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冷得早,雪下得也早,地铁车厢里人挤人,倒把宋清允挤出了一身汗。

    到站后,她的手机终于也重新有了信号,周棠给她打来电话,急得不行:“允允,你什么时候能到呀?程经理催了三遍啦!”

    宋清允抬头看了一眼线路标识,信号断断续续,把她的声音也截成只言片语:“快到了,还有两站。”

    今天北京初雪,舍友周棠和男朋友一起约了去京郊滑雪,她早上出门后才想起来晚上有兼职,无奈之下只能找宋清允帮她临时顶个班。

    周棠兼职的地方离学校有一段路,但宋清允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再加上周棠平时待她确实也不错,她便应了下来。

    下了地铁,又顶着雪跑了一小段路,终于到了街角的Lotus会所。

    宋清允见了程经理,连声说着抱歉,程经理见她一身的雪,耳朵冻得通红,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叫人带她去换衣服。

    周棠的兼职不算忙,只是在会所大厅里唱几首歌,她靠着兼职赚到的钱组了个乐队,偶尔在livehouse表演时还会邀请宋清允当嘉宾。

    宋清允换上周棠平时表演的衣服,松松垮垮的黑衬衫,松松垮垮的黑西裤,从更衣室走出来的时候她对着镜子照了照,不动声色地皱起眉。

    今天雪下得大,会所里也没什么人,眼看着墙上挂钟的时针快要指向十二点,宋清允正准备松口气,程经理却过来朝她招了招手。

    她走过去,听得程经理道:“有个包厢的客人想听你单独唱两首。”

    宋清允有些为难,想要拒绝,程经理却给她比了个手势:“一首这个数。”

    她一年的学费。

    她从前听周棠提过,有时候遇上知音伯乐,一晚上的小费比一个月赚的都多。

    宋清允抿着唇,抱着吉他点了点头。

    走廊尽头的包厢里,梁轲推过来一杯酒,戏谑道:“哟,三哥,今儿脸色不好看啊?”

    被他称作三哥的男人接过酒,一饮而尽,而后朝他亮了亮空空的杯底:“少他妈废话,你也赶紧喝。”

    梁轲努了努嘴,道:“老爷子找你的茬,你别来我这撒气啊,小弟可是对你一片赤诚的。”

    他压了压声音:“三哥,你听说齐家那事没?”

    他正准备说下去,包厢的门就被推开,宋清允抱着吉他走进来,穿着一身的黑,显得脸更是白得像冰瓷碎玉。

    明明在风月场,却是满满的书卷气,瞧人的时候眼睛清澈得不得了。

    包厢里吵得很,没人注意到她进门,她被晾在原地半晌,眼神环视一圈,最后落在最中间的那个男人身上。

    他穿着深蓝色的衬衫,瞧不出年纪,又是年轻气盛,又是成熟稳重,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杂糅在一起,倒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他手里端着酒杯,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也斜斜地朝她睨过来。

    他偏过头,同身边的人耳语了几句,伸出手朝她的方向指了指。他放下酒杯的一瞬间,包厢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坐在他身侧的那个男人笑着对她道:“小姑娘挺眼生啊,第一次来?”

    宋清允点点头,后又想起周棠的嘱咐,又摇摇头。

    她这番奇奇怪怪的举动倒没什么人在意,他们看她似乎只是看个不怎么新鲜的玩意,正中的那个男人倒是开了口:“会唱什么歌?”

    还没有等到她回答,男人就径自道:“我不喜欢太吵的歌。”

    宋清允抱着吉他,在立麦前的高脚凳上坐下,调了调吉他的弦,而后轻声开口。

    “拦路雨偏似雪花,饮泣的你懂吗,这风褛我给你磨到有襟花。”

    似乎是注意到了男人对她这首歌过分专注的聆听,其余的人也都渐渐噤了声。

    直到她一首歌结束,准备离开时,最先和她搭话的男人笑着过来,揽着她的肩膀道:“妹妹叫什么名字?坐下一起玩会儿吧。”

    她想要拒绝,却已经被人摘了挂在肩膀上的吉他,按着坐在了沙发上。

    “我叫梁轲,经常来这儿玩,还是第一次见到你。”

    梁轲为她倒上酒,包厢里又吵得沸反盈天,梁轲几乎是凑在她耳边道:“看你年纪不大,还在上学吗?”

    宋清允点了点头,想要推过梁轲的酒杯,又想起周棠和她说过这里的客人非富即贵。她害怕得罪人,可又实在不会喝酒,进退两难间,一只手伸过来,替她接下了那杯酒。

    她偏过头,正对上男人似笑非笑的双眼:“年纪不大,不会喝酒,我替她喝。”

    他喝完了一杯酒,将空杯子几乎是砸进了梁轲怀里:“滚一边儿去,别吓着人家。”

    他又看向宋清允:“歌唱的不错,学音乐的?”

    宋清允摇摇头,脸颊被屋内的暖气熏得红扑扑:“学文学的。”

    男人轻笑了一声,掏出手机,道:“收款码。”

    宋清允会意,连忙掏出手机,双手捧到他面前。男人在手机上按了几下,一声“嘀”后,宋清允的微信收到了转账。

    五万元。

    她回想起刚才程经理给她比的手势。

    原来不是五千,是五万。

    对她而言要攒十年八年的巨款,居然只是这些人茶余酒后一首歌的消遣。

    宋清允几乎是逃一般地出了那个包厢。

    下班时她在更衣室里听到服务生议论,说是今晚运气好,居然碰上霍三少。

    宋清允有些好奇地问:“霍三少?是不是最里面那个包厢的?”

    服务生打量了她一眼,道:“你运气好,梁家小少爷可是个难缠的,得亏今晚有霍三少在。”

    她抱着外套,静静地听面前的几人议论着刚才的那个男人。

    军区霍家的少爷霍思明,比他有权的没他有钱,比他有钱的没他有势,四九城的二世祖数不胜数,但能到他这个位置的,也是寥寥。

    雪已经停了,这个时间点地铁早就停运了,宋清允想起刚才他扫给她的五万块钱,咬咬牙准备打车回学校。伸手摸进口袋时,却发现手机不见了。

    她回到更衣室里,将柜子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

    宋清允在会所里找了一圈,最后想起来可能是落在包厢里了,梁轲在半个小时前就回去了,临走时还醉醺醺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原本以为走廊尽头的包厢空无一人,猛地推开门后才发现霍思明半靠在沙发上,阖着眼假寐。

    门撞到墙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霍思明睁开眼,看见是她后,眯起眼:“是你?”

    他的腿搁在茶几上,胳膊枕在脑后,整个人俨然是一幅懒散到了极致的模样,可是脊背仍是笔直的。

    宋清允想起方才听到的八卦,她们说霍思明以前是当兵的。

    她面上看起来不动声色,可是手指却下意识地捏着裤腿缝:“我的手机找不到了,可能是刚刚落下了,过来找。”

    霍思明“唔”了一声,声音有些哑:“你手机号多少?”

    他掏出手机,等了半晌还没等到宋清允的回答,只好耐着性子又解释道:“你手机号多少?手机铃声响了会好找一点。”

    宋清允这才回过神,把自己的手机号报了出来。

    沙发旁的缝隙里响起铃声,霍思明顺手将夹在里面的手机抽了出来,递过去给她:“德彪西的《Clair De Lune》?”

    宋清允似乎并没有想到他能听出来,有些讶异地点了点头。

    霍思明见了她这样,丹凤眼里原本的似笑非笑也变成五分笑意:“你看起来好像很意外,我也听德彪西,这难道很奇怪吗?”

    “当然没有。”宋清允用了一种十分体面的表述方式:“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喜欢德彪西的人。”

    霍思明起身,扣好衬衫领口的两颗纽扣后,拿起一旁挂着的大衣,问宋清允道:“会开车吗?”

    宋清允不明就里,却还是解释道:“会开,但我没带驾照。”

    霍思明却不在意,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扔给她:“太晚了找不到代驾,麻烦你送我回去吧。”

    似乎是害怕她拒绝,他又添了一句:“没带驾照也没关系,这么迟了不会有人查。”

    宋清允的驾照还是高考刚结束的那个暑假考的,当时和几个同学一起报的名,拿到证后她却一直没有开车的机会。

    她坐在驾驶室里,以视死如归的坚毅眼神抱着方向盘。

    倒也不怪她紧张,她拿到驾照本后第一次开车,雪夜天黑路滑也就算了,开的居然还是霍思明贵得离谱的豪车。

    霍思明醉得厉害,歪在副驾驶上,连安全带也不肯系,还没忘了安慰她:“放心开,撞坏了不要你赔钱。”

    宋清允这么哆哆嗦嗦地,以慢到三十码的时速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前行。等红灯的间隙,她偏过头去看一旁的霍思明。

    他有一张很有些少年气的脸,眼神凶得像是会吃人,可是闭上眼睛的时候,便就只剩下意气风发的英俊。

    他似乎睡得不怎么舒服,睫毛扑簌簌地抖着,头靠在车窗上,将原本的雾气蹭出丝丝缕缕的痕迹。

    她盯了一会儿,霍思明突然道:“有这么好看?”

    他猛地睁开眼,琥珀色的瞳仁里倒映出她窘迫局促的脸。

    宋清允连忙别过头:“我在看后视镜。”

    霍思明轻笑了两声,没有再睡觉,主动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宋清允的注意力全都扑在开车上,想也不想地就回答道:“宋清允。”

    霍思明又问:“在上学?”

    她又有问必答地道:“上大二。”

    霍思明看着她背着的帆布包,和一身简素的行头,刚想再问什么,宋清允却已经将车停在了路边。

    她诚恳无比地看着他:“目的地到了,谢谢您刚才帮我找手机,我先走了。”

    她飞快地拉开车门跑下车,蹿得像个兔子。

    霍思明按下车窗,探出去半个脑袋,叫住她:“你怎么回去?”

    宋清允回过头:“我打车。”

    霍思明皱起眉,下车后倚在车门边,点起一支烟:“这么晚打车不安全,我安排司机送你吧。”

    宋清允最后没有拒绝,霍思明安排的司机将她送到校门口时已是后半夜,宿管阿姨给她留了小门,她蹑手蹑脚地回到寝室时,发现原本应该在京郊的周棠坐在床上抱着手机。

    寝室里就她们两个人长住,因此周棠半夜骂起人来丝毫不用顾忌。听她骂了半个小时,宋清允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本说好了在京郊待两天,结果她男朋友临时接到通知,大半夜地把她从床上薅起来开车回了市区,说是明天有个紧急会议要开。

    等到宋清允洗漱完换好睡衣,周棠终于想起来问她:“今天去Lotus怎么样?程经理刚刚还跟我夸你,问你以后有没有空常驻。”

    宋清允困得眼皮直打架,迷迷糊糊地道:“还行吧,就是熬夜熬得太晚,累死人。”

    周棠这才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不对啊,你不是十二点下班吗?这都三点多了,你怎么才回来?”

    宋清允见她来了兴致,知道自己今天不吐两句实话,她是不会罢休的。只好将今晚的事情删繁就简地道:“有个客人帮我找到了手机,他喝多了,拜托我开车送他回去,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了。”

    周棠朝她挤眉弄眼:“帅不帅?”

    宋清允摸着自己的良心回答:“挺帅的。”

    周棠后来说了什么,她全然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睡着后她好像还在喋喋不休。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梦见什么,可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一夜无梦。她下意识地打开手机,除了储蓄卡入帐五万元的通知短信外,没有任何的新消息。

    她洗漱到一半,导师苏尧给她打电话:“前几天我让你送去教务处盖章的那份文件盖好了吗?要是盖好了记得送我办公室,我这两天不在学校,你放桌上就行。”

    她在等电梯时收到周棠的短信,她一大早又去找男朋友吃早饭去了,还不忘关心她昨晚的邂逅:“要不要我帮你去问问程经理昨晚那个帅哥是谁?”

    她含着笑回复:“少□□的心了姑奶奶,你看专业课群了没,后天要交三篇论文,你都写好了吗?”

    周棠发来一串省略号。

    宋清允抱着文件,电梯门打开后,露出一张算不上熟悉却足够叫她忘不掉的脸。

    看到她呆呆地站在门口,霍思明体贴地一直按着开门按钮,对她道:“要下楼吗?”

    竟是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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