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泊琛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低头看了看衣服上斑驳的污渍,微不可查地皱眉。

    祝愉顺着他的目光悄悄瞥了眼,心里发虚。她仰起头,努力维持镇定,声音比周围飞舞的蚊蝇还小:“对不起!我…我赔你干洗费吧!”

    人一慌就容易乱,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匆忙调出一张二维码,献宝似的举到对方面前。

    宋泊琛冷眼瞧着,一动不动,觉得此刻场景有点眼熟,像他以前陪小表妹看的现偶剧里男女主莫名其妙的戏份,蹩脚又无趣。

    祝愉见人没反应,一双漂亮的眼睛无措地微微睁大,十分诚恳地再次道歉:“真的对不起。”

    说罢,怕灯光昏暗看不清楚,她费劲地举高了些。

    长得真好看,她心想。鼻梁高挺,碎发垂下来遮住额头,眼神里透出蓬勃的少年气,同时又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

    就是此时此刻脸色不大好。

    祝愉感觉后背凉飕飕的,试探道:“你看,三十行吗?”

    宋泊琛幽幽地看了眼收款码,嘴角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露出了一种让祝愉看不懂的,似笑非笑,略带嘲讽的神情。

    嗯?这是嫌少?

    也对,这件衣服看上去挺贵的。

    那六十,六十总行了吧。

    祝愉心一横,刚要开口,就见对方虚指着屏幕。

    “买饮料被骗了去找12315,别找我。”

    语气轻飘飘,话有千金重。

    什么意思?

    祝愉疑惑地看了一眼屏幕。

    啊这!

    好大一张发光的收款码。

    清汤大老爷!小人冤枉啊!

    祝愉被尴尬和羞耻压扁,差点把手机摔了。

    汽水罐子“哐当”一声跌落在地,咕噜滚到宋泊琛脚边。板栗乐颠颠跟过去,这会儿乖巧得离谱,蹲在人鞋边不动了,尾巴轻轻打卷,撒娇似的。

    多可爱,多无辜。

    一大一小都让人头疼,宋泊琛不想再跟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时间,冷冷地丢下句“借过。”,抬脚就走——

    自然是没走成。

    他扭头,一只细白纤长的手拉住他的衣角。祝愉气若游丝:“你听我解释……”

    宋泊琛不想听解释,没用什么力气把衣角抽了出来,转身继续迈步。

    那道声音跌跌撞撞跟在后面。

    “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我之后——”

    宋泊琛头也没回,出于礼貌说道:“我不会用手机。”

    果然没猜错,这只是一种拙劣的搭讪方式,所以他很轻易地识破了。

    “……”

    祝愉有一个臭毛病,一旦做错事,事情没有按照她预期的方向发展、妥善结束,她就会觉得对不住人家,良心受到谴责,夜不能寐。

    为了今晚能睡个好觉,她快走几步拦住男生,把今晚买的零食和蛋糕一股脑塞人怀里,也不管人接不接受,义正言辞地说了句“赔礼。”

    怕对方再说出自己不爱听的话,祝愉抄起地上的板栗,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湖畔公园。

    月影婆娑,露草流萤,少女的背影闪烁着梦幻朦胧的光芒,在黑夜中愈发清晰。

    祝愉强迫人收下东西,后知后觉难为情起来。

    回到家里,孟元淑看见孙女怏怏地瘫在沙发上,走过去惊讶道:“乖宝,大晚上遛狗怎么脸红成这样,中暑了?”

    祝愉拿手背贴了贴脸颊,果然很烫,她睁眼说瞎话:“板栗太闹腾了,我围着湖畔公园整整跑了三圈呢。”

    孟元淑赞许地点点头:“年轻人是该多运动。”又问她头晕不晕,要不要喝水。

    祝愉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不由自主回忆起了那人的眉眼,语气,风吹起带来的衣服上清冽皂香味,还有……掌心的触感。

    能记起这么多细节,看来大脑清明。她摇摇头,说:“不晕。”就是心慌得厉害。

    孟元淑还是给她倒了一杯温水,祝愉接过去小口抿着喝完了。

    喝完水,洗过澡,祝愉神清气爽地躺在凉席上,打开英语广播,打算睡前听一段。以往听上十分钟就能睡着的频道,今天听到主持人说完“That's all for today's show.”仍然睡意全无。

    她裹着薄毯在床上滚了几滚,拿出遥控器降低空调温度,风速调到最大,一只芥麦枕头掉在地上,卧室门后挂的八段锦挂图被室内的冷风吹得沙沙作响。

    祝愉确定自己失眠了。

    她索性一翻身站起来,嘴里哼着某个流行女团的热歌,脚下的床变成了三尺舞台,跟着那张八段锦图解打完一套歪歪扭扭毫无章法的动作。

    自娱自乐了半天,困意终于袭来,祝愉擦了擦额角细密的汗意,精疲力竭地阖上眼,直接躺在毯子上睡着了。

    ——

    市第一人民医院。

    住院部大厅地板光洁,反射着白炽灯刺眼的光线,即便是深夜,医院依旧人来人往。

    “叮咚——电梯上行,13层到了。”

    13层是骨一科病区,宋泊琛走出电梯,左拐,沿着走廊走到底,停在一扇病房门前。

    正要轻轻敲门,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宋泊琛的手指忽然放下,他直接摁掉电话,重新走回电梯旁边,推开一侧的安全通道。

    来电人是发小沈知徽。

    宋泊琛回拨过去,对面很快接起来。

    “不方便接电话吗兄弟?”沈知徽的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

    “刚刚电梯信号不好。”宋泊琛走下几级台阶,侧身靠在扶手上。

    “在凌川怎么样,那帮人有没有再来找你?有困难和哥们说啊,别跟我客气。”

    “没有,一切都好。”宋泊琛平静地回答。没有说催债公司重新找到了他新换的手机号,并时不时来电骚扰,也隐瞒了上周他和母亲徐云被堵在家门口要求赔付父亲因投资失败欠下巨额债务的事情。拉扯间徐云不慎跌下楼梯,手腕骨折外加轻微脑震荡。

    “要我说,你爸可真不是个东西!公司留下一堆官司就算了,还欠了一屁股赌债玩失踪,烂摊子全丢给你和阿姨承担!”沈知徽在那头边骂边刮胡子,不小心在脸上划破道口子,疼得呲牙咧嘴。

    他一点也没有指责长辈的愧疚感,骂得理直气壮。

    “何必非要转学走呢,”沈知徽叹口气,“你不在鸣泽我真挺想你的。”

    鸣泽中学是莱北重点高中,宋泊琛和沈知徽一路从初中部升到高中国际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和这个圈子里的同龄人一样,念完高中,按部就班出国留学,也许本科毕业后还会读硕士、博士,不过他对学术研究不怎么感兴趣,大概率只是去某个大洋彼岸呆上三五年后回国给父亲打工。

    国际班费用很高,这是他愿意转学的主要原因,对于同学的指指点点和亲戚的明嘲暗讽他其实不怎么在意,选择来凌川市也是因为这是母亲从小长大的地方。姥爷在此处留下一套房产,属于徐云的婚前财产,没有被法院拍卖。凌川市的小房子虽然比不上他搬走的独栋洋房,但一砖一瓦也能遮风挡雨。

    不过沈知徽似乎不这么认为,他固执地认为宋泊琛是被逼走的。不同于宋泊琛的平静,他听完好友说出转学的决定后像被捏了七寸一样跳起来,忿忿不平地和某个针对宋泊琛的同学吵了一架,又央求父母帮忙。叔叔阿姨是热心肠的人,他们很乐意垫付宋泊琛之后所有的学费,希望他能安稳毕业。

    宋泊琛拒绝了沈家的好意,但是收下了这份在当时为数不多所以难能可贵的真情。

    他在流亡的仲夏,像一朵漂泊的云,穿过枝桠间疯长的绿意和越来越悠长的白昼,最后停在凌川热烈又多雨的初秋。

    “你离不开我吗,这么黏人。”宋泊琛哼了一声,把手里的购物袋放下,换了只手听电话。

    楼道灯光明亮,他注意到了袋子上的印花,一束奶白色的向日葵。

    “……神经!”沈知徽笨嘴拙舌地噎住,“那你好好照顾自己,别想太多,等放假了我来看你!”

    宋泊琛罕见地发了会呆,好半天才“嗯”了一声。

    再次来到病房时,徐云正站在床边和隔壁床的病友闲聊,宋泊琛走过去叫了一声“妈”。

    徐云转过头,手腕处已经打了白色的石膏,脖子上挂着固定手部的吊带,她注意到儿子手里提着的东西,笑眯眯道:“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哄啊,医生说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宋泊琛把东西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拿起保温壶去楼下的开水间灌热水,等他回来时,徐云已经拆了其中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兴致勃勃地研究。

    “你居然会去买这家店的芝士蛋糕!他家在我年轻时就是老字号了,只可惜去了莱北再也没机会吃到了。”徐云的语气里是藏不住欣喜。

    “怎么会想到去买这些给我?”

    宋泊琛不知道怎么回答,也可能是不想回答,他低头看向衣角,那处褶皱早已被风抚平。

    空气中漂浮着浓郁香甜的味道,和陈旧病房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格格不入。

    徐云尝了尝,说:“真甜。”

    甜吗?

    宋泊琛抽出一根塑料叉子,跟着尝了一口。

    他再次看向那个鼓鼓囊囊印着向日葵的袋子。

    是很甜。

    是他曾经拥有,如今一度失去,将来应该也很难寻回的那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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