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冰冷冷的水渍裹着浓重的酒香霎时泼到面上，林春棠浑身一抖，眼睫废力睁开。
在昏暗的光线里，她隐约看见雕梁画栋，烟水座屏，上好银丝香炭在少女的香闺中冉冉升起，在几个奴仆凶恶的脸上勾勒出一道阴翳。
林春棠眼眸一紧，这不是她吃醉前待的红楼！
“啪——”
坐在沉木座上，少女不耐烦地甩了一手鞭子，砸落在地上，发出让人心悸的轰响。
鞭尾掠过林春棠的衣袍角，顿时划破了衣袍，林春棠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发觉惹得对方越发得意后，便僵住了。
侯府之女薛映雪！难道说，昨夜一切全都是计中计？！！
她正思索间，此时，两个奴仆谄媚地扶起鞭子，冲上座的少女低眉顺眼，“教训一个不识趣的寒门子弟，如何能脏了您的手？”
薛映雪高傲嗤了一声，并未阻止手下人的自作聪明，看奴仆缓步朝被锁在床边的年轻男子走去。
浑浑噩噩的青年似乎察觉到不对，下意识动了动，却使得粗粝麻绳更加勒进肌肤，痛意使得他微微皱眉。
薛映雪眼眸不动，目光一瞬不瞬地欣赏着面前人的狼狈。
水珠浮面，神色冷淡，束好的发早在她叫人搬动间，纷纷散乱在耳边脖颈，低廉的衣袍染尘染土，麻绳将他手腕勒出重重的红痕，落在如雪的肌肤上，便是触目惊心。
如此狼狈，薛映雪日前被婉拒的恨意在美色冲击间消散了几分，但当她转头对上青年双眼时，忍不住唇齿生冷，染了丹蔻的指甲深深陷入皮肉。
林春棠一双眼眸冷沉乌黑，在昏暗的闺阁里，也像是一道泛着冷光的匕首，刺破了黑夜。
薛映雪无意识地心里一颤，很快反应过来后便是加倍的恼羞成怒，比之前被拒绝时更胜。她猛然站起，径直夺了奴仆手里的鞭子，发泄似的甩在林春棠身上，冷笑连连，“谁许你如此看我？”
鞭子随着她的话语，一道一道砸落在春棠的身上，发出闷顿沉痛的响声。
同时响起的，是少女充满快意和恶意的声音。
“你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也许你这样看我？”
“你父亲是区区芝麻小官，我薛映雪是当今平远侯的女儿，受封郡主，享食邑封地，受万人爱戴，多少英年才俊哭着跪着求我，让我高看他一眼，巴不得做侯府的陈龙快婿，
“你凭什么拒绝我？”
划破空气的挥鞭声，一道比一道凌厉，薛映雪挥鞭的手被震得有些发麻，但对方依旧一声不坑，一双眼中没有惧怕没有后悔，没有迎合。
薛映雪心肝俱沉，还要再打下时，却见之前被打都一直闷声不坑的青年倏然张口。
“郡主。”
薛映雪动作停滞了滞，下意识朝青年看去，却见对方露出一个涩然微笑来。
他笑若纯白的海棠花开，眼尾微微上扬间，越发衬托出他五官立体流畅，原本凌冽的线条也因为这一笑温和了些许。
他语含歉意，眸若温水，“抱歉郡主，回京之前，我已有婚约。”
薛映雪心不受控制跳动，呆了呆，许久咬牙吐出一句，“那又如何？”
她手指散漫地勾着长鞭，挥挥手令仆从解开绳索后，亲自给林春棠理了理衣襟，漫不经心道，“男子三妻四妾实属正常，况你如此有才——”
她话音戛然而止，整个人被人从后面压制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她甚至没有看清林春棠是如何出手的，自己的脖子已经被对方掐住，背脊被死死按住，脖颈间冷白的手指刺得她下意识一哆嗦，窒息感却更深更重地传来。
两个仆从一惊，噌的拔出随身的刀就要上前。
薛映雪在越发窒息的桎梏中，忍不住挣扎拍打地面，“林春棠，你疯了？”
林春棠只看了两个仆从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俯身朝薛映雪耳边吹气，“郡主，你猜是我被乱刀砍死快，还是郡主被我掐断脖子快？”
他语态亲昵，薛映雪却浑身血液僵住，她直觉对方真的会这么干，求生的意志让她艰难出声，“别动。”
两柄刀刃已然近在咫尺，奴仆发出疑惑的惊声，“郡主？”
薛映雪咬牙切齿，“我说别动。”
“你想要什么？”
林春棠淡声，“放吾妹离开。”
“什么妹妹？”薛映雪歪头装傻，“你怎么知道她在我的手上，而不是在我父亲手上？”
林春棠回道，“侯爷邀请兄长，来红楼一聚，你我都知道，是因为兄长被污蔑所写辞赋乃盗用他人，红楼一聚本无伤大雅，但酒盅推换间，门客幕僚再提此时，恶意揣测，惹怒侯爷，令下属将兄长乱棍打死，兄长伏地告饶，被令饮酒，我替之。”
她叹息，“若此事是侯爷之意，溪远醒来也应当在昭狱，受严刑拷打，而非在郡主闺阁，受这不痛不痒的教训。”
薛映雪哼声，面容轻蔑，“你倒是聪明，但你明明知道，那辞赋本就不是你兄长写的——”
“兄长是受人冤枉。”
林春棠只说这一句打断，便淡淡转了话题，“既本意并非要溪远一死，还请郡主和侯爷放在下和舍妹离去，改日定当献上《春除赋》下半卷，以洗清兄长污名。”
“郡主应是不应？”
指腹微微用力，在她脖颈留下一道红痕，竟和林春棠手腕处颇为相似。
薛映雪不受控制地心神荡漾，勉力回神后咳了咳，忍住喉咙痒意，矜持道，“允。”
她话音刚落，便被松开，长久的桎梏倏然被放开间，她伏在地上狼狈咳嗽，泪眼朦胧间，见那人消瘦的背影渐行渐远。
薛映雪被搀扶着起身后，恶狠狠甩开仆从，往前追了几步，看到在院中，林春棠与他妹妹林荷重逢，然后——
少女甩了林春棠一巴掌。
在万籁俱寂的临水园子里，这声响便显得格外响亮。
清俊青年被打得脸偏向一侧，转正时赫然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林荷红着一双眼，面对向她伸手的哥哥，一字一顿道，“扫把星。”
猛地推开他奔离去。
薛映雪看得有趣，连带着自己捂着的脖子都好受了几分，心下快意，脸上便带了笑，只是这笑还没扩开，便因着林春棠的回头，而被迫僵在嘴角。
而右边顶着一个显赫巴掌的青年，朝她行了一礼，面色平淡地离开。
薛映雪扯了扯唇角，却牵连到脖颈，又是一阵细密痛意。
而在这片细密痛意之中，她却难得茫然地想。
被诬陷，因着兄长妹妹的缘故，而被逼着低头，甚至救出了自己的妹妹也仍旧不被认可。
按理说纵然不万念俱灰也该黯然神伤，可他面容实在平静。
这是血肉至亲该有的反应吗？
——
此时林春棠正缓步走在西街上。
耳边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热闹和人间烟火气缭绕身侧，林春棠拍了拍袖上的尘灰，熟练地掏出身上的铜板买了两个包子，热气随着柔嫩的皮馅下肚，叫空荡了一整夜的腹部舒缓了许多。
肩上腰背上被薛映雪打得，依旧在隐隐作痛，林春棠隐忍着，思索着。
再往前走，路过都城最大的茶楼，此时楼上正在听书，或许是讲到最高点了，那声响如海浪般涌入她的耳朵。
林春棠本不在意，但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顿时脚步停了下来。
说书人声音激昂，声响从楼上传到楼下，“明照三十年，太子意外溺水而亡，大帝姬病逝，先皇病危，三皇子走马斗鸡，七皇子玩弄声色，遍看皇室，竟只有风流肆意的二帝姬和年幼的九皇子还算不错，”
“先皇病危急召之时，二皇女换装易容混入行伍中，于北方与外戎正在交战。”
“然未曾回来，传信回来时，却是不幸夭于对战之中，满朝文武皆叹可惜。”
林春棠将最后一口包子咽下，一向寡淡的面容浮现一点讥诮来。可惜，不，他们巴不得她死。
没有人想到，这众人所议论的中心之人，并没有死，如今还成了一个人人可以踩上一脚的寒门子弟。
不过话说起来，这说书人可真是不怕死，新皇登基后虽赦死狱，但因哀悼二帝姬过哀，在水阁事件后，便不允许朝野大肆议论当年之事。
她心下冷笑，本欲抬腿就走，但说声人仍在继续。
“二帝姬在世时，同先皇感情甚笃，但因其风流成性，凛都都城大多好儿郎，皆是其裙下臣，野间传闻，如今的右丞，礼部尚书，刑部尚书郎，与之关系剪不断理还乱，甚至今春入围破例擢拔的原州通判，都曾夜间入了帝姬府。”
“您说的是当今宰辅谢韫，礼部崔时远，刑部沈望之，通判李鹤——”
林春棠脚下一转，心下那股本压制许久的寒意连着愤怒，刺骨剜肉般再次升起，她忍不住踏着木质楼梯往上走，于是那说书人的声音越发清晰。
“是啊，这几人在帝姬生前，命途甚舛，在帝姬死后，纷纷青云直上，或洗刷冤屈，或被圣上重用，名声显赫，一时为凛都热传。”
林春棠站在楼梯口，朝那几桌兴致盎然在嗑瓜子吃花生的年轻人看去。
那说书人仍在上唾沫横飞，林春棠漠然听着他从自己的死说到了自己的风流史再说回了当今帝王清正之治，不由唇边泛起冷笑。
踩着自己的血泪上位的几个小可怜，如今却是她用尽办法都没资格见上一见的人上人。
何其讽刺!可笑！
于是那肩膀处被薛映雪鞭笞过的地方隐约作痛，林春棠按住，身体麻木地转身要走，却听到一声清凌凌又隐含情绪的声音从身后遥遥传来。
“站住。”
林春棠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时心跳顿时响彻在耳边，反应却极其快地加加快步伐要下楼，眼前却顿时一晃，一道却冷光闪过，霎时冰冷冷的剑抵在她脖子上，让她动弹不得。
身后传来对方含着笑意熟悉的声，“都说站住了，”
转为杀意，“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
林春棠转头，对上对方戴着面具下玩味的目光，微微停顿，勉强压住心底的恨意，垂首行礼。
“不知公子有何贵干？”
面具男子长发如墨披散，穿着一袭金边白衣，倚靠在临江的窗边，窗外风拂过，吹皱他杯盏中的酒水，荡起片片涟漪。
这是三年后，帝姬和崔时远的第一回重逢。
却是刀刃相对。见面不识。
崔时远随意搁置茶盏，伸展了下臂膀，打量着眼前打扮陈旧却风骨极好的寒门子弟散漫而笑道，“你神色不太对，莫不是觉得今日的说书不太对？”
话音一落，霎时间全场寂静，目光腾地都朝她看来。
顿时如芒在身，林春棠知道这是他的陷阱，自己若说对，便是赞同了说书人激进的说辞，若说不对，难免要牵扯出之后的解释来，可若是不说...
林春棠内心一哂，林东言这个不长脑子的，自己往日帮他小打小闹地作弊也就算了，不知这厮受了什么刺激，听到定机侯爷忧虑，非要献计，还用的是她的计，聪明反被聪明误，被那老狐狸还有他女儿察觉到不对后将计就计大肆宣扬于野间，逼的要投门做客的林东言迫不得已上阁求饶，林家以防有变，令自己一块前往。
于红楼香阁之中，定机侯令其当众言赋，林东言面色涨红却吞吐半晌，当即被灌了坛酒，这还不算，定机侯府卫霍然出剑，令其将所有酒都一饮而尽。林东言两股战战，看向林春棠时，她百般无奈叹息。
总归是要帮的，哪怕她一点都不情愿。
于是之后便发生这些倒霉至极的事。
心思斗转间，林春棠对上对方含笑却实则冷芒的眼，内心一片冷意。
杀人于无形，崔时远将她教给他的计，如今用在了她的身上。
还真是...好样的！
林春棠心思翻转间，面上惶惶然俯身行礼，“在下思疏言浅，但若是非要在下说，在下便斗胆略抒己见。”
“圣上清明，百官各司其职，帝姬之死固然可惜，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不是......”
她话音方落，原本闲适随意的崔时远蓦地坐直身体，眼里一片寒冰。
“人总要向前看...”
他反复喃喃着，仿佛着了魇，又似想起了什么，半晌才在一众人战战兢兢的目光中随意挥手，给他丢了一锭子。
转瞬又恢复成之前懒散肆漫的样子，仿佛之前的惘然不过是林春棠的错觉。
“说的不错，赏你了。”他折出一抹笑来。
分明是厌恶、不满，却装出这副模样，与记忆里的崔时远大相径庭。
而——
那锭金咕噜噜滚落在林春棠的脚边，染了些许尘土，最后定住不动。
以这样的方式，赏人，是莫大的屈辱。尤其对于一个寒门子弟来说。
而林春棠，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腰、俯身，蹲下。
将那锭金捡了起来，勾起唇角往怀里揣。
“多谢。”
这一锭金，不知能换多少顿包子馒头。
至于性情大变？又与她何干。
崔时远眼神阴沉，见人动作粗鄙多为迫不及待，内心又实在鄙夷，连那人嘱咐的再次试探都懒得再用，便随意挥了挥手，让随从放人走。
他看着这人转身就走，粗布衣衫上处处隐约划破的痕迹，想起自己收到的信息，不由冷笑。
这样一个没胆色，普通至极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一丁点关于她的消息？
枉费他真的听话搁下案卷跑来这一趟。
但那人转身时一瞬走远的身形，纤弱却毫不留恋，同记忆中某个人身形吻合。
于是他的笑又渐渐隐没，转为阴冷。
手中的杯盏渐渐碎裂，化为一片齑粉从指缝间流下。
人是该向前看。
但要说也得是她亲口说，而眼前这个人有什么身份和资格，对他说这样的话？
他眼神渐冷，染上杀意。
冰冷冷的水渍裹着浓重的酒香霎时泼到面上，林春棠浑身一抖，眼睫废力睁开。
在昏暗的光线里，她隐约看见雕梁画栋，烟水座屏，上好银丝香炭在少女的香闺中冉冉升起，在几个奴仆凶恶的脸上勾勒出一道阴翳。
林春棠眼眸一紧，这不是她吃醉前待的红楼！
“啪——”
坐在沉木座上，少女不耐烦地甩了一手鞭子，砸落在地上，发出让人心悸的轰响。
鞭尾掠过林春棠的衣袍角，顿时划破了衣袍，林春棠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发觉惹得对方越发得意后，便僵住了。
侯府之女薛映雪！难道说，昨夜一切全都是计中计？！！
她正思索间，此时，两个奴仆谄媚地扶起鞭子，冲上座的少女低眉顺眼，“教训一个不识趣的寒门子弟，如何能脏了您的手？”
薛映雪高傲嗤了一声，并未阻止手下人的自作聪明，看奴仆缓步朝被锁在床边的年轻男子走去。
浑浑噩噩的青年似乎察觉到不对，下意识动了动，却使得粗粝麻绳更加勒进肌肤，痛意使得他微微皱眉。
薛映雪眼眸不动，目光一瞬不瞬地欣赏着面前人的狼狈。
水珠浮面，神色冷淡，束好的发早在她叫人搬动间，纷纷散乱在耳边脖颈，低廉的衣袍染尘染土，麻绳将他手腕勒出重重的红痕，落在如雪的肌肤上，便是触目惊心。
如此狼狈，薛映雪日前被婉拒的恨意在美色冲击间消散了几分，但当她转头对上青年双眼时，忍不住唇齿生冷，染了丹蔻的指甲深深陷入皮肉。
林春棠一双眼眸冷沉乌黑，在昏暗的闺阁里，也像是一道泛着冷光的匕首，刺破了黑夜。
薛映雪无意识地心里一颤，很快反应过来后便是加倍的恼羞成怒，比之前被拒绝时更胜。她猛然站起，径直夺了奴仆手里的鞭子，发泄似的甩在林春棠身上，冷笑连连，“谁许你如此看我？”
鞭子随着她的话语，一道一道砸落在春棠的身上，发出闷顿沉痛的响声。
同时响起的，是少女充满快意和恶意的声音。
“你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也许你这样看我？”
“你父亲是区区芝麻小官，我薛映雪是当今平远侯的女儿，受封郡主，享食邑封地，受万人爱戴，多少英年才俊哭着跪着求我，让我高看他一眼，巴不得做侯府的陈龙快婿，
“你凭什么拒绝我？”
划破空气的挥鞭声，一道比一道凌厉，薛映雪挥鞭的手被震得有些发麻，但对方依旧一声不坑，一双眼中没有惧怕没有后悔，没有迎合。
薛映雪心肝俱沉，还要再打下时，却见之前被打都一直闷声不坑的青年倏然张口。
“郡主。”
薛映雪动作停滞了滞，下意识朝青年看去，却见对方露出一个涩然微笑来。
他笑若纯白的海棠花开，眼尾微微上扬间，越发衬托出他五官立体流畅，原本凌冽的线条也因为这一笑温和了些许。
他语含歉意，眸若温水，“抱歉郡主，回京之前，我已有婚约。”
薛映雪心不受控制跳动，呆了呆，许久咬牙吐出一句，“那又如何？”
她手指散漫地勾着长鞭，挥挥手令仆从解开绳索后，亲自给林春棠理了理衣襟，漫不经心道，“男子三妻四妾实属正常，况你如此有才——”
她话音戛然而止，整个人被人从后面压制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她甚至没有看清林春棠是如何出手的，自己的脖子已经被对方掐住，背脊被死死按住，脖颈间冷白的手指刺得她下意识一哆嗦，窒息感却更深更重地传来。
两个仆从一惊，噌的拔出随身的刀就要上前。
薛映雪在越发窒息的桎梏中，忍不住挣扎拍打地面，“林春棠，你疯了？”
林春棠只看了两个仆从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俯身朝薛映雪耳边吹气，“郡主，你猜是我被乱刀砍死快，还是郡主被我掐断脖子快？”
他语态亲昵，薛映雪却浑身血液僵住，她直觉对方真的会这么干，求生的意志让她艰难出声，“别动。”
两柄刀刃已然近在咫尺，奴仆发出疑惑的惊声，“郡主？”
薛映雪咬牙切齿，“我说别动。”
“你想要什么？”
林春棠淡声，“放吾妹离开。”
“什么妹妹？”薛映雪歪头装傻，“你怎么知道她在我的手上，而不是在我父亲手上？”
林春棠回道，“侯爷邀请兄长，来红楼一聚，你我都知道，是因为兄长被污蔑所写辞赋乃盗用他人，红楼一聚本无伤大雅，但酒盅推换间，门客幕僚再提此时，恶意揣测，惹怒侯爷，令下属将兄长乱棍打死，兄长伏地告饶，被令饮酒，我替之。”
她叹息，“若此事是侯爷之意，溪远醒来也应当在昭狱，受严刑拷打，而非在郡主闺阁，受这不痛不痒的教训。”
薛映雪哼声，面容轻蔑，“你倒是聪明，但你明明知道，那辞赋本就不是你兄长写的——”
“兄长是受人冤枉。”
林春棠只说这一句打断，便淡淡转了话题，“既本意并非要溪远一死，还请郡主和侯爷放在下和舍妹离去，改日定当献上《春除赋》下半卷，以洗清兄长污名。”
“郡主应是不应？”
指腹微微用力，在她脖颈留下一道红痕，竟和林春棠手腕处颇为相似。
薛映雪不受控制地心神荡漾，勉力回神后咳了咳，忍住喉咙痒意，矜持道，“允。”
她话音刚落，便被松开，长久的桎梏倏然被放开间，她伏在地上狼狈咳嗽，泪眼朦胧间，见那人消瘦的背影渐行渐远。
薛映雪被搀扶着起身后，恶狠狠甩开仆从，往前追了几步，看到在院中，林春棠与他妹妹林荷重逢，然后——
少女甩了林春棠一巴掌。
在万籁俱寂的临水园子里，这声响便显得格外响亮。
清俊青年被打得脸偏向一侧，转正时赫然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林荷红着一双眼，面对向她伸手的哥哥，一字一顿道，“扫把星。”
猛地推开他奔离去。
薛映雪看得有趣，连带着自己捂着的脖子都好受了几分，心下快意，脸上便带了笑，只是这笑还没扩开，便因着林春棠的回头，而被迫僵在嘴角。
而右边顶着一个显赫巴掌的青年，朝她行了一礼，面色平淡地离开。
薛映雪扯了扯唇角，却牵连到脖颈，又是一阵细密痛意。
而在这片细密痛意之中，她却难得茫然地想。
被诬陷，因着兄长妹妹的缘故，而被逼着低头，甚至救出了自己的妹妹也仍旧不被认可。
按理说纵然不万念俱灰也该黯然神伤，可他面容实在平静。
这是血肉至亲该有的反应吗？
——
此时林春棠正缓步走在西街上。
耳边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热闹和人间烟火气缭绕身侧，林春棠拍了拍袖上的尘灰，熟练地掏出身上的铜板买了两个包子，热气随着柔嫩的皮馅下肚，叫空荡了一整夜的腹部舒缓了许多。
肩上腰背上被薛映雪打得，依旧在隐隐作痛，林春棠隐忍着，思索着。
再往前走，路过都城最大的茶楼，此时楼上正在听书，或许是讲到最高点了，那声响如海浪般涌入她的耳朵。
林春棠本不在意，但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顿时脚步停了下来。
说书人声音激昂，声响从楼上传到楼下，“明照三十年，太子意外溺水而亡，大帝姬病逝，先皇病危，三皇子走马斗鸡，七皇子玩弄声色，遍看皇室，竟只有风流肆意的二帝姬和年幼的九皇子还算不错，”
“先皇病危急召之时，二皇女换装易容混入行伍中，于北方与外戎正在交战。”
“然未曾回来，传信回来时，却是不幸夭于对战之中，满朝文武皆叹可惜。”
林春棠将最后一口包子咽下，一向寡淡的面容浮现一点讥诮来。可惜，不，他们巴不得她死。
没有人想到，这众人所议论的中心之人，并没有死，如今还成了一个人人可以踩上一脚的寒门子弟。
不过话说起来，这说书人可真是不怕死，新皇登基后虽赦死狱，但因哀悼二帝姬过哀，在水阁事件后，便不允许朝野大肆议论当年之事。
她心下冷笑，本欲抬腿就走，但说声人仍在继续。
“二帝姬在世时，同先皇感情甚笃，但因其风流成性，凛都都城大多好儿郎，皆是其裙下臣，野间传闻，如今的右丞，礼部尚书，刑部尚书郎，与之关系剪不断理还乱，甚至今春入围破例擢拔的原州通判，都曾夜间入了帝姬府。”
“您说的是当今宰辅谢韫，礼部崔时远，刑部沈望之，通判李鹤——”
林春棠脚下一转，心下那股本压制许久的寒意连着愤怒，刺骨剜肉般再次升起，她忍不住踏着木质楼梯往上走，于是那说书人的声音越发清晰。
“是啊，这几人在帝姬生前，命途甚舛，在帝姬死后，纷纷青云直上，或洗刷冤屈，或被圣上重用，名声显赫，一时为凛都热传。”
林春棠站在楼梯口，朝那几桌兴致盎然在嗑瓜子吃花生的年轻人看去。
那说书人仍在上唾沫横飞，林春棠漠然听着他从自己的死说到了自己的风流史再说回了当今帝王清正之治，不由唇边泛起冷笑。
踩着自己的血泪上位的几个小可怜，如今却是她用尽办法都没资格见上一见的人上人。
何其讽刺!可笑！
于是那肩膀处被薛映雪鞭笞过的地方隐约作痛，林春棠按住，身体麻木地转身要走，却听到一声清凌凌又隐含情绪的声音从身后遥遥传来。
“站住。”
林春棠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时心跳顿时响彻在耳边，反应却极其快地加加快步伐要下楼，眼前却顿时一晃，一道却冷光闪过，霎时冰冷冷的剑抵在她脖子上，让她动弹不得。
身后传来对方含着笑意熟悉的声，“都说站住了，”
转为杀意，“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
林春棠转头，对上对方戴着面具下玩味的目光，微微停顿，勉强压住心底的恨意，垂首行礼。
“不知公子有何贵干？”
面具男子长发如墨披散，穿着一袭金边白衣，倚靠在临江的窗边，窗外风拂过，吹皱他杯盏中的酒水，荡起片片涟漪。
这是三年后，帝姬和崔时远的第一回重逢。
却是刀刃相对。见面不识。
崔时远随意搁置茶盏，伸展了下臂膀，打量着眼前打扮陈旧却风骨极好的寒门子弟散漫而笑道，“你神色不太对，莫不是觉得今日的说书不太对？”
话音一落，霎时间全场寂静，目光腾地都朝她看来。
顿时如芒在身，林春棠知道这是他的陷阱，自己若说对，便是赞同了说书人激进的说辞，若说不对，难免要牵扯出之后的解释来，可若是不说...
林春棠内心一哂，林东言这个不长脑子的，自己往日帮他小打小闹地作弊也就算了，不知这厮受了什么刺激，听到定机侯爷忧虑，非要献计，还用的是她的计，聪明反被聪明误，被那老狐狸还有他女儿察觉到不对后将计就计大肆宣扬于野间，逼的要投门做客的林东言迫不得已上阁求饶，林家以防有变，令自己一块前往。
于红楼香阁之中，定机侯令其当众言赋，林东言面色涨红却吞吐半晌，当即被灌了坛酒，这还不算，定机侯府卫霍然出剑，令其将所有酒都一饮而尽。林东言两股战战，看向林春棠时，她百般无奈叹息。
总归是要帮的，哪怕她一点都不情愿。
于是之后便发生这些倒霉至极的事。
心思斗转间，林春棠对上对方含笑却实则冷芒的眼，内心一片冷意。
杀人于无形，崔时远将她教给他的计，如今用在了她的身上。
还真是...好样的！
林春棠心思翻转间，面上惶惶然俯身行礼，“在下思疏言浅，但若是非要在下说，在下便斗胆略抒己见。”
“圣上清明，百官各司其职，帝姬之死固然可惜，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不是......”
她话音方落，原本闲适随意的崔时远蓦地坐直身体，眼里一片寒冰。
“人总要向前看...”
他反复喃喃着，仿佛着了魇，又似想起了什么，半晌才在一众人战战兢兢的目光中随意挥手，给他丢了一锭子。
转瞬又恢复成之前懒散肆漫的样子，仿佛之前的惘然不过是林春棠的错觉。
“说的不错，赏你了。”他折出一抹笑来。
分明是厌恶、不满，却装出这副模样，与记忆里的崔时远大相径庭。
而——
那锭金咕噜噜滚落在林春棠的脚边，染了些许尘土，最后定住不动。
以这样的方式，赏人，是莫大的屈辱。尤其对于一个寒门子弟来说。
而林春棠，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腰、俯身，蹲下。
将那锭金捡了起来，勾起唇角往怀里揣。
“多谢。”
这一锭金，不知能换多少顿包子馒头。
至于性情大变？又与她何干。
崔时远眼神阴沉，见人动作粗鄙多为迫不及待，内心又实在鄙夷，连那人嘱咐的再次试探都懒得再用，便随意挥了挥手，让随从放人走。
他看着这人转身就走，粗布衣衫上处处隐约划破的痕迹，想起自己收到的信息，不由冷笑。
这样一个没胆色，普通至极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一丁点关于她的消息？
枉费他真的听话搁下案卷跑来这一趟。
但那人转身时一瞬走远的身形，纤弱却毫不留恋，同记忆中某个人身形吻合。
于是他的笑又渐渐隐没，转为阴冷。
手中的杯盏渐渐碎裂，化为一片齑粉从指缝间流下。
人是该向前看。
但要说也得是她亲口说，而眼前这个人有什么身份和资格，对他说这样的话？
他眼神渐冷，染上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