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阴雨绵绵,饶是密不透风的天牢也经不住泛着浓重的潮气。

    身着单薄囚服的夏如璇蜷缩在监牢的角落,手指拂过坚硬而冰冷的墙砖,潮意顺着她的动作在指尖凝结成细碎的水珠。

    鼻尖泛起酸涩,这般湿冷,也不知道哥哥的身体受不受得住。

    原以为投案了,起码能见上哥哥和闻远一面,可是一连数日,这天牢静悄悄的,除了狱卒送饭的时候,就再没有半点声响。

    “吱嘎——”是牢门打开的声音,脚步声由远及近从幽暗的通道中传来。

    夏如璇抬头望去,在看清来人后,眼中本就不多的希冀又黯淡了下去。

    狱卒站在囚室前,冲她晃了晃手里的食盒,喊道:“吃饭了。”说着通过小窗把食盒里的一碟子菜和一碗粥放到囚室的地面上。

    夏如璇没有动,仰着素净的脸庞朝着他问道:“狱卒大哥,我能见见我的兄长和夫君吗?”太久没说话,一开口声音就显得尤为艰涩。

    或许是这要求过于非分,狱卒古怪地看了她一看:“别这么多废话,赶紧吃饭。”

    夏如璇略带哽咽,不依不饶地问:“那他们是和我关在一处的吗?都是在这天牢里吗?”

    狱卒一时也拿不准怎么回答她,明明是罪臣亲眷投案,上头却吩咐单独安置在这清静的囚室,劳累他送饭都得多跑几层,还问东问西的,他也不耐烦起来:“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可端走了。”

    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夏如璇垂下眼眸,这才慢慢起身,端起了地上的那碗白粥。她本来吃不下,短短几日就已清瘦了许多,但她得逼着自己吃,活着才能有机会再见到哥哥和闻远。

    只是白粥入口,眼泪却忍不住地成串落下。

    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因为留宿青楼,就不会落得德行有亏的下场,以致于在太子冤枉自己心怀不轨时,孤立无援,受尽指摘。

    也不会在后来对沈浔的少年爱慕被人翻出时,又被肆意攀诬与四皇子纠缠不清,导致名声尽毁。

    一生刚正要强的父亲不会因为教女无方积郁成疾,兄长也不会在朝堂处处与太子作对,以致因言获罪。还有闻远,虽然出身微寒,但学问好,又肯努力,会有一位贤惠的妻子,不会像如今这样,平白被牵连入狱。

    一步错,步步错,造成如今的局面。

    狱卒收走碗筷,囚室又恢复到死一样的平静。

    驱之不去的冷意渐渐攀附周身,缠绕得人喘不过气来,眼角含泪的夏如璇蜷缩在墙角,昏然地闭上了眼。

    *

    头……好疼……

    夏如璇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头疼出了幻觉。

    天牢深入骨髓的寒意如同一场大梦,她如今躺在柔软的床褥上,错愕地睁眼望着上方绘彩描金的雕花床顶,鼻腔里满是旖旎香气。

    简直怪诞至极。

    夏如璇一下子从床上翻身坐起,发现自己身上着的是男装,而这里她记得,正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赏晴阁的上等厢房。

    脑袋里如同被千般小人拉扯过,头疼欲裂,这宿醉的感觉夏如璇只有一次,可是却永远都忘不了。

    她恍惚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拼命揪了下自己的手,钻心的疼痛让脑袋清醒了些。

    自己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偷偷和沈浔去青楼的第二天。

    是的,她记得自己之所以来青楼,就是因为沈浔。

    父亲夏谦老年得女,彼时已为丞相,她一出生即为丞相之女,身份自然贵重。等长到待嫁的年龄,中宫皇后常宣一些与她年龄相仿的高门仕女进宫作伴,而其中宣得最勤的便是夏如璇和卫国公家的嫡小姐卫姝盈,宫中一直传言这是皇后在准备为太子择正妃。

    她的母亲很高兴这件事,母亲秦韵是父亲的续弦,年龄比父亲小上许多,平素常叹比不了之前那位夫人的温婉贤淑,满腹才情,后又只生了自己这一个女儿,自然不如已经出仕的哥哥出息,现今知道夏如璇有望成为太子妃,更是对她严苛教导,耳提面命,要她务必讨得皇后欢心。

    但对于参选太子妃这件事情,夏如璇并不欢喜。

    因为她知道,她喜欢的是四皇子沈浔。

    沈浔和她同年出生,母妃身份并不高贵,但常听父亲提及四皇子聪慧,他又生得极为好看,御花园初遇时的少年意气让她一见倾心,以致于后面步步沦陷。

    那日夜里的混乱似乎还在眼前,已经在宫外开府独居的沈浔如往常一般翻墙进了她的小院,说要带她去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第一次换上男装的自己还很兴奋,更高兴的是沈浔愿意单独带自己一起,而不是同往日赏花踏青那般,让自己把借住在家里的表妹也带上。

    那时的她天真地想,这般偷偷摸摸地出行,是她和沈浔之间拥有的第一个特别的秘密。

    直到后来,沈浔上门求娶了自己表妹,她才后知后觉沈浔看的人从来都不是自己。

    那晚当发现马车停到灯火通明的赏晴阁前时,夏如璇却犹豫着不肯下车,父亲板正,母亲严苛,她胆子从来都很小,只能小声哀求沈浔把她送回去:“被父亲知道我来这种地方,会打死我的。”

    “又不干别的,只是听听曲,见识下风雅而已,”见她仍不肯进去,沈浔接着劝道,“不用怕,就算有什么,我也会护着你的。”

    就因这一句,她便红着脸和沈浔进去了。

    赏晴阁,雅俗共存,京中有名的烟花之地。

    唱曲的姑娘声音婉转如出谷黄莺,劝酒的姑娘也不是浪得虚名,酒盏一杯又一杯递到夏如璇唇边,沈浔就这样冷眼看着她推拒不能。

    现在想起,他分明是纵着自己被灌醉的。

    想到这里,夏如璇一下慌了起来,还记得那日独自在青楼醒来,不多时,齐国公府的二公子齐玉就带着下人围了这赏晴阁,说是在路上被人冲撞,险些伤了,齐二公子向来不是宽容大度的人,带着随行的仆从一路紧追着歹人寻到赏晴阁。

    那群人气势汹汹一间一间地搜,最终毫无悬念地踹开了她所在的房门,而齐二公子一眼就认出了惊慌失措的自己。

    时至今日,夏如璇都记得他眼里的讶异和玩味。

    虽然齐二公子最后用马车把她秘密送回了府里,并允诺父亲此事绝不会外泄。

    但自己那天仍旧被盛怒的父亲打个半死,又被整整禁足了半年。

    后来达官贵人间闲事多,自己女扮男装留宿青楼一夜的事情还是渐渐传开了。

    虽说是传言,但与禁足之事两相结合,一些有心人不难窥见个中缘由。

    从那以后,皇后娘娘就再也没召她进宫去说过话。

    此时原本安静的外面陡然传来一阵嘈杂,只听见一个男子用粗狂的声音高喊道:“通通围起来,在没找到那个歹人前,一个都不准离开。”

    一声怒喝让夏如璇脑袋里一下子炸开了花。

    这情形和当日简直一模一样。

    她匆忙环视屋内,却没有发现一处能供她躲藏的地方。

    紧接着粗暴的开门声和各色惊呼咒骂此起彼伏地传来,夏如璇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她当机立断跑向窗边,推开了窗户。

    她记得这里只是二楼,探头望去窗户的后面是一条僻静的小巷,一个人也没有,她咬着牙想看来只能跳窗了,摔伤总比再被父亲打得半死好,也不能再因为自己连累父亲颜面尽失。

    打定主意,夏如璇踩着凳子一脚踏上窗沿,随后把整个身子都探出去,不想虽只是二楼,低头时窗外的高度还是一下子眩得她眼花,恍然片刻。

    “砰——”房门一下子被推开。

    这么快!

    夏如璇内心一惊,不再犹豫,头也不回纵身就要跃出窗外。

    不曾想人还没能跳出去,腰间就被紧紧箍住,一双臂膀硬生生拦住了她,天旋地转,她人没摔着,又稳稳落回了房间的地板上。

    反倒是身后的人踉跄了两步,不过始终没有松开拦在她腰间的手。

    双脚安稳落地,夏如璇全身却比刚才更加紧绷,难以置信,也不敢回头。

    腰间那双白皙的手似曾相识。

    身后……冷冽的药香更是让她心惊。

    “不要,”清冷的声音仿佛含着痛楚从身后传来,细弱蚊蝇,“不要再做傻事。”

    这声音对夏如璇来讲不啻于惊雷在耳边炸开,她受惊般反应极大地转身一把推开身后的人。

    那人猝不及防被推开,趔趄几步,身边跟着他多年的老仆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只听他轻轻闷哼了一声,后腰似乎还是撞上了桌角,鬓间疼出一丝冷汗,原本就清冷的神色更显苍白。

    老仆见状面色一冷,恶狠狠地看向夏如璇,一步越上前扬手便要教训她。

    “住手!”那人出声制止了他。

    夏如璇颤颤抬头望他,眼尾泛着一丝红意。

    早知道就早点跳了。

    眼前这张脸,分明就是她这辈子再也不想遇见的人。

    此时门外闹哄哄地一阵嘈杂,乌泱泱的一群人也搜查到了这间屋子,见房门大开,为首的壮汉气势汹汹地就走了进来,喝道:“什么人在里面?”

    见状夏如璇下意识挡住脸,匆忙背过身去。

    眼角余光里,原本被推开的那人也箭步挡在自己的身前,隔绝了门口之人探寻的目光。

    带头的壮汉见这情形,更是起疑,探头道:“躲什么躲?”说着便要越上前去上手拉扯。

    只是还未靠近他们一步,便被身边的老仆沉着脸一掌拍开:“放肆!”

    壮汉没想到这老头看起来这么老,却还是个能打的,挨了一掌吃痛往后倒去,好歹身后人多才勉强接住,不至于当众颜面扫地,随即他咬牙切齿地招呼身后的人道:“敢动手?兄弟们,一起上。”

    找了大半层楼都没找到人,听见吵嚷,齐二公子带着火气走了进来,“不好好找人,在吵什么吵!”

    站在门口的人赶忙毕恭毕敬地让出条路来给他,壮汉收起脸上的气急败坏,忙点头哈腰地告状:“二公子,这男的藏了个人,不让我们搜房间,还打伤了我们的人。”

    齐玉阴郁抬眼,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惹齐国公府。

    但待他看清楚人后,明显愣了下。

    这位怎么会在这里?

    齐玉反应极快,反手一巴掌掴在壮汉脸上,骂道:“不长眼的狗东西,谁让你扰了宁王殿下清静,还不快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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