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明明是一段告白,但乔庆云听来却五味杂陈。

    他嘴角抽动地弯起一道弧度,可眉梢眼角却抑制不住的垂下。

    他仰望坐在自己怀中的女人,她就像天上的月亮,总是遥不可及。

    他所做的所有,皆为在她面前表明心意,他愿为她做任何事,哪怕那些是他从来不想做的,但只要她想,他便会不顾一切。可是,她为何要将这些事做为与他白首一生的条件?

    他的心又一次被刺痛,却无法言明。自己本就是不全之人,又凭什么奢求纯粹的感情?

    罢了,只要她愿意,就足够了。

    他狠狠吞下所有委屈,只颤抖的吐出一句,“好。”

    杨妍秀并没有注意到他神情里的悲哀,起身正式地施一礼,“爷的恩德,燕儿定铭记于心。”

    乔庆云从座位上站起,注视她微躯的身子,深深换了口气。他没有将她扶起,反而伸手托了她的下巴勾起。“今晚咱家留下来可好?”

    杨妍秀笑意盈盈,却比平时多了几分示好,她左右环顾一番,“如此简陋之处,岂配爷金贵之躯,不如下次吧。”

    乔庆云没有多言,只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天已不早,那咱家就先走了,你好好歇着。”

    说罢他走了,出门时头也没回。

    正守在门外的小翠,见乔庆云要走屈膝施礼,“爷慢走。”

    乔庆云没说话甚至没看她一眼,小翠皱了皱眉头,端着茶进门道:“姑娘,您是不是又惹爷不高兴了?”

    杨妍秀道:“没有啊。”

    “以前那位爷看着总是很随和,今日为何……”小翠不知如何形容,想了半晌,“总沉着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杨妍秀不以为然,“人居高位,所愁之事多了自然会变得沉稳。正如人长大了,就再也寻不到儿时的乐趣了。”

    小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要不是姑娘又惹爷不快了就好。”

    杨妍秀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笑了笑,“你帮我取条里裤来吧。”

    小翠愣了瞬,下意识朝她身上瞧了眼,也没敢细看便放下茶壶去衣柜寻裤子。

    乔庆云穿过走廊,外边曲乐声仍在,此时的宾客皆已熏醉,或搂或抱着身边的美人乐呵呵地看着台上歌舞,有些已然等不及抱着美人上楼去了。

    他落寞的身影穿梭此间尤为显眼,老鸨一眼看见他忙跑了来,小心试探,“爷,您要走啦?”

    乔庆云闻声停步,回头俯视弯了半截身的老鸨。

    老鸨只见他停步,却半天没听他说话,或骂或训,什么都没有。她小心抬眼窥视,正对上乔庆云冷厉的目光,心差点儿没从嗓子眼儿跳出来。

    正这时,迎面一姑娘半遮面纱袅袅婷婷而来,在与乔庆云擦肩而过时,脚下一绊身子便向他倾倒而来。

    他原本正琢磨要如何收拾老鸨,并未留意有人经过,但当有人倒向自己时,他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接了。当看清倒于怀中之人面上遮了纱,他不觉怔了瞬。

    老鸨抬头看得清楚,心里更急了。

    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

    “爷。”萍儿仰视间,柔媚的吐出一句。

    老鸨赶忙上前将萍儿拉起,骂道:“你这丫头,没长眼啊,当心冲撞了爷。”

    骂完姑娘,她又谄媚地看向乔庆云,“爷,您没什么事吧?”

    乔庆云回过神来,懒得搭理这二人,匆匆下楼去了。

    直待他出门,老鸨差点儿瘫地上,指着萍儿道:“你这不知死活的,竟还学起了别人。”

    萍儿扯掉面上的纱,不服道:“方才我分明看到乔爷看我的眼中有光,若不是妈妈从中作梗,说不定下次他就是我的座上宾了。”

    老鸨白了她一眼,不屑道:“省省吧你,人家那只是惊讶于你脸上的纱而已。妈妈我大半辈子琢磨男人,要连这点儿都看不出来,那就是白活了。像乔爷那样的人你少招惹,免得给楼里若麻烦。”

    说罢,她不再理会萍儿,忙招手叫来伙计,“快快快,赶紧给那位祖宗换房去。”

    萍儿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当看到小厮们直奔自己房去了,她急了眼,一把扯住老鸨,“妈妈,为何要换我房啊?”

    老鸨道:“妈妈帮你换到另一间房去,一样是宽敞上好的房,不会委屈你的。”

    “可我都住习惯了呀。”

    “哎呀,你没瞧见刚那位乔爷的脸色,都快把我给活剥了。真惹恼了他,咱们楼可没好日子过。”老鸨又挥手催促小厮们,“都麻利点儿,靠边儿走,别惊扰了客人们。”

    杨妍秀早也料到屋子会被换回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她上了楼,老鸨撇下萍儿迎上来,“燕儿,这些日子委屈你啦。是妈妈不对,你不会怪罪妈妈吧?”

    杨妍秀淡然道:“我不是已经和乔爷说,这事不怪妈妈了嘛,妈妈放心吧。”

    说罢她走入房中,在经过萍儿时,对她浅浅点了下头。小翠随后跟进去,二话没说直接把门关了,好像门外没人一样。

    萍儿气得咬牙,“哼,得意什么?!”

    *

    乔庆云回府后,进门便拎起茶壶倒水,接连灌下三杯凉水,这才感觉混身的燥热消除。

    路名见状好奇,“爷这是在醉梦仙居净顾着与燕儿姑娘说话,连水都没顾上喝啊。”

    乔庆云没理会,解下披风,挥了挥手,“你去吧。”

    对于主子这个反应,路名很是意外,他躬身的同时目光在乔庆云袍子上停留。

    见他眼神怪异地杵在那儿,乔庆云不耐烦道:“出去!”

    “是。”

    路名出去了,乔庆云低头查看,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袍子上竟有一块湿印。

    他撩起袍子触摸,已经干了。

    想之前在醉梦仙居并未饮水,怎么会?

    他脑海里又浮现出方才她在怀里的情形,不觉意识到了什么。

    他狠狠呼出口气,把壶里最后的凉水也灌了下去。

    ……

    从房里出来的路名不时回想方才所见,心里反复琢磨。

    我们掌印去见燕儿姑娘之前是仔细打扮过的,穿的都是新衣,可回来那袍子却皱皱巴巴的,下身还有块印记。难不成掌印和燕儿姑娘……

    他曾听与自己相好的宫女说起过,说后妃伺候皇帝后常会在褥子上留下印记,所以要及时拿去换洗。所以那块湿印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可他又想:他们若真有好事,掌印不应该是那样的神色啊。

    要不就是,弄半截出了差子?

    还真没准儿,人生第一回,还是不全之人,该不会是让人嫌弃了吧?

    可燕儿姑娘看着挺好,应该不会,再说她也没那个胆吧。

    咝,哎呀,要不就是我们爷啥都不会,所以跟自己赌气呢。

    他左思右想,也就这个最有可能。

    这宫里太监也分类型,那些个常伴皇帝后妃的太监们因为见得多了,慢慢也就会了,但是像他们这种常年和兵马为伍的,那要是没个常年的对食,怕是这辈子也沾不上那事儿半点儿。

    我得替我们掌印想想办法。

    * * *

    次日寅时,路名拎着灯前来,站在乔庆云门前轻声唤,“掌印,太后传来懿旨,让您进宫呢。”

    乔庆云闻声猛的睁眼,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在榻上半躺半坐了一夜,连衣裳都没脱。

    这一夜,他嗅着身上那残留的气息,满脑子想的都是杨妍秀的事。想她所仇的无非就是洛文喻和那个负心汉吴戒,只要除了他们,她就能永远和自己在一起了。然而,洛文喻其人为官几十载,心腹门生遍布朝野,他主理刑部,可背后却是整个三司。纵是死了几个像冯康年这样的手下,对他而言却毫无影响。不仅心腹多,同党更多,不仅有三司衙门,就连皇帝身边的江言宁,执掌司礼监东厂的大太监也与他交厚。更重要的是,他夫人还是当今皇后的表妹,那皇后的背后是她的首辅父亲,以及数不尽的脉络。这庞大的关系网盘根错节,无论动了哪个枝节,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乔庆云之所以昨晚生气,也不过是因为他心尖儿上的人却是如此无视他的安危,为了已经故去的人不惜将他推入万丈深渊。然而自己又何偿不是那个甘愿跳下去的人呢?

    可只因一时赌气就答应了她,现在想想却有些可笑。自己不过是个刚刚有那么一点儿权利的人,纵是落个粉身碎骨,难道真能替她报仇吗?

    “掌印,太后传您入宫呢。”路名的声音再次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太后?

    乔庆云自净身后,大几年里一直跟着曹德顺监军红谷关,这回京不到两年,很少与后宫有来往,太后为何一大早的要见他?

    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要去的。

    他稍稍舒展了身子,随后下地,“进来吧。”

    路名闻声进门,跟着他一块儿来的两个小宦,一个将洗脸的水盆放在屋内架子上,手捧了巾帕侍立,另一个将装了热茶的水壶放在桌上,另捧了漱口水在水盆旁边侍立。

    路名平时是负责给主子整理衣冠的,今日进门却见主子仍穿着昨晚的衣裳,更加确定自己昨晚上的猜测。心想肯定是主子不舍得脱。

    可不脱……?

    乔庆云洗脸漱口,路名在旁边儿站着琢磨,穿这个自己在家回味就算了,去见太后怕不合适吧?

    待乔庆云洗漱过后,路名忙从衣柜中取出官袍,“掌印,您换身儿衣裳吧。”

    乔庆云愣了瞬,想起他昨日看自己的眼神,耳朵顿时有点儿热,“多嘴,入宫自然要穿官服。”

    他侧了侧身背过路名解开衣扣,将袍子脱下。

    路名忍笑,赶紧抖开官袍上前伺候主子穿衣,“那掌印您昨儿晚上睡觉怎么没换寝衣呢?”

    乔庆云知道他言下之意,当时眯了眼睛,路名一看当即闭嘴不敢再说话。

    换上袍子,戴上官帽,乔庆云一言不发出了屋,路名随后眼着,临出门时不忘叮嘱两个小宦,“把这儿收拾了。”

    “是。”

    小宦们应声,待乔庆云离开后,二人在屋内洒扫整理,看到刚被换下来的袍子时,二人不假思索地拿了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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