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后顾之忧的宋枝来不及欢喜,就发现遗失了戒指。她暗恼自己粗心大意,翌日一早遣小桃去寻,可哪里寻得到?只好按下惶恐,安慰自己幸好上面并无标记。

    只是终归有道阴霾覆面,使宋枝决意闭府不出。每日按班如规,要么去祖母、母亲处承欢膝下改善关系,要么一头钻进朴舍,循序渐进地练回木作手感。

    期间收到一封贾奚的告罪书,字里行间不提受伤之事,只道自己孟浪,酒后冒犯,望她恕罪。宋枝笑着看过,立即焚毁,也不回复。反告诫门子筛选信帖,有关贾家一概送予尚书夫人定夺。

    此事被许氏知晓,终于不再犹豫,递帖商议退婚。

    然次日方过食时,就被贾家闹上门来。

    听闻贾奚也跟来了,宋枝附耳对小桃交代几句,听得她眼睛一亮,急匆匆出府而去。她自己则不慌不忙地命丫鬟伺候梳妆,方悠悠走向前厅。

    人还未到,就听见一阵虚张声势的哭嚎,不是贾母又是哪个?

    “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儿与宋家缔结了姻亲!如今你出尔反尔,是欺我贾家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闹起来,拍得地面“乓乓”作响。

    贾奚站在一旁,受伤的手还缠着布条:“娘,快起来,地上凉。宋家不是嫌贫爱富之家,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

    宋枝听他们一唱一和,三言两语将自己摆在道德制高点,禁不住冷笑涟涟,一步跨入厅门。

    尚书大人尚未归家,许氏哪见过此等市井泼皮,被闹得险些背气。多亏随侍妈妈们顶着,才不至叫人舞到眼前。又看宋枝打扮精致,疑她余情未了,愈加心头发堵。

    贾母见宋枝来了,自以为有了倚仗:“姑娘可算来了,你宋府好大的气派,连个老婆子都踩到我头上来了!”一面说,一面摞起袖子,露出手腕一道青痕。

    宋枝笑笑:“妈妈这话说的,我竟不解。谁踩您的头?说出来,我替您出气。”

    贾母将眼一瞟,瞟到一个粗壮的婆子身上,只说她仗势欺人,绝口不提自己企图冲撞许氏的恶行。

    那婆子见状,刚要开口解释,却听“啪”的一声,一只茶盏砸到地上,不偏不倚正落在贾母面前,摔成个稀巴烂。

    宋枝佯装发怒:“王妈妈,我不过看在你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真倚老卖老起来了?一路吃我的,用我的,借着我的名头在外面作威生事不算,如今竟还想欺到主子头上来?你打量我还同从前那样好性儿,由着你指派,你可就错了主意!今儿这事,你好声好气地说道,我尚愿一听。你若敢胡搅蛮缠,休怪我翻脸无情。”

    碎瓷飞溅起来,不偏不倚正擦过贾母耳畔,将她耳肉划出一道血痕。她又惊又怕,“哎呦”一声躲之不及,就被宋枝指桑骂槐的话震住了。

    王妈妈是内宅老人了,哪能不知道小姐是在冲谁,当下配合地跪倒:“是奴吃了两口酒,冲撞了外客,带累了小姐的名声。”

    许氏见女儿拎得清,心中欢喜,也跟着支楞起来,叫王妈妈退下后,扬声笑道:“贾夫人快起吧,莫像那老婢一般,敬酒不吃吃罚酒。”

    贾母被她两人荡得老脸羞红,又不能上赶着认领,一时都忘了痛,憋了半晌,才加倍干嚎:“奚儿,可怜你父亲走得早,留我们孤儿寡母遭人欺辱。你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被人引逗结了亲,又无故悔婚,知道的是她张狂不定心,不知道的,还以为错处在你。为娘的没用,只好豁出老命为你伸张,定叫世人知晓我儿委屈!”

    她放完狠话,“噌”地一下站起来,挡在贾奚面前,尽显护犊之心。然而,她一心维护的儿子却有些心不在焉——

    贾奚一直知晓宋枝家世显贵,但她往日为讨自己欢喜,习惯了伏低做小、乖顺亲近。直到今日,少女眼眸清明,神色平静,施施然坐于堂上,并无刻意姿态,却自有一股不容冒犯的高贵气质。

    他有种直觉,眼前的宋枝,和自己熟悉的完全不一样。明明是同一张脸,又分明变了个人。

    他垂下眼皮:“请夫人告知退婚原故,若有误会,容某解释。”

    许氏碍于宋枝名声,本想好聚好散。但听过贾母一番无赖话,即知事情不能善了,干脆直击痛点:“贾奚,你分明已有妻室,为何还要攀缠我儿,骗结姻亲?”

    贾奚眼珠一睁,还未想好狡辩,贾母已嚷起来:“你、你胡扯!”

    许氏冷冷一笑:“青雨巷最里的一间院子,夫人是要我将人请来?”她那日听说宋枝梦境,便差人跟踪贾奚,谁知真有发现。

    贾母气泄了大半,再要胡搅,被贾奚拉住:“我幼时确曾与人指腹为婚,但长大后彼此无意,便退了亲。因是亲戚,对方父母早逝,接到家里住着是真,但无娶嫁之说。”

    许氏摇摇头:“果真如此,那姑娘应是云英未嫁,怎地却有两个孩子傍身?”

    贾奚变了脸色,心知对方早把底细摸清,强辩无用,贾母却还看不清状况,嘴硬:“有又如何,哪条律法不许妇人孀居养儿?”

    许氏抿了口茶:“夫人既说到律法,那应知按太和律令,小儿满二岁须得上报户籍。本户家口、年龄与土地亩数,均同一录入。”

    她将茶盏放下,凛声呵问:“你是要与我去朝廷公堂之上,好好查证查证么!?”

    贾母被她呵得脚软,险些跌坐在地,幸被贾奚撑住,才不至露丑人前。她回看儿子铁青的面色,心中急躁,张口胡吣:“不过这点小事,也至于?左右你是明媒正娶,与她齐平,谁又不低过谁的。姑娘聪慧,就不该跟个农妇拈酸吃醋,帮扶丈夫振兴家宅才是正理。等我儿功成名就,还怕短待你么?”

    时下正经人家有几个娶平妻的,何况贾家破落。许氏修养再好也要破功,骂道:“不要脸的老货,算盘珠子打得忒响!退婚,立即退婚!”

    贾母嗤笑:“你我两家已换了婚书,就是告到官府我也有理。退婚没门,休妻倒是可以。”她拿乔拿范儿,“我老婆子不贪金银,只要尚书大人许诺助我儿夺魁,再封个肥差,休书即刻写来。”

    许氏怒气攻心,一巴掌?到贾母脸上。贾母惨叫一声,疯似的上来拼命。四周婆子挺身护主,牢牢将人嵌住。眼看着就要将她扔出大门,贾奚一个健步拦下,回首沉声道:“岳母慎行,闹到外面给人知晓,毁了小姐不说,更会祸及尚书。”

    俗话说得好,打蛇打七寸,挖树先挖根。许氏把丈夫看得比什么都重,不由心中大震,一时没有作声。

    贾奚还来不及得意,忽察觉两道强烈的眸光压迫感十足地凝注在他面上,像是盛夏高悬的烈日空坠,砸得他皮肉滚烫,几要当场融化。

    闹到现在,眸光的主人宋枝才第一次正眼看他:“贾奚,还记得你我初识,你与我自诉家世,说是边州贾氏,威远大将军族弟,父贾仁,太康二十六年战死,对否?”

    贾奚以为她要计较自己冒充家世,戒备道:“不过千里之外小小一个分支,不值一提。”

    谁料宋枝不按套路出牌,平地惊雷:“你将青雨巷那位接入家中,是在太康二十八年六月,亲爹的孝不满三年,儿子娶妻,这个礼我竟不知道。”

    贾奚面如青纸,急道:“那、那时我常住书院,没曾圆房!”

    宋枝似是不信:“休沐也不回去?”

    “当然!那一年,我日日在书院苦读,与教习喂招切磋。”

    “可你家中小子大的四岁,小的两岁。若不是在家孝期间圆房,竟是国孝时苟合而生的了?”

    她摇头长叹:“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三罪并罚,任你是皇亲国戚,也绝登不上青云梯了。”

    “贾奚,我好心再问你一遍,到底是退婚还是休妻?到底是私了还是报官?”

    最后一句不疾不徐,像冬日里翩翩落下的雪花,明明触肤即化,却凉到人心里去。

    贾奚整个人被推入冰火两重天,嘴角翕动着想要说什么,却因极端的恐惧吐不出一字,只能咳嗽,咳得一张脸又红又紫,得了肺痨一般。

    等这种掩饰性的咳嗽终于停下,他也下定了决心,屈辱地从前襟掏出婚书,干涩的喉咙里冒出沙哑之音:“此物尚未递交官媒,只当我与小姐有缘无分。”

    宋枝遣丫鬟接下,仔细核对无误,露出转瞬即逝的一笑:“三天时间从我的宅子里搬走,里面一草一木不得缺失。”

    贾母一听这还得了:“黑心肝的毒妇!你是要逼我老婆子……”

    但这次不用宋家人制止,贾奚已高声打断:“够了!按她说的做!”

    攀龙附凤落成空,吃进肚里的银钱还要吐出来,怄得他两眼血红,浑身的骨节像是有虫蚁在里面攒行似的,将一双拳头握得“咯吱”作响。

    他不敢对宋枝发火,却敢迁怒贾母。右手一捣,将她推了个趔趄,猝不及防栽过门槛,“啪嗒”一下跌坐地上,竟将胯骨都坐碎了还不知。

    宋枝看得直摇头:两副面孔的家暴男。对外唯唯诺诺,对内重拳出击。这种人,早晚要凉!

    果然,任他挟着贾母如丧家之犬地奔走两步,便有几个青衣男子拦住去路。

    他们身后不远,有个无人在意的瘦小倩影绕过人群,闪进尚书府侧门。

    “小姐,事已办妥。”小桃附耳回禀。

    宋枝满意地点头,从腰间解下两个荷包:“辛苦了。一个给你,一个给前院王妈妈送去。”

    小桃欣喜地接过,忍不住在手上颠了颠。

    嚯,不轻!

    “谢小姐恩典!”她尾音都带了颤,小跑着往里去了。

    宋枝仍留在门口,津津有味地观赏新一出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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