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男人肤白无须,开口虽是男子口音,又和女子有些相似。他自报家门,说是五王长随。

    贾奚受宠若惊,松开他哭痛的老娘揖手行礼:“不知五王有何吩咐?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长随毫不避礼:“也不必当牛做马,只要你实话实说。府里一个叫莫虚子的面首,最得王爷宠爱。但他恃宠生骄,好好的锦绣金屋不住,见天儿往外跑,与些狂蜂浪蝶厮混一处,以致王爷传召也不见人影,连累我四处查找。听闻他与你一见如故,同进同出好几日,还请贾公子带路,助我寻到这忘恩负义的孬货。”

    贾奚一听,急出冷汗,忙回:“实在不知此事,我与他君子之交,清清白白。哪里来的谣言,还望大人明鉴!”

    长随没了耐心,朝身后使个眼色,立即,三四个高壮小厮拨开贾母,围住贾奚,也不管大街中央众目睽睽之下,更无视他待考举子的身份,掀起衣摆强解他腰间的汗巾。

    贾奚羞愤欲死,又敢怒不敢言,只好两手拎着裤子,将脸死死埋进手肘,凹出个无头怨鬼的造型,逗得路人指指点点,拍手称赞一场好戏。

    长随冷笑:“有据有证,还想抵赖?果真不知,他贴身的汗巾怎会到公子腰间?好一个冰清玉洁的君子之交,莫不是那种人前不熟,人后摸裆的花柳君子?”

    贾奚听了这话,只觉魂飞魄散,比方才在宋府受的羞辱更痛一千一万倍。偌大的街市,此时在他耳中连一丝声音也无,完全是一座坟墓。满目的人脸,竟都幻化成蛇虫猛兽,窸窣间烟尘浮动,爬过他泥塑木雕一样的身体。

    如果宋枝能听人心声,少不得好心科普,这叫社会性死亡。贾奚虽还活着,但不如死了。

    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能使磨推鬼。这人就算要死,也得先将莫虚子找来。小厮们一人一手,抓住行尸走肉的贾奚,呵命他前头带路,很快消失在街角。

    吃瓜群众冷漠散开,不管哭天喊地的贾母瘫在地上爬不起身。

    宋枝心事落定,午间饭都多吃了一碗。用膳完毕,将为祖母定制的轮椅做最后打磨,喜滋滋地推去献宝。

    宋枝到荣亲堂时,宋老夫人方午寝醒来,经喜妈妈伺候靠在床头喝水。一见到孙女,急忙示意她坐下:“枝儿,坐。夫人,点心,拿。”

    因神经受损,她说话颠倒不利索,但宋枝日日都来陪她解闷,早培养出一份默契,笑道:“母亲又送来什么好吃的?阖家府上,要数祖母最疼人,什么好的都想着我~”

    喜妈妈是老夫人忠仆,自她病后就对宋枝颇有微词,近日倒是改观不少。笑着捧了盒子过来,还张罗着要泡一壶甘露贡茶给她。

    宋枝止住她:“妈妈不急,稍后我和祖母一起去园子里赏花品茗。”

    话未说完,老夫人已神色黯淡,将头扭过一边:“烦,不。”每次出屋,都声势浩大地叫婆子背着、丫头扶着,生怕谁个不知她老了残了不中用了。她好面子,试过一次,就再也不愿了。

    宋枝哄她:“祖母,这次就我和您,叫其他人远远跟着不打扰。”

    宋老夫人毫无信任地做出个撇嘴的表情,小孩似的。

    宋枝合掌连拍几下,很快,小桃领人抬着轮椅出现。

    “祖母,这是孙女一片孝心,求您赏脸一瞧。”

    她拉着老夫人的手,撒娇摆动。老夫人不禁缠,没法子将脸转过来,敷衍地一望,哪成想就望呆了。

    这是一张独一无二的木椅!

    两侧装有四个大小对等的木轮,背后突出两个手柄。靠背非固定框架,有不同斜度可供选择。下部有贴合的腿脚托,长短易调节。加上一副配套软垫,即便老夫人还没坐过,亦能领会它的妙处。

    宋枝扬扬下巴,即有两个丫鬟上前演示。一个坐在上面,一个后头推行。椅子前后左右到处转,轮子都不卡一下,丫鬟的眉头也没皱一下,不用出力一般。

    喜妈妈揉揉双眼:“如此奇物,老奴从未见过!”

    宋枝介绍:“这叫轮椅。喜妈妈,劳您帮我一把。”

    她两人合力,将老夫人扶好坐稳,小丫头见机将木板一搭,合作推过门槛。屋子外头平路多,宋枝推得稳当,喜妈妈放心地退居身后。

    此时正值四月,天气暖融,百花齐放,万木争茂。满园里莺啼蝶飞,道不尽的生趣。

    老夫人眸光颤动,声音里有一种久违的鲜活:“和你父亲,一样,才华。”

    宋枝调皮一笑:“咱祖孙三代头脑一脉相承,都是您生的好。”

    顺便掐枝花簪到老夫人头上,逗乐:“祖母脸上春色盎然,配上我精挑细选的这朵鲜花,恍然竟似个妙龄少女了。”

    不知不觉行至湖边,婆子丫头早打扫好亭子,摆了茶果上来。宋枝亲为捧茶捧果,贴心地喂她吃喝,又亲热地伏在她身边捶腿捏背,将老夫人侍奉得身心开朗,笑得眼纹都深了几深。直至日暮西垂,才意犹未尽地收拾了东西回去。

    宋枝正要离开,被喜妈妈唤住:“小姐稍等。”说话间捧了一封雪白的细丝银锭,粗略看去,竟有一百多两,比照物价,将近后世两万块。

    宋枝人飘飘然:“这是?”

    “老夫人心疼小姐久不出府,想是憋闷坏了。叫您拿去随意买些衣服首饰,莫要亏待自己。”

    宋枝一听,立即想起原主成日不着家,为了贾奚花钱如流水的过往。害得她堂堂一个尚书千金,浑身活钱加起来不到十两,还都在上次犒劳给人了。

    真是雪中送炭!

    于是毫不客气,笑眯眯地接在怀中,摸着沉甸甸的分量,心中愈发笃定要代原主对亲人尽孝。就是在尚书府做个啃老的奶宝女、妈宝女,也是潇洒怡人的。

    她美滋滋地回屋,老远看见一行五六人疾走过来。为首的那个一身绯色官袍,身形瘦削,经晚风一吹,更显衣宽背薄,风尘仆仆。

    正是被夫人十万火急从外地催回来的尚书大人宋元正。

    他只听闻宋枝的荒唐,还不曾更新近况,一下马就直奔内院。

    宋枝一颗心突突直跳,不敢直视。

    原主最怕父亲。

    她是长女,尚书大人对她寄予厚望,因不能常陪身边,就遍请名师教她琴棋书画。偏原主顽愚怕下苦功,大家闺秀应知应会的,一概学成个二把刀。等到尚书得空抽检,就成了学渣公开处刑现场,严父暴躁训女日常。

    如今芯子换成宋枝,这方面的情况比原主还糟:琴乐不懂,棋术不明,女戒女工一窍不通。古代女子的礼仪规矩,更是现学现卖,不可细究。

    兼之原主这一年行径,人还未到跟前,她已不由自主地心虚发颤,手足无措。

    宋元正见她毫无礼数,手提白银,以为又哄府里钱花,原本还有担忧,顿时只剩怒火了。

    “孽女!今日我就做个罪人,将你就地打死,免你失心疯做下蠢事,祸害父母,牵连族人!”

    他怒极攻心口不择言,哪知真在往后某日一语成谶。宋枝感到一股不属于自己的无法抑制的悔恨涌上心头,使她气血翻涌,脸色煞白,不禁微微扶住脑袋,头晕目眩。

    她身后的小桃同时遭受暴击,唬得骨软筋酥,跪倒在地。就连周遭路过的蚂蚁都察觉一股莫名威压,吓得改道绕行。

    宋元正喘吁吁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一叠声“来人,上藤条!”

    院外传讯,方知大事不妙:小姐往日犯了多少错,顶多几戒尺的事,如今竟要藤条加身,那还得了!少不得一边拖延,一边去搬救兵。

    宋枝迅速调整心绪。她尊重宋尚书,体谅他拳拳爱女之心,却对他简单粗暴的教子之道无法苟同。原主的悲惨终局,虽是她三观不正咎由自取,但又何尝不因父母教育失位?

    于是她恭敬地跪拜后,挺直上身,一双亮眸定定地直视宋元正,温柔和畅却不显懦弱:“不知女儿做错何事叫您盛怒如此,祈盼父亲明示。”

    “还有脸问!你自甘堕落,无视名节与人厮混,分明是个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

    原来还是为了贾奚的事,宋枝反而松了口气,听他骂完,才平声道:“父亲教训得是,从前是我走歪了路,给您蒙羞。只是前日已然退婚,与他彻底断绝关系,还望父亲知晓。”

    “巧言令色!”宋元正丝毫不信。

    宋枝无奈:“父亲来得匆忙,还未见过母亲吧?”

    寻常一问,听在对方耳中,却像有意挑衅:“就是她把你宠坏了,到这般田地!吃里扒外的东西,哄了你娘的银钱去贴补外人,还要借她的幌子骗你老子!”

    他这简直是“傲慢偏见”,宋枝轻轻抿唇:“爹,我为祖母定制轮椅,这是她赏我玩的。”

    宋元正火气更大:“还敢将主意打到母亲头上,我竟养了你这个孽障!”

    他气疯了,一脚踢开磨蹭不动的婆子,抢了藤条就要亲自上手。

    宋枝不是逆来顺受之人,急退躲到远处,双方对峙正逢矛盾升级之际,忽许氏冲进院子,拦腰抱住宋元正:“老爷,手下留情!”

    她不敢耽误,炮珠连发将前事补齐,虽有颠倒哽咽,却不妨将宋元正听得呆住。他欲怀疑妻子粉饰太平,又见喜妈妈匆匆赶来。这位上次见面还暗含怨怼的忠仆,此刻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张口就为宋枝辩白。

    宋元正终于确信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了人,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罕见地流露出一点懊恼茫然的神情。

    屋中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许氏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宋元正几经犹豫,还是喃喃开口,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口型生硬得很,目光却在颤动:“原是为父错了……”

    离他最近的许氏立即听见,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连抽泣声都停了。

    艰难的话一旦说出,他渐渐有了勇气,语气加重:“枝儿,是为父……”

    “父亲!”宋枝陡然出声打断他的忏悔。

    宋元正神色黯淡,自知今日所为太伤人心,父女之间本就生疏,至此算是彻底生了嫌隙。

    他唇色微白,做好了宋枝大闹一场的准备,可她却别过脑袋不看他,语气里还藏着未尽的委屈:“小桃,去将我为父亲做的拐杖拿来。”

    宋元正明白这话的意思,脸色瞬变。

    不知不觉眼角滚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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