他们,他们也想不到对方的来头这么大啊!

    这些年,沈淮襄代父征讨,安抚西线,一举挫败了武安复和叶会勋。对于西面的百姓来说,沈淮襄的名声比沈绩更加如雷贯耳。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他们是真不知道他的身份啊,要早知道,给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如此怠慢啊。

    张氏也愣住了,她梗着脖子拼命抬头,却只能看到对方稳稳踩在地上的鹿皮靴。

    那丫头哪里来的神通,竟结识了这样的人物?!

    “上次来时,本王便觉着不太对,果不其然。”

    “殿下饶命,福生他娘只是太伤心了,她不是有意的。”

    “只是太伤心?呵,”沈淮襄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但是出于教养,也只是轻笑一下,没有失态,“你的意思是她没疯?”没疯却做出那么多令人发指的事,岂非罪大恶极?

    陈万山一下子哑了口。

    “既然疯了,就该静养,陈家若是没有地方可以安置,本王可以代劳。”

    这就是威胁了!

    要是他们管不住她,他就要动手了。

    陈万山浑身一炸,连忙伏地磕头,“殿下放心,草民一家可以照顾好她,定不会再出事端了。”

    “……”

    昏暗幽昧的庭院里忽然没了声音。

    明明满院子都是人,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陈家父子更是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张氏倒是想说什么,刚一张口,枕骨忽然一刺,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满院静默中,沈淮襄忽然开口了,声音轻飘飘的,融入浮动温润的冬雨中。

    “本王不信。”

    简简单单四个字,让陈家父子通体发凉。

    今夜,没那么容易过去。

    “陈家虽非钟鸣鼎食之家,人口却不少,却偏偏看不住一个疯妇,纵得她在祈祥惹出诸般事端来。”伞下的沈淮襄双手|交握着,立在庭院中,意态闲适。

    “景湖。”

    “属下在。”

    “请长新县令。”

    “是。”

    “殿下?!”陈万山心中叫苦不迭,连连磕头,“此前是草民疏忽,未将夫人看好,但是草民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定会将她看住,绝不会再让她生事。”

    但是沈淮襄没有理他,反而蹲下去,对张氏说道:“张氏,陈福生是你儿子不假,但是这两个呢?”他说着,动了动下巴,指向跪在陈万山身边的陈禄生和陈寿生,意思很明显。

    要是她再轻举妄动,他们就完了。

    张氏只觉得一股冷气从头顶灌入,直蹿脚底。可是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挣扎,“嗬嗬”乱叫,五官狰狞。

    可是夜雨下的清隽面容,却平静无波,完全不在意她张扬的愤怒。

    静静的眼眸里,甚至还含着淡淡的笑意。

    但是从这笑意中,张氏还是感受到了寒冰一般的压迫。起初并不侵人,但是多接触一会儿,就寒意刺骨。

    她觉得自己四肢已经僵硬了,骨头缝儿都冒着冷气。

    缓了缓,她终于低下头,一下又一下地磕头。

    押着她的士兵松了手,“咚咚”的声音一下下地响了起来,沉闷闷的。

    不一会儿,她的额头就血糊糊的了。

    沈淮襄依旧蹲着,眼睛却看向了虚空之中,“陈福生……是不错,若不是你这般变本加厉,他本可以福泽你全族的,可惜了。”

    若不是张氏这般不依不饶的,就凭陈福生救了李时意一命,他会保他们一家人代代荣华衣食无忧的,可惜,被她作没了。

    此时此刻,张氏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是思念陈福生,无法接受儿子用命换来的人竟然把儿子抛到脑后,开始新的人生。可是,他们一家,也是要好好过日子的啊!

    “陈福生一条命,算是白死了。”沈淮襄声音低沉,字字随着凉风起,“张氏往返两地,上跳下窜谣言中伤已非一日,但是你们都听之任之,陈万山,你有何话要说?”

    “陈王殿下,我们……”怎么样呢?

    陈万山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自陈福生亡故以来,张氏日日以泪洗面,眼看着人就这么委顿下去了。

    这些日子,为了给他讨回一个“公道”,她精神竟然好了不少,他们看着也高兴,心里想着,或许等她把心里的怨气发泄出来,一切就都好了。

    因此,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胡闹。只是他们没想到,她竟然把事情闹成这样。

    说到底,他们心里终究是不甚在意李时意的。即便,那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心里的伤口并不比他们浅,但还是由着张氏在她伤口上撒盐。

    “时意是个重情重义的姑娘,既然陈家不懂得珍视,便撒手还她自由吧。”

    “是、是是,合该如此的……”陈万山连连点头,其实他早就知道,陈福生死了,李时意便与他们没关系了,只是张氏不甘心,恨不得将她殉了。

    “另外,外头的那些话,本王一句都不想再听到了,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殿下放心……”

    “甚好。”沈淮襄说着,景湖就把长新的徐县令带来了。

    两个人速度极快,带起一阵风。风卷着薄而绵的细雨,冷雾一般径直扑到陈家父子头顶上。

    冬雨绵绵的,突然被人带出家门,徐县令脑子都懵的,一进院子就紧张地东张西望,等见到立在院中的人,他才忽然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连忙跪了下去。

    “徐县令会派人随你一道的,好自为之。”

    “张氏癫狂,终身不得出门。”

    言罢,挤了满院的人瞬息之间便如潮水一般无声撤出,暗夜冒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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