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又飘起了细雨,天色快要暗下去,整座城都似笼在烟雨薄愁中。

    换回裙杉的周姑娘,与年轻的裴举人,转进了香溪河畔街角不起眼的一家小酒肆。

    小伙计看见二人的一刻,双眼就亮了亮。倒不是觉得二人衣饰多华贵,而是整日坐在柜台,如这二人一般出众的样貌可不多见。

    因着下雨,酒肆中没什么客人。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小伙计上前招呼,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二位客官,要点什么?我们这儿的黄酒可是远近闻名,若是喝不得黄酒,还有李子酿,酸酸甜甜,配着几碟小菜,最是惬意不过。”

    周蓦淡淡笑道,“两壶黄酒,卤肉,煮干丝,焖鸡脚,桂花糖藕,并些小菜。”

    酒菜很快上来。

    秋分时节的雨丝飘过窗外,打湿了芭蕉叶子,隐隐有促织低鸣。

    一张桌,两壶酒,两个人。

    裴清为周蓦斟了一杯,给自己斟了一杯。

    “裴公子,我们退亲吧。”周蓦盯着面前酒杯,轻声说道。

    裴清紧了紧手中杯。他凝视着对面的少女,少女有一双杏眼,清亮美丽,而此时,从那双眸子里看不出太多情绪。他其实还有想问她的话,为何留意杨员外,今日到杨员外府宅做了什么,为何后来杨员外出来的时候一丝喜色也无。还想问她日后有何打算,打算…守孝之后,何时与他成亲。

    都问不出口了。裴清饮尽手中酒,入口灼得人心头有些难受。

    裴清没有说话。

    周蓦还是没有看他。啜了一口酒,声音中含着冷硬:“我知道汉卿学舍的学子们是如何说你的。”

    前些日子,她不仅仅走遍了怀县的茶楼,也在没有头绪的打探中坐在汉卿学舍临近的茶肆,听到书生们叹息裴公子的准岳家,他们说周家狼心狗肺,说裴清与他父亲裴学政也未必清白,或许也是一路人,平时道貌岸然,做清高状,实际或许也是利欲熏心。也听一些人打抱不平,说周家的事如何能与裴公子扯上关系,裴公子做得好文章,行事也磊落洒脱。若周家的事能攀扯裴公子,前些年偶来学舍开席讲课的苏大家,还是周家姑娘的老师呢,怎么不敢攀扯苏先生?

    裴清一直是汉卿学舍的骄傲。不止是汉卿学舍的骄傲,也是乡试解元,平岚郡最有潜力的年轻人。不管学子们簇拥还是嫉妒,却没有一个人否认,明年春闱,裴清必会中贡士。现在学舍众人待他却十分微妙,流言蜚语四起。

    “你不必理会那些。”他终于开口。

    裴清和周蓦是三年前定亲的。那时,因朝堂下决定开贯通五州的运河,周工簿回乡任职,她刚随着祖母和父亲迁居怀县。

    那时他十五岁,还只是小小童生。他随父亲到周家做客,误入周家后院。

    后院中一群男孩子正在追逐嬉戏,因不识得他,取笑正在变声的他声音像只鹅,他内心羞愤,却觉自己不该与一群半大孩子计较,何况是自己走错了路,说来也是不合礼节,便欲走开。

    而此时真来了一只鹅,四处追赶这些男孩子,追上了便拧一口,男孩子们便发出惨烈嚎叫——比大鹅的声音还难听。他便偷偷笑了。这在裴清的少时,是为数不多的幸灾乐祸。

    “谁教你们欺负人的?”少女清凌凌的声音,虽然说着教训的话,音色却极甜,像春日的桃子饮,沁入心间。

    然而这有着一把好嗓子的少女,踏着大步走进庭院,走出了威风凛凛的气势,“你们这般,哪有秦家的端方做派,礼义风骨,有本事欺负生人,课业可做完了么?”

    那群淘气的男孩子一哄而散,大呼小叫着“表姐来啦!快跑!”很快庭院只剩下拂动的葳蕤花枝,和惊起扑棱棱飞走的燕子——也不知是大鹅惊的,还是少女惊的。那少女在表弟们面前耍完长姐威风,回头看他,道,“咦,你是谁?”

    “学生裴清,平岚郡怀县人。家父怀县学政。”裴清饮了一杯酒,在心中默默回答。

    而彼时那小小少女却没听到他心里的回音。

    她犹豫一下,似是觉得他需要宽慰,于是转头对他说,“你是府上的客人吧?这几个毛头小子若是得罪了你,请不要责怪。雪颈霜毛红网掌,请看何处不如君?鹅有什么不好?”

    却又有些忧愁,“可惜这大白鹅是我找厨房借来的。”小裴清虽羞涩没有言语,嘴角却不觉一抽。

    合着是天降救他于尴尬之中、按说于他有着滴水之恩的大白鹅,很快要迎来入锅的命运?这么大的鹅,周府有这么大的锅么?不过这么想恩鹅似乎不是很合适。

    于是不觉被少女拐着,与她把大鹅驱赶入周府后头,那绕过怀县的香溪河中。二人站在玉带桥上,看大鹅凫水而去,少女嘟哝着,“快走吧,莫要游回来了。”

    这便是裴清与周蓦的初识了。印在他心头的,有飘着柳枝的香溪,有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的怀县如画春日,有身着绿衣威风凛凛的美丽少女,也有回家后父亲的一顿教训——呃,被美丽少女拐着放跑了主人家的鹅,半大小子们后来告发的。

    那之后,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机会见面,前岁末父亲在怀县的任期满了,迁往邻县,裴清有时会登门周府向周父请教学问——其实周父在诗书没有什么造诣,却精于算、术,更通民俗、民情,给他拓宽了不少见识,他也深知周家叔父对怀县每一寸田土、每一处河渠,都怀着敬意和热忱。

    那时候,他常祈盼着登门可以见到周蓦,而周蓦有时在,便为他二人沏一杯茶水,经周蓦的手煮出的茶水茶香四溢,十分特别。

    更多的时候她不在,或是在苏大家处接受教导,或是在县城或山野游走。不管周姑娘在与不在,他都渴盼着到周府去,渴盼着待在她所住的地方。

    小伙计掌起灯烛,晕黄出一室橘色。

    桌上的两壶酒已经空了,忧心的小伙计又端来两壶。

    周蓦一口一口浅啜,喝得却并不慢。“你知道的,我是个麻烦。”

    许是饮多了酒,周蓦的眸子晶亮。鼻头有一点点酸,眼睛好像也涌起一点雾气,周蓦眨了眨,眨回去了。

    “我放不下这桩事情。”她从未与他详说这些,也没提过今日发生了何事。

    她找他帮忙潜入杨家,他便应了,管会有什么麻烦。

    裴清摇头,“你不是麻烦。”已经三年,裴清的声音早已褪去青涩,低沉好听。

    别说深情厚谊,生死契阔,似乎其实连两小无猜二人也谈不上。

    如此对饮私喁,也是头一回。

    莫名地,裴清思绪飘回三年前。当年他二人年幼无知,也不知那鹅入了香溪,可有被旁人抓走?

    终归,他始终当她是未过门的妻子,妻子家中遇难,他怎能弃之不顾?

    君子端方,当懂骨气。

    “我要离开了。”周蓦声音还有些闷闷的。

    “在怀县,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我不知道他们背后还有谁。我也不能杀了他们。”这是极低的声音。

    裴清一饮而尽,为周蓦斟了一杯,给自己斟了一杯。

    “不要让裴伯母担心你。”

    周蓦是知道的,裴清的母亲,裴夫人有意为他另寻良配。

    倒不是落井下石。而是如此情境,周家是陷进麻烦的,裴清前途大好,若与周姑娘纠缠下去,以后先不谈拜官入仕,夫人如何交际,单说周姑娘的心思,就不可能放在宅院之中。

    山鸟与鱼不同路。

    桌上的空酒壶摆了六七个。

    裴清端着酒杯,凝视着周姑娘。

    “好。”他无法看着母亲日生怨怼。

    “别挂念我。还有几个月,潜心读书。”而她,将去寻找答案,走一条荆棘之路。

    周蓦捏着酒杯,目光有些遥远。

    “好。”

    酒壶贴着的红纸映入眼帘,仿佛给裴清的眼睛也染上一丝红。

    不知何时,那少女已走了。

    裴清饮下一口有些冷了的黄酒。

    唯有寥落夜雨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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