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慈寺钟楼的暮钟轻敲时,宋泊琛正在合同上签字。

    许沫沫正襟危坐听导演沈知徽交代演员的片酬,工作条款和形象造型等事宜,古朴悠扬的钟声传来,连绵不绝,两个人皆怔了一下。

    身为男主角的简闪眼巴巴盯着宋泊琛写下最后一笔,才敢打趣道:“宋总,我是不是可以提前祝贺开机大吉了!”

    钟颂吉祥,百事从欢。

    包厢里的气氛顿时活跃了些,许沫沫暗自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露出了今天晚上第一个真情实意的笑容。

    宋泊琛合上钢笔,手腕间的梵高星空袖扣在灯光下闪着神秘又浪漫的光泽,他举起半杯茶点头致意:“合作愉快。”

    许沫沫盯着对面气定神闲的男人,突然想起祝愉临走时的手势和难以捉摸的态度。

    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在和祝愉相识的记忆里,许沫沫从未见过好友如此黯然神伤又强装镇定的样子,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她还是看出来了。

    大学的时候,系里很多男生明着暗着向祝愉示爱,祝愉总是很认真地拒绝追求者,说自己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有一次,许沫沫在画室外看见一个男生站在祝愉旁边涨红了脸,磕磕巴巴说着话,她以为又是一些俗套的追求话术,便停在走廊楼梯间体贴地等待,夏天傍晚的微风将轻微的谈话声吹到耳畔:“那……我能问一下,学姐的理想型是什么?”

    “……”

    许久没有动静,许沫沫好奇地回头看,祝愉正在发愣,清亮的瞳仁里盛满落日鎏金。

    男生更加尴尬了,慌乱地摆手说抱歉。

    然后她看见祝愉很快地笑了一下,又轻又浅,“说不上来,看缘份吧。”

    拍大学毕业照那天,宿舍老友聚会,最后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瓶子总是转向祝愉,祝愉酒量浅,几杯低度数的小甜酒就让她醉得晕晕乎乎。

    不会喝酒,偏偏又贪杯。

    对铺的室友挤眉弄眼,大声问:“好奇!祝愉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祝愉努力睁大醉意朦胧的眼睛,捣头如蒜,举起手里的落日飞车,同样大声地回答:“喜欢你!”,又一口气喝完了。

    大伙扶额,然后笑作一团。

    时至今日,许沫沫才后知后觉琢磨出一丝不一样的味道来,她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又不敢确定。

    会议结束,沈知徽跟着宋泊琛的车走。

    库里南停在后院的私人停车场,宋泊琛截住沈知徽伸向副驾驶的手,掂了掂车钥匙拋过去,说:“你来开。”

    沈知徽认命般叹了口气,发动汽车,库里南缓慢地离开夜色,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汇入浮世奔腾的车流中。

    中控台的手机明明灭灭,发出细微的振动。宋泊琛看一眼新消息,没有回复,直接熄屏放入口袋。

    沈知徽看似专心开车,实则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他没忍住,在太岁头上撸了一把:“你是不想,还是不敢啊?”

    宋泊琛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

    沈知徽最见不得锯嘴的葫芦,打定主意要撬几句实话出来才罢休。

    他开始拱火:“23号时家在太湖湾的博灵酒店举办开业仪式。”

    宋泊琛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早上秘书核对行程的时候说过这事,他差人备了贺礼并以出差为由把请帖拒了。

    沈知徽不依不饶:“时老太爷病重,可还一直念着长孙的婚事呢。”

    话已至此,其中的意思显而易见。

    开业活动绝不止单单宣传新酒店,更是老爷子想借此机会让小辈们增加交流,挑个满意的孙媳妇。

    时蕴安是江城有名的花花公子,三天两头绯闻不断,养活了一大堆娱记狗仔,被封了个花名——时大善人。时老太爷担心自己百年之后那只知道在吃喝玩乐上下功夫的不成器孙子守不住偌大的家业,便想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一起扶持下去。正所谓先成家后立业。

    “江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基本上都被邀请了,祝小姐虽然——”

    宋泊琛揉了揉山根,沉声道:“沈知徽,你话很多。”

    宋泊琛没说去,也没说不去,这让沈知徽有点摸不准意思。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今天沈知徽本来准备只带一个助理去开会,试镜已经结束,就差签合同盘细节。临近出发时宋泊琛一个电话打过来,说要来看一下演员水平。

    沈知徽很奇怪,以为他想换人:“你不是一向不关心这些的吗?放心,我不拍烂片。”

    “是不欢迎我,还是不欢迎我的钱?”

    “……”行,投资人的就是大爷。

    不过等到了茶言观色,看见祝愉,沈知徽恍然大悟,敢情是大尾巴狼装偶遇来了。

    沈知徽看着坐在对面战战兢兢的经纪人和男主角,忧愁地叹了口气,很想说别紧张,有的人看似来监工,实际上在心里偷偷约会呢——只不过是单方面的。

    库里南在跨江大桥上潮鸣电掣,江城的万家灯火被远远甩开,一弯新月冷冷清清悬在江面上,又被揉碎在层层叠叠的浪潮中。

    宋泊琛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凝视着桥面高高的斜拉索,飞速掠过的路灯只来得及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便化作残影被夜色吞噬,心事被很好地藏进阴影里发酵。

    ——

    博灵酒店开业那天确实是个好日子。江城连续下了一礼拜的雨终于被按下暂停键,平静的天空如水洗过一般清透。

    七点一刻,祝愉被手机的视频通话吵醒,苏女士来电,让她今早回家吃饭。

    自从上次茶舍一别后她就不大爱出门,这些天窝在公寓里干一些零零碎碎又很重要的小事:熬夜清客户约的画稿,捉弄小猫咪,研究新甜点和饮品,回复美食vlog下面的网友评论。

    总之很忙。

    很少想起宋泊琛。

    但也不是没有过。

    前天烘干衣服的时候发现了口袋里遗忘的名片,祝愉还是呆了一下。

    名片皱巴巴的,也没有收藏价值,但它最后还是被小心夹在一本不常用的画册里,放进一个温暖干燥,远离雨水的房间。

    祝愉下楼的时候,苏明婉派来的司机已经等很久了。

    “陈叔,早上好。”她冲司机点点头。

    陈叔乐呵呵回头,看到祝愉在后座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吓了一跳,开启唠叨模式。

    养生鸡汤很催眠,祝愉一路上昏昏欲睡。

    汽车驶入祝家大门,花园里白玉兰和山茶花开得正盛,两边的碎石路新修过,中央的落水屏风沾染了花瓣,颇有几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意境。

    祝愉下了车,没急着进去,先去一旁的山茶树上薅了两朵花,才慢悠悠地踱步去厅堂。

    她来的晚,早茶已经撤了。苏女士靠在沙发上看最近很流行的电视剧,茶几上摆着一瓶新修剪过的雪柳。

    祝愉走过去,弯腰打个千儿:“小愉子给您请安了!”说罢,把两朵花直愣愣地摆在雪柳上。

    苏明婉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尽捣乱。”

    “早餐没吃吧,我已经让阿姨再做一份了”

    “想吃杨枝甘露……”

    苏明婉没理她,看了眼祝愉的脸色,继续皱着眉头数落。

    “昨晚又熬夜了吧,说了多少次了,年轻人熬着熬着身体就垮了。”

    “什么天气穿这么短的裙子,我看你是要得关节炎!”

    “……”

    祝愉回卧室换了一身鹅黄色针织长裙,坐上餐桌的时候,话题已经转了好几波。

    “对了,你爸去深城出差,短时间内应该不回来。我下周去余海照顾你姥姥,今年的供灯祈福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要是赶不上,你代表全家去吧。”

    祝愉嘴里塞着食物,嘟囔着答应了。

    “上次相亲见的人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就那样呗。”她心虚地戳了戳盘里最后一只水晶虾饺。

    “我听说小蒋后面约了好几次你都没去,原因呢?”苏明婉目光犀利,她顿了顿,缓和了口吻:“囡囡,妈妈也不是逼你结婚,只不过多认识几个人总是好的呀。”

    苏明婉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吴侬软语说得极好,就算争执起来说的话也比旁人温柔。

    祝愉逆着光看母亲的身影,苏女士脸上是欲言又止,隐隐担忧的神色。

    她心里一软,连忙低头喝了一口牛乳茶,压住心里的酸涩。

    “知道了妈妈。”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会再让你们担心了。”

    苏明婉很明显开心起来,和牌搭子约着出门了,走前还叮嘱她在老宅多住几天。

    饭毕,祝愉无所事事,提拎着小食袋给花园里的锦鲤喂食,鱼儿从四面八方涌来围在她身边。

    离开业仪式还有两个钟,时曦园电话打进来,鱼群被突兀的铃声惊走四散,不知归去。

    时曦园说非常感谢祝愉女士送来的一大车花篮和礼物。她一本正经,听得祝愉直想笑。

    “我哥原话转述,我代为感谢一下。”时曦园无所谓道,“虽然我知道你只是太爱我。”

    祝愉到场的时候,宾客已经来了一大半。没来得及参观大致环境,便直奔顶楼宴会厅。

    剪彩仪式结束后,时家兄妹抽空过来打了个招呼。时蕴安看着人模狗样见人就笑,但祝愉总觉得他今晚不是特别高兴。

    “别理他,”时曦园从路过的酒侍盘中拿了两支香槟,递给祝愉一杯,“刚跟爷爷吵了一架,不想跟吴小姐订婚呗。”说罢,朝不远处一道靓丽的背影抬了抬下巴。

    正巧对面的女士转头看过来,时曦园微笑着拉祝愉迎上去寒暄。

    聊了一会,祝愉觉得无趣,借口去甜品台拿东西吃。

    周围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着,祝愉走过去拿了一份奶油草莓纸杯蛋糕,听到了“宋泊琛”“并购”“真无情”几个字眼。

    零零碎碎,不太真切。

    不远处有道圣多诺黑看上去很好吃,祝愉慢慢挪过去,拿了一份。

    声音清楚了一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下去,大家心照不宣换了个话题。

    宴会厅里流淌着舒缓的音乐,交叠着杯壁碰撞的声音,一道香风经过,引起不小的骚动。

    祝愉顺着动静望过去,很眼熟,是一张经常出现在商场街头海报上的脸,但她叫不出名字。

    时蕴安迎了上去:“许大明星来了,好久不见。”

    有人在旁边恭喜许棠新电影票房大卖,问她怎么宋先生没有和他一起出席。

    许棠巧妙回应,既给足了时蕴安面子,又替宋泊琛解释了原因。

    “许小姐保密工作做得好呀,要不是我在画展上偶然遇到你们俩,都不知道好事将近了呢!”

    “……”

    后面的话祝愉没有再听下去。

    室内有些闷,她便端着东西去了外面的露台卡座。

    酒店环山抱湖,夜幕沉降,皎月当空,夜风吹来淡淡的花香和青草的味道,偶尔有几声虫鸣鸟叫。

    可惜今夜没有星星,她抬起头有些遗憾地想。

    时间真是一味温和的良药,再难过的回忆都会被裹上一层糖衣,让人暂时麻痹,然后组成美好的、还可以期待的未来的一部分。

    就在刚刚,祝愉很清晰地感觉到那一部分应该、也必须得消失了。

    关于未来的拼图缺了一角,再也不会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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