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没有宋泊琛的27岁的平凡夏夜,祝愉久违地回忆起18岁时的初见。

    高二上半学期开学前一天,市图书馆自习室,晚八点。

    祝愉写完最后一道物理大题,疲倦地揉了一下手腕。

    她关上桌角的台灯,收拾书包,乘电梯到了一楼。经过文创店时,拐进去买了一些开学要用的文具——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纸笔,她只是借此打发时间,不大想回家而已。

    收银台后方的电视屏幕在播放明日天气预报。又是下雨天,这座城市好像一块被雨水浸泡发霉的海绵,阴湿,厚重。

    祝愉结账的时候翻开了微信聊天。班级群在通知明天开学摸底考试的注意事项,同桌秦远私聊她分享八卦。她粗略地扫了一眼群通知,略过一些没营养的对话,停在了置顶的家庭群聊天界面。

    她发在群里的两条信息都没有人回复。

    第一条是和父母说今天去图书馆自习,早上九点钟发的。祝愉醒来的时候家里没人,印象中父母一直很忙,休息日不在家是常有的事。以前忙工作应酬,但是现在她不确定了。

    第二条是半个小时之前,“你们在家吗,外面下了大雨”,“可以来图书馆接我一下吗?没有带伞。”,为了显示可怜,她还配上了一个小猫淋雨的表情包。

    祝愉退出微信,把手机后台清空,清除了所有缓存,重新打开了聊天界面。还是没有新消息,她盯着屏幕发了会呆,原来不是手机卡了。

    文创店要关门了,店员看祝愉站在门口迟迟未动,忍不住开口催促:“小姑娘,还有什么要买的吗?我们要关门了。”

    祝愉回过神,有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小声说:“没有。”

    她出了图书馆,一路小跑到公交车站,刚好遇到回家的那班车。

    祝愉觉得,这是糟糕的一天中唯一幸运的一件事。

    车厢摇晃,乘客不多,有很多空位置。祝愉拉着扶手,潮湿的衣物粘腻在身上十分不舒服。她没有选择坐下来,怕衣服上的雨水弄脏座位。

    小区离图书馆不远,只有两站路。这套房子位于新城区靠市中心的位置,是父母在祝愉念初中时候购置的,环境安静优美,祝愉拥有了小时候做梦都想要的专属的书房和卧室。不过人总是不满足,现在的她怀念以前窄小的老房子——一睁眼就能从玄关望到客厅窗外郁郁葱葱的老槐树,隔着房门也能听到的柴米油盐声,充满一家人吵闹拥挤又真实的幸福感。

    上了单元楼,祝愉擦干净指腹的水珠,准备输密码,才发现门虚掩着。

    屋内传来轻微的声响,苏明婉换好鞋推开门,看见她吓了一跳。

    “我正准备出来接你,怎么一个人跑回来了。”她接过祝愉的书包,触碰间祝愉感受到了母亲的手背的温度,冰凉,看起来比她更像是在大雨滂沱中走过一遭的人。

    苏明婉催促她赶紧去泡个热水澡,自己急匆匆地去厨房煮红糖姜汤。

    祝愉去浴室舒舒服服泡了一个澡,低落的心情被流动的热水冲刷干净。她随意扯了条浴帽跑去厨房,姜汤正用小火煮着,苏明婉在中岛做明天的早饭。

    祝愉关了火倒了一小碗出来,溜溜哒哒围着苏明婉转圈给姜汤散热,顺便制止了她往三明治里夹胡萝卜丝的动作。

    “明天考试我要吃点好的。”祝愉喝了一口姜汤,辣意直冲天灵盖,她接连打喷嚏。

    “行,那你明天晚上去姥姥家吃饭吧,我已经和她说过了。”苏明婉头也不抬地说。

    “真的吗?”祝愉有些开心地蹦了蹦,姥姥做饭好吃人又和善,更不像苏明婉动不动就板着脸在她面前念叨让人痛不欲生的理科作业和分数排名。

    祝愉已经在心里盘算起明晚的菜单,什么菠萝咕噜肉蒜香鸡翅响油鳝丝最好通通来一份,要不是时间不合适她简直现在就想打电话给姥姥报菜名。

    “嗯,你去姥姥家住一段时间吧。”苏明婉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又不像在看她,思绪似乎有些飘,“我要出差了。”

    “要多久呀?是出了什么事情吗?很严重吗?”祝愉不疑有他,有些抱怨地扁了扁嘴,“你们为什么总是那么忙?”

    公司初创时期父母来不及照顾她,经常把她丢在姥姥家。不过步入正轨之后,这类事情便很少发生了。

    祝愉问题儿童一样噼里啪啦冒出一大堆疑问,苏明婉没有回答,反而警告她,“期初考试要是没考好,这学期我就请班主任让你坐讲台边上听课。”

    ???

    毁灭吧通通撕碎!

    祝愉内心大喊一声天要亡我,也顾不上顶嘴了,一溜烟回到书房痛苦地祈求佛脚再踹她几次。

    复习到一半,祝愉想起常用的草稿本可能还在茶几上,便放下笔去客厅翻找。

    她走出书房,经过主卧,房门紧闭,苏明婉应该已经睡了,祝愉不由自主放轻脚步。

    祝愉没有开灯,借着手机的灯光俯下身在茶几上摸索。桌上东西不多,几本杂志,一对小摆件,还有一支插了白玫瑰的花瓶,花瓣有些枯萎了。

    她在杂志本下面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回身时被一个又硬又尖的物体硌了一下——是放在沙发上的相册。

    祝愉愣了愣,认出这本相册里装的是从小到大拍的全家福合集,往年都是元旦去拍,今年因为祝父出差而推迟,之后大家似乎都忘了这件事。

    厚重的相册摇摇欲坠,祝愉伸手去扶,里面的东西还是不堪重负地散落下来。

    凌乱的纸张静静躺在地毯上,祝愉跪在地上一张张按照页码整理起来叠好。客厅昏暗,她调亮了手电筒的灯光,照亮了密密麻麻的条款,还有苏明婉的签字,秀气洒脱。

    将最后一张纸放好后,她终于意识到这份文件是什么。

    离婚协议书。

    明晃晃的五个大字刺得她双眼酸痛,几欲流泪。

    哦,原来如此,也许早就该这样了。

    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了下来,祝愉长长呼出一口气,心里有种自暴自弃的解脱感。

    当一个可以预料到的结局摆在她面前——即使已经在脑海里假设过多次,但事实真正残忍地发生时,祝愉还是无法减少内心的悲伤。

    小时候和父母吵架经常幻想离家出走,那时候大概从没想过有一天家会抢先一步离开她。

    祝愉开始翻那本相册,企图从中寻找幸福美满的证据,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父母在她面前尽力克制的争吵,摔碎的酒杯和冷漠的背影。

    精致空荡的房间像巨大冰冷的真空容器,抽走了灵魂,独留下躯壳。

    祝愉回到卧室,躺进柔软的被窝,很久之后才陷入睡梦。

    窗外渐渐起风了,风绕过树叶发出声响,如一声沉重的叹息。

    昨晚没睡好的后遗症就是祝愉在考场上对着理综试卷大脑一片空白。虽然可能睡好了也改变不了结果,但她主观上无法接受,迫切需要借口来安慰自己笨鸟扑街的事实。

    祝愉扭扭捏捏交了卷子,对上同桌秦远同样生无可恋的脸,顿时惺惺相惜起来。

    考试结束后还剩一节自习课,值日生坐在讲台前,按压不住同学们蠢蠢欲动的心。传纸条的抄暑假作业的下跳棋的偷摸玩手机的——各有各的玩法,各有各的违纪。

    祝愉趴在座位上补眠,柔顺的黑发盖住了一半的侧脸。反正班导不在,她索性解了马尾辫,揪着一缕头发盖在眼皮上遮光。

    “报--咱班马上要来转学生了!”学习委员张凌冲进教室兴奋大叫。

    “真的假的?你不会又谎报军情吧。”边上有人怀疑道。

    “当然--系真嘅!”张凌拖长音调高深莫测。

    班里一下子像一锅被烧开的热水。

    “男的女的?”

    “男的,长得嘛……”张凌故意卖关子,被班花拿笔帽狠狠戳了一下后背。

    “赶紧说!”

    张凌顿时老实道:“很帅!我拍了几张图发群里,你们自己看。”

    秦远没带手机,直接摇醒打瞌睡的祝愉。

    “快给我看看照片!”

    祝愉在课桌下面打开手机,秦远好奇极了,恨不得把整个脑袋塞进桌肚里。

    “……”

    照片发在同学们私下建的班级群,是几张高清的糊图。

    张凌的手机像素不错,可惜拍照时似乎手抖得不行,照片里的人五官乱飞。班导站在教务处门口对着一个男生说话,脸笑得像朵灿烂的菊花。

    “你这图看个鬼噢!”

    ……拍得很有氛围感,祝愉在心里委婉评价。

    男生只有一个模糊的侧脸,个子很高,身材修长,穿着简单的白T,一只白皙的手随意地垂在身侧,骨节分明,再往上是肌肉线条十分漂亮的手臂,在衣服的褶皱里若隐若现。

    放学时,雨已经停了,云端露出夕阳的轮廓,祝愉直接拦了辆出租车去姥姥家。

    姥姥家住在老城区的东边,这片区域的房龄基本都比祝愉年纪大上一轮。房子虽旧,但周围基础设施好,医院、公园、学校都挨得很近,因此租售也不便宜。

    出租车很快到了建德苑门口,祝愉跟门卫报了户主,车进了小区直接开到了楼道外的花坛边。

    祝愉付钱下车,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梯,还没到门口就喊:“姥姥,我来啦!”

    孟元淑听见声音迎了出来,亲热地把她搂进怀里:“乖宝,你来啦,快过来吃饭。”

    祝愉大老远就闻到了香味,听到这话立即扒到餐桌前,眨着眼睛就等孟元淑落座。

    桌上摆着一碟粉蒸排骨,一道清蒸大虾,还有一碗冬瓜鱼丸汤,色泽鲜丽,香气扑鼻。

    祝愉在姥姥的催促下洗了手,开始啃排骨喝鱼丸汤,孟元淑坐在一旁给她剥虾,很快碗里白花花的虾肉堆叠成小山。

    饭菜热气腾腾,祝愉低头吃了一会,觉得眼睛被熏的有些难受,她抬起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鼓着腮帮子问孟元淑:“姥姥,我能在你这住一阵吗?”

    孟元淑闻言,平淡地拍了拍祝愉的后背,说:“乖宝,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祝愉把脸埋进碗里,又扒拉一口饭,声音更加含糊不清:“那我想一直住下去。”

    饭毕,孟元淑去洗碗,祝愉跟在后面打下手,在第三次把水珠甩到姥姥脸上时,她终于被孟元淑赶出厨房。

    “你去给我溜溜板栗,正好消消食。”孟元淑把狗绳给她。板栗是一只博美,娇贵又爱闹腾。

    祝愉不太乐意,这个天遛狗又要出一身汗,她更情愿呆在空调间里。

    夜风湿热,祝愉牵着狗走出小区。她记得附近有一个湖畔公园,是个遛狗的好去处。

    祝愉沿着街道慢慢走。路边店铺很多,经过便利店的时候,她进去买了一罐冰橙汁汽水。等到了湖畔公园时,她手里已经提着一袋子爱吃的零食,还有在街角烘焙店排了半小时才买到的芝士蛋糕。

    她不像是来遛狗消食的,更像来公园夜游的,离野餐就差一块碎花布。

    祝愉坐在长椅上,把狗绳绕在扶手上。她觉得板栗跟着走了一路,有点累了,应该休息一下。

    祝愉边吃边玩手机,板栗围着椅子吱哇乱叫,她疑惑地看了一眼,俯下身摸摸狗头,说:“小馋狗,你吃不了这个的。”

    板栗小小身材有使不完的牛劲,它伸直了脖子往前冲,奈何被绳子桎梏,四肢在草地上原地踏步,不满地回头瞪她。

    祝愉看完一章新漫画,终于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她左手牵着小狗,捏着汽水罐子,右手提着购物袋,慢悠悠踱步回去。

    湖畔公园步行道有很多夜跑的人,不时有人从祝愉身边经过。板栗在前面跳跃奔跑,她被带着小跑起来。

    手里的易拉罐快要拿不住,步行道变窄拐弯,祝愉放慢脚步,却被手里的绳子往前带,一下子扑倒。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但视野确确实实变黑了,祝愉感觉脸颊蹭到了一块布料——不是布料,没有温热韧性还会起伏的布料,是包裹在白色衣服下的身体。祝愉撞进一个人的怀里,脸贴着对方胸膛,手撑着人家的腹肌。橙子汽水可怜地泼出来,在白T上留下一段黄色蜿蜒的痕迹。

    祝愉迟钝地抬起头,看见了比头顶路灯更耀眼的星星,还有一颗很小的泪痣,像夜空流星坠落。

    祝愉在那一瞬间听到了雷鸣。

    不是雷鸣,灿烂的夏夜怎么会打雷——是她的心跳。

    很快祝愉听到一道好听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宋泊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哪来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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