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位不速之客。

    此时天色已晚,村子大体上是安静的,只有不断从各处传来的咳嗽声与痛苦的叫喊声,显然此处的人们经历着极大的痛苦。

    可如今廉且顾不上同情他们,只觉得这氛围让她毛骨悚然,恨不能赶紧打道回府。

    她如此恐惧,走在她身前的任青觉却浑然不觉,神色凝重地望着一间间屋舍。

    走了半晌,两人停在了一户人家前,那门虚掩着,从里头传来溃烂与腐败的刺鼻气味。

    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妇人正抱着孩子坐在门口,她脸上生了个半边脸大的肉瘤,挤压了她的右眼,让人怀疑她那只眼睛是否还有视力,要不是男女身形有别,就凭着她这张脸,旁人是瞧不出她性别的。

    她的孩子在大哭着,仔细看去,那孩子浑身青紫,根本不是正常孩子。

    “这位夫人。”任青觉往前走了一步,“能让我看看你的孩子么?”

    直到现在,妇人才意识到屋外多了两个陌生人。

    她先是一怔,在看清来人的一刹那,她的神情忽然变了,抱着她的孩子快步走到任青觉身前,毫无征兆地跪下:“仙人,仙人,求您救救我儿吧,他……他这样已经好久了,实在是没办法了。”

    廉且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忙抬头看任青觉是什么反应。

    任青觉面露不忍,将妇人从地上扶起来,又从她手里接过孩子。

    啊,师父怎么就直接抱住那个孩子了?廉且哭丧着脸,他就不怕是传染病吗?

    要任青觉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只怕会从藏书阁找出几本圣贤书来,好好教教她什么是同理心,什么是慈悲为怀。

    幸而现下他注意力全在那婴孩身上,完全没注意到廉且脸上的表情。

    这孩子的样子看着吓人,可他哭声洪亮,并不算是病入膏肓。

    “仙人,我的孩子有救吗?”那妇人抓住任青觉的手臂,哀求道,“求您一定要想想办法啊!”

    任青觉点点头,将孩子还给妇人,又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来。

    廉且认识那本书,那是师父的法器,也是师父得以成为天师的最大助力。

    他随意翻了几页书,对着那婴儿,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他的念诵,书页无风自动,自行翻过去好几页,直至停到某一页,从书脊中发出幽幽蓝光。又念了一会儿,任青觉伸手撕下左边的书页,书页上的字便脱离书页飞了出来,在空中旋转飞舞了一会儿后,字渐渐失去了形状,变成了蓝色的墨水,一齐落在了那小孩周围,小孩被蓝墨水包裹着,哭闹声也停止了。随后,墨水从各处涌进了小孩体内,小孩像是被呛到了一样剧烈咳嗽了几声,待咳嗽停止后,他口中吐出了黑色的血。

    一切结束后,小孩身上那病态的紫色褪去,变得与常人无异了,而那被撕掉的书页,也在断口处奇迹般长了新的一页出来。

    那妇人亲眼见证了这一切,目瞪口呆地望着任青觉,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好任青觉也并没有在等她感谢,收起书,便招呼廉且跟上他。

    可妇人没反应过来,躲在暗处观察的其他村民却有不少注意到了这一幕,不等任青觉走出几步,他们便从各处出现,呼啦呼啦跪了一片:“仙人,求您也救救我们啊!”

    一眼望去,这堆人里男女老少都有,但每个都不太正常,有的像刚才那个妇人一样,脸上长了大瘤子;有的和那婴儿一样,浑身发紫;还有的呢,脸直接烂了个大口子,还不断流着浓。

    要廉且说,这里根本不像什么偏远小村,更像是人间地狱。

    师父救一个人看似轻松,实则是要耗费许多法力的,要救下这许多人,非得累到闭关不可。

    但按师父的性格,要他不救人根本不可能。

    廉且本是这样想的,可她发现这次好像有些不一样。

    师父微微笑着,摊了摊手:“不是我不想救你们,只是我与我徒儿舟车劳顿,实在没什么精力再救别人了。劳烦你们为我们找个地方歇脚,待明日我再为大家医治。”

    村民们面面相觑,这时方才一直没说话的妇人回过神来了,说:“仙人,您救了我儿子,我不知该怎么感谢您,我家还算干净,我带着我儿去隔壁住,您就住我家吧!”

    “好。”

    村民们又围着那屋子站了还一会儿,见任青觉是真的不打算再救人了,才都悻悻离开了。

    那妇人没有说谎,这件屋子确实算得上干净,美中不足的是一共只有一张床。

    一路上没怎么喝水,廉且进了屋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猛喝起来,喝完她才打量起也在桌边坐下的任青觉。

    她猜不出他现在的想法,只下意识觉得事情的走向有些古怪。

    “怎么了?把话憋在心里可不是你的作风。”

    “徒儿就是……不知道师父在想什么。您……好像和以往有些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要按往常,您一定会先再救几个人,而不是……”

    话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咽下去的那个词是“临阵脱逃”。

    任青觉支着下巴,眼神并没有落在廉且身上,而是望着外头:“你注意到他们的眼神没有?”

    眼神?

    当然注意到了。

    好像见了肉的饿狼。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吧?毕竟忽然得了怪病,来了许多高人都治不好,如今出现了个有概率能医好他们的,自然都迫不及待啊。

    “为师不喜欢他们的眼神。”任青觉幽幽道,“好像要是为师不救他们,他们就会冲上来做些什么似的。”

    “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廉且说完,脑门便被弹了一下。

    “你这丫头,白养你这么多年,一点也不知道心疼师父。”任青觉挑眉,“你又不是不懂,救一个人得耗费许多法力的。还是你就盼着为师闭关修行,好放你在外头胡作非为啊?”

    廉且捂着头,满脸委屈:“冤枉啊,徒儿怎么会那样想?”

    “不是便好。”

    廉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是谄媚的笑:“那师父,您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主要还是她自己累了。

    任青觉点点头。

    于是廉且便站起来,理所当然向着唯一的床铺走去。

    没想到走到一半,便被叫住了:“你去哪儿?”

    “睡觉啊?”廉且回过头,眨巴着眼睛,满脸的纯洁无辜。

    “今天你睡地上。”

    “啊?”她大叫起来,“为什么啊?徒儿再怎么说也是女孩儿啊?师父您大人有大量,一个男子怎能和女孩儿抢?”

    任青觉面无表情:“在森林里,你想丢下为师跑路。方才,你想累死为师好逍遥自在。”

    廉且的脸抽搐了一下。

    好像有什么在隐隐作痛。

    一定不是良心吧?

    可她还是想再挣扎一下:“师父,您看,您毕竟是万人敬仰的天师,您英明神武、再世华佗,如此的美名怎能……”

    “孽徒。”

    廉且只能闭上嘴,抱着床上的一床被子麻溜地给自己铺了个地铺。

    虽说春季已至,但冬末的寒气还未完全消散,躺在自己的被子里,廉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又硬又冷,她果然不该来的。

    虽然满腹怨言,但廉且毕竟是个心大的小姑娘,在心里翻来覆去怒骂了任青觉几遍后,她便安详入梦了。

    她睡眠质量虽不太稳定,可一旦太累陷入深眠,便很难被人吵醒,更遑论注意到周遭的状况。

    所以她不知道,在确认她睡着后,任青觉轻轻掀开了她的被子。

    见她紧紧抱着断灵剑,任青觉有些哭笑不得。

    好像她当真有多听他的话一样。

    都让他有些……

    他慢慢将断灵从她怀里抽出来,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她的睡脸,然后伸出手去碰她的脸颊。

    可手伸到一半,便被另一只手截住了。

    他并不意外地低下头,对上了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

    廉且的头发太长、太乱,平日里又总是漫不经心地半眯着眼,一副没什么精神,昏昏欲睡的模样,所以若非仔细观察,旁人是很难留意到的——她的双眼颜色不一样,右眼是纯粹的黑色,而左眼是接近黑色的深蓝。

    那并不是自然的异瞳,而是她的左眼里住了一只怪物。

    抓住他的手力道很大,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受此酷刑,任青觉却只是散漫地笑了笑:“有什么意义呢?你知道的,即便你捏碎了我的手,我也能用‘卑截经’把它复原。哈,说起来,竟与你的能力差不多。”

    要看着他的真是廉且,她会惊讶地发现,此刻的师父与她印象里完全不一样。

    往日里师父的眼神温柔而悲悯,像是怜爱世人的神明,但现在的师父眼神冷漠而幽邃,像高高在上草菅人命的贵族。

    说到底,他原本就有一张锋利而过分精致的脸,他的那点仙气与和蔼完全只来自于他的眼神。

    “廉且”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恶狠狠地把他的手甩到一边,起身平视他:“哼,要不是你有那本破书,我又怎么会被你禁锢在她身体里?不过你也不用得意,过不了多久,我就能找到突破的方法。”

    任青觉揉了揉自己的手,并没有把它的叫嚣放在心上:“好了,不说这个。你了解现在的情况吗?”

    形无警惕地瞪了任青觉一会儿,见他面色平静,不像会有什么危险举动后,它缓缓闭上了眼睛。

    它的力量在天地之间穿梭,只消片刻,它便对之前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

    于是它睁开眼,淡漠道:“了解了。”

    “既如此,你便该知道,此处邪气大量聚集,极不正常。”

    形无冷哼一声:“那又如何?”

    “这里的妖魔力量极强,我没有把握,或许需要你的帮助。”

    形无眼神鄙夷:“我凭什么帮你?”

    “一个平和温馨的地方生不出这样大的怨气,成就不了这样邪的妖魔。”任青觉笑了笑,“若我的猜测不错,这里的村民,怕是做过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假设真是那样……”

    “如何?”

    “那你便吞了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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