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过了这入泽湾!我看你们还怎么追我!诶诶诶我船楫呢?”

    两壁夹峙,风疾波峻,乌篷小船被深谷急湍打得一个不稳,沸浪一透,摇摇欲坠几欲倾覆,沈北歌手中船楫险些被浪掀飞,祈清和眼疾手快,一把捞过船楫,勉强维持船身平稳。

    应知离从乌篷顶上轻盈跃下,开口道:“已经甩开仙盟执法了,距辛夷坞大略还有三十里,以目前行速,还需小半个时辰。”

    夜色阴森,水黑如墨,祈清和浅浅应了一声,坐回乌篷内,将船楫重新交给沈北歌,沈北歌赧然,一个拍浪,小船乘怒涛而行,没入蜃气间。

    “船的质量真好。”沈北歌试图僵硬转移话题。

    能不好吗?苍天,这可是以三人份高昂偷渡费换的!

    祈清和无奈长叹,心生惆怅。

    这次来到仙盟,办理了个人档案,她才正式摆脱黑户身份,本以为自己可以自由行走于四海十洲。

    然而,天再不从人愿。

    沈家掌管整个瀛洲户贴的编审核查,为了寻找身份线索,她不得不捎上两个人,一位仙盟通缉犯,另一位是黑户。

    自己这个“失忆患者”反而是三人中唯一的合法修士。

    这意味着,如果想去瀛洲,得偷渡。

    偷渡不是难事,她对此颇有心得,毕竟就是靠偷渡她才来的鸿京。

    重点是通缉犯和黑户这两人身无分文!

    祈清和看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账面余额,愁云惨淡。

    “或许……”应知离终于看出祈清和在郁闷何事,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下次我们可以等至无人时,悄悄躲到踏云楼船上,这样便能直抵瀛洲。”

    踏云楼船,四海十洲最为普及的大型通达方式。

    沈北歌惊恐,目瞪口呆。

    祈清和愣了好一会儿,才从凌乱中组织好语言,语重心长规劝道。

    “你这种行为,叫逃票。”

    “会和沈北歌一样上通缉名单的。”

    应知离眨眨眼,恍然大悟,不动声色地挪了一小步,离沈北歌更远了一分。

    这下沈北歌更惊恐了。

    原本尴尬的气氛愈发冷下去,祈清和终于决定将注意力从偷渡费上移开,随意道。

    “为何决定走辛夷坞入燕泽?”

    如何去瀛洲沈家,是沈北歌拍案的,她虽从未出过燕泽,但常听同门弟子谈论外界趣事,得知了这湍急山险的入泽一线天。

    水道渐阔,湍流平稳下来,船灯微弱地亮着长明光,沈北歌抱桨坐于船头,目光微扬:“瀛洲北域,千家对水,辛夷坞是十八津港中最为繁华的水陆要冲之地,毗邻燕泽城。”

    顿了顿,沈北歌又问:“祈姐姐,你知道‘四家百道府’吗?”

    祈清和想了片刻,点头道:“略有耳闻,是指十洲境内曾最具影响力的沈裴谢苏四大世家。”

    沈北歌来了兴致,尽职尽责道:“这四大世家以姻亲为系,利益往来根深蒂固。而辛夷坞,则属裴家势力,现在掌家的裴老太君,原是沈家长老,按辈分……我应该唤她太师母。”

    祈清和含笑望了她一眼:“看来裴老太君和你关系不错?”

    沈北歌摸摸脸,不好意思道:“小时候承蒙她养育,我们只需见到裴老太君,申请一份通行手令,便能以外姓弟子的名义轻易进入燕泽沈府。”

    乌篷船走得是险道,又是夜行,应知离接过了行船的职责,就在寒露愈重,冷得几乎打寒噤之际,他温然的嗓音轻轻打断了两个女孩子的谈话。

    “到了。”

    祈清和探身出乌篷,抬头望去,天莽苍其一色,沕沕穆穆,浑浊蜃气笼罩着时隐时现的绯色泊旗,不见一丝灯火,万动无声。

    太……安静了。

    她心中咯噔一声。

    乌篷小船在一丛林堤岸边稳稳停下,顺着小路一路走向关口,夜色阴郁,只见本应往来熙攘十里横舟的码头却颓垣萧条,无人问津。

    料峭寒风一拂,幽咽如哭。

    “沈北歌,告诉我。”祈清和深呼一口气,问道,“你对辛夷坞的了解来自何时?”

    沈北歌显然也震撼无比,她磕绊一下,结结巴巴道:“大……大概一百多年前。”

    祈清和沉默。

    科普的非常好,建议下次别科普了。

    沧海都桑田了。

    入关异常顺利,因为压根没人守关,伪造好的通关文书完全派不上用场,城门布告处张贴着一纸破破烂烂的悬赏,古旧泛黄的布告随风掀起灰尘,祈清和擦了火折,举着一小簇明亮探看,神色一愣。

    【诏四海能降尸魅者,赏天昭铢钱三十万。】

    沈北歌满腔困惑:“尸魅?那是什么?”

    祈清和想了想,施了个祛尘诀,抬手扯下悬赏,折好收起,解释道:“那是阴阳之气翕合所致的一种邪秽,能借新死之体祸人。”

    沈北歌顿生畏惧,紧紧挨住祈清和,抓着一小片衣角,微微发抖。

    她语无伦次,悄声道:“要要要不然我们撤吧,换条路?”

    祈清和将手中火折子交到沈北歌手里,回望了一眼灰蒙厚重的雾气,叹气道:“来不及了,而且,我们不是还要找裴老太君拿通行手令?”

    沈北歌心中尖叫按照眼下状况裴老太君大概凶多吉少啊!她忽然有点怀念一路执法追兵,三清在上,仙盟不管管这儿的吗!

    三人便这样入了城,应知离走在最前方开路,他抬眸远望,空旷无人的宽道窄巷塞草早衰,茶肆商铺紧闭店门,破败多年,枯树叶落,蔌蔌风威裹挟着棱棱霜气,没入死寂,了无生机。

    雾气愈发浓厚,浓稠压抑,甚至隐隐呈现出血色。

    嘎吱嘎吱。

    须臾,他听见哭声。

    惨烈凄厉,男女老少呜呜咽咽,哀嚎不止。

    应知离脚步没停,开口叮嘱,声音又轻又快,低低掠过。

    “别说话,也别回头。”

    满街大雾弥漫,彻底剥夺所有视野,只剩重重灰影。

    祈清和也察觉了周遭异常,身侧被攥着的衣袖更紧了一分,她干脆主动牵住沈北歌,小姑娘手心滚烫,微微渗汗,是在害怕。

    因这一分神,脚步就慢了,与此同时,祈清和感到自己另一只手被一阵温暖宽厚轻轻拢住,骨节分明的纸腹悄悄小心翼翼覆上她指尖,措不及防带起一息酥痒,却又坦然。

    他们沿着长街,走得漫长。

    祈清和指尖微动,轻轻地,在他掌心写下一字一句。

    【尸魅?】

    修长的手指顿了一瞬,在她手腕轻点两下,作为回应。

    太安静了,连风声都消弭了。

    “小七?”

    祈清和听见一声莫名其妙地呼唤。

    这声音是在喊谁?

    “小七,你天赋这么差,为什么也被捉进来了?”

    她微微战栗,血液冰凉,抑制不住地想回头,可她根本不知道对方是在叫谁,“小七”是在喊她吗?这些尸魅认识她?她以前住在瀛洲,是这儿吗?

    神志微微混沌,她强迫自己不听不想,谁是小七!喊错人了!

    “小七!快逃!离开这里!”

    耳畔小七小七的叫嚷依旧没停,枯燥单一的音节让她犯恶心,想抬手作法驱散所有嘈杂,可两只手都被牵住,她下意识想挣脱被身前那人的禁锢。

    能不能不要喊我小七了!

    身前人察觉她欲挣脱,微微用了劲扣住她的手,干燥温热的指腹再次在她掌心摩挲。

    祈清和心中升起一道无名火,调动内力不顾一切想要甩开对方,却在即将强行震开指尖触碰时猛然顿住,她感觉到,每一次掌心摩挲,都是一次无声呼唤。

    一笔一画,反反复复。

    【清和】

    【祈清和】

    他在她掌心一遍又一遍执拗地写下她的名字。

    心头那道无名火陡然无影无踪。

    耳畔执着不休的呼唤终于消散,祈清和定了定神,只见汹涌浓雾如海浪退潮,景色乍近,残破衰败的屋瓦房檐局促地互相拥簇,望向黑云夜空。

    一直紧紧握着她的那只手收了劲,轻轻一挨,松开了。

    祈清和目光追上去,又停住,想起另一位一直牵着的人,于是回眸看向身侧。

    “吓死我了!”

    一出雾气,沈北歌脚步虚浮,手中火折子半明半灭,她吐出一口气,心有余悸。

    祈清和眨了眨眼,关切道:“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沈北歌松开一直攥着祈清和的手,活动僵硬的手腕脚腕,半抱怨道:“真的好吵,一会儿扮作姐姐让我回头,一会儿又成了师兄来求复合……”

    思索了一下,沈北歌又补充道:“不过比入魔时的噩梦好多了,没事,我之前连心魔都战胜了!哪里还怕这个!”

    语调微扬,带着小小的骄傲。

    祈清和哑然,一时失笑。

    他们似乎走进了内城区,这里大抵是辛夷坞修士们现在的聚居地,巷道旁勉强搭建了个简陋街肆,绝望的死寂中终于露出一丝活气。

    “哎呀——!”

    扑通一声,沈北歌吃痛,跌坐在地,被不知何物绊倒了。她扭头回望,只见一根粗厚木拐杖因方才不慎一踩,咕噜噜滚了一圈,顺着木拐杖抬头,杂草缸瓦间,半躺着位补丁布衣的白鬓老妪。

    好眼熟,她想。

    一缕微风拂过,祈清和疾步上前,扶起沈北歌,提裙半跪,从芥子囊中取出了随身木质药箱。

    布衣老妪瞳色扩散,面容灰白,唇畔溢血,身体止不住的哆嗦,神色惊惧。祈清和一手握脉,另一手掐诀慈尊印,一道清心咒顷刻没入老妪体内。

    应知离同她一道半跪下来,一看这状貌便明白几分。

    他问:“又是尸魅?”

    祈清和点头,从沈北歌手中要过方才一直燃着的火折子,于空轻轻一扫,老妪面色愈白,几欲发呕,甚至出现痉挛抽搐之状。

    银针落下,压制了躁动不安。

    沈北歌对那火折子感到好奇:“这是什么?”

    祈清和又从药箱中寻出一封药包和一瓷清水,以水化药,解释道:“这是以菩提木制成的火折子,燃烧的香气可以避恶驱邪。”

    她让沈北歌扶起老妪,自己一点一点喂她服下。

    须臾,老妪神色清明几分,蒙着一小片白翳的双眼缓缓恢复焦距,动了动,打量眼前几个人,神色茫然畏惧,蹒跚着就要站起来。

    沈北歌此刻终于想起为何自己一直看这位老妪眼熟了,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惊愕。

    “你……你是裴老太君?我,我的太师母?”

    听得这话,裴老太君面色更恐慌,薄唇紧绷,无助又慌乱的回身,抓起倒在地上的木拐杖颤颤巍巍就想走,祈清和霎时伸手抓住裴老太君手腕,冷声道。

    “老人家,您好像还未付诊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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