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将过,夜色漆黑,沉寂的城中河道间不时有水光荡漾。

    数声铜锣响过,打更人沿河道旁边走过,当月光投射在河面的时候,打更人看着水面愣了一阵,忽然间瞪大了眼睛惊呼,“死人啦!”

    ……

    *

    “掌印,顺天府李大人求见。”

    寅时三刻,路名提着灯在乔庆云屋外轻声道。

    “请李大人至内堂稍候,咱家很快就去。”屋里传出乔庆云的声音。

    “是。”

    顺天府尹李简是之前乔庆云做稽核调迁时,从一个七品刑部给事中给提拔上来的。这个人能力不错,之前算起来该是洛文喻的人,但是因为身家背景平平,所以总不受重视,一直有怀才不遇的不甘。乔庆云查过他的过往觉得此人可用,恰好当时顺天府尹王庭敬刚自杀了不久,还未补空缺,便连面都没见就将此人提拔了上去。

    在乔庆云听到他来的时候,心知这颗棋子算是摆对了。这头回见面,应该是来递投名状的。

    片刻后,乔庆云整理好衣冠来到内堂,李简立刻迎上来,躬身道:“下官冒昧叨扰,还望乔掌印莫怪,实在是事出紧急,下官不知该如何处置。”

    乔庆云依旧如往常一样,面带谦和道:“李大人星夜而来有何要事?”

    李简靠近一步,微躬着身子道:“乔掌印,孔陵死了。”

    乔庆云面色平淡,似乎早就预料到此事,“他死了?”

    “是,在南城河道发现的尸体,淹死的。”

    乔庆云点点头,垂眼看向他,“这不过是件寻常之事,李大人为此来见咱家,不知所为何故?”

    “不瞒掌印,下官发现死者身上有酒气,且后腰衣物上有明显的剐蹭痕迹,指尖有淤血,指甲里也有皮屑,诸多线索可见,他很可能是被人推下河道的。”

    乔庆云面露悦色,“咱家果然没看错人,李大人心思缜密,不为表相所迷惑。很好。”

    李简闻言诧异,他之前听说乔庆云举荐孔陵去做皇子之师,猜测是收了其好处,走个过场。但是后来皇帝让孔陵去当国子监司业,那面对一众才华横溢的监生,就这么个草包能撑得了几日。若被发现,乔庆云肯定会被牵连。故此,他猜测这案子和乔庆云脱不了干系,所以星夜而来,想向他求证一番,好做接下来的安排。可他没想到乔庆云听了却如此淡漠,难道他与本案一点关系也没有?

    李简身子压得更低,谦卑道:“下官虽然愚钝,可也明白,若非乔掌印有心提拔,断不可能做上这顺天府尹一职。下官有心报答提携之恩,必为掌印效犬马之劳。所以关于本案,下官是该追查下去,还是就以落水溺亡结案呢?”

    “当然要查,还要仔细的查。”乔庆云正视李简,目光坚决,“咱家提拔李大人,是因为李大人的才能,将来必可为国效力,为圣上尽忠。并无半分私心。若本案确存有可疑之处,大人秉公办案就是。”

    李简越听越糊涂,偷偷窥视后又问,“可是掌印,恕下官直言,这个孔陵才华平平,平日里结交者也多为纨绔,实不配为皇子之师,下官就怕追查下去恐怕牵连到掌印您啊。”

    “才华平平?”乔庆云满脸诧异,“他若才华平平,是如何考中贡生,又是如何中的状元呢?”

    “这……,下官也不好说。”李简为难道。

    乔庆云略微沉思道:“这个案子,李大人尽管放手去查便是。咱家大字不识几个,自然看不出文章好坏,当初举荐他不过是因为他状元的身份而已。若他确实如大人所言,是个并无才华之人,那么此刻害怕的,并非咱家。”

    李简当时就明白了,“下官明白了,下官这就回去加派人手,彻查本案。”

    “等等。”

    李简要走时,乔庆云叫住他,淡淡的道:“关于本案,大人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只管去向陛下奏报便是,不必再与咱家商议。”

    “是,下官明白。”

    李简得了乔庆云的暗示,回去便着手查案。别说,他办案能力确实高,只一日的功夫便将孔陵平日里接触的人都罗列出来,挨个审问。最后查出,他死前曾与两个同乡在南城烟花楼里酗酒作乐,席间还曾提起自己就将返乡为官,还借着酒力吹嘘将来要借官敛财,花天酒地。

    而据这两个同乡供述,他们在与孔陵分开后,曾隔着老远见到他在桥上被一乞丐袭击,二人好像在争抢什么东西,最后致使孔陵坠落河道。

    两个同乡后来跑上桥查看,发现孔陵已经溺死于河中,生怕惹上嫌疑,便没敢声张。

    查出这些,李简将所有与案件有关之人的口供详细整理后呈给了皇帝。

    皇帝本来就因为孔陵忽然间死亡心生怀疑,但在看过案情陈述后,就更加恼火。

    他没想到孔陵竟然是个吃喝嫖赌样样占全,还满□□词俗调的草包。皇帝此刻已不想管谁是凶手,他第一个想到,得亏自己当初选的是许澈,若选了他做自己儿子的老师,那岂不是毁了自己的孩子。

    他勃然大怒,当即召来乔庆云质问。

    乔庆云撩袍下跪,匍匐在地,“微臣有罪,微臣实在没想到孔陵堂堂一个状元,竟是这般不堪。”

    “微臣自知不通文墨,故而当初只查了其身家背景,知其家财万贯,富甲一方。臣就推测此人志向高洁,不然不可能高中状元,受百官赞誉。当时,微臣还特意问过刘院士,问他论文采,孔陵与许澈相比,谁更胜一筹,刘院士说,许澈才华横溢,但孔陵才是状元之才。现在想想,微臣是会错意了,才将之举荐给陛下。臣有失察之罪,请陛下降罪。”

    皇帝看着俯下身的乔庆云,微拢双目,虽面色未有任何变化,但心中的猜疑越重。

    皇帝起用乔庆云之前定然是查过他的底,知道他出身贫寒,幼年还遭遇天灾,最后与家人离散沦落为乞丐,后来为了生活净身入宫,虽在曹德顺手里学了几个字,但最多也就是能念念圣旨而已,让他鉴赏文章好坏,那确实是为难了他。反而是那个孔陵,若说他是贿赂考官,考中贡生,那么殿试时,分明是朕亲自考的,而且考试题目也是现场所出,他又是如何做到对答如流的呢?

    难道……

    有人猜出了朕要考的题目。

    做为一国之君,又是个多疑的君主,他最反感的就是有人能猜出他的心思,尤其是这种大事上。

    他当时想到了那年的主考官,不禁眼目沉下,带了杀意。心中默念了三个字:洛,文,喻……

    皇帝当即传旨,重启去年会试,凡去年参与会试者,未中者可选择上京参与重考,考中者必须参与。主考之事便交给了乔庆云和许澈。而乔庆云也因失查之罪被罚奉一年,领十五廷杖之刑。

    领完这十五廷杖,乔庆云几乎是被抬着出宫的,轿子也不能坐,路名只能让四个轿夫回去换了担架过来抬人。这么大的御马监掌印,愣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抬着回了府,一路上百姓围观,闹出好大的动静。

    路名只觉得脸上臊得慌,比上次扛被子还丢人。

    杨妍秀听闻乔庆云不知何故受了重罚,心下担心,便换上男装前去探望。

    路名一见她高兴了,“姑娘能来,我们爷的伤就好了一半儿。”

    “爷伤得重吗?”杨妍秀问。

    路名面现忧伤,“爷伤得可重了,屁股肿得老高,别说坐了,就是挨都不能挨。姑娘快去看看我家爷吧。”

    杨妍秀以为路名是故意这么说,想让她担心他主子,但是当看到趴在床上的乔庆云,上身盖着被子,屁股上却只蒙了块白布,布上隐约还渗出血迹,心里不觉酸楚。

    乔庆云面朝里,听见脚步声以为是路名,便头也不回的吐出一句,“是不是该换药了。”

    杨妍秀示意路名别出声,自己摘下遮面的帽子,拿了桌上的药瓶来到床前,轻轻掀起白布,小心翼翼的在伤口上撒药粉。

    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她眼睛不觉湿润。

    乔庆云屁股上有阵阵冰凉,疼痛减缓,但是他隐约觉察到这里气氛不对。路名是个话痨,上药这半天他竟一言不发?

    他警觉的回过头,竟发现杨妍秀正对着自己的屁股上药,惊得差点儿没从床上蹦起来,实在是因为伤得太重,才费尽全力蠕动了一下。

    “你怎么……,哎呀。”

    杨妍秀忙按住他身子,“爷受着伤就别动了。”

    乔庆云此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奈何没有这个地缝,他只得转过脸去,气急败坏地骂,“路名,你好大胆子。还不给咱家盖上!”

    路名本站在外屋,一听这话吓得赶紧上前。杨妍秀却示意让他先出去。路名踌躇片刻还是退了出去。

    杨妍秀不紧不慢的放下那药瓶,拿起白布覆盖在他伤处,像哄孩子似的道:“盖上盖上。”

    “爷别急嘛,反正也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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