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地,泽灵隐正说着此事。

    她闪身至池水之正处,待到风吹青丝,一隅檐角翘起高弧度,白雨落下连绵,才接着道来。

    “你欲想要知我何以斩袁天罡的么,又为何将挟持那二人?”

    一旁的师竹隐望着无云的四角天空,神情漠然,不甚在意此人此事。

    “小竹子,我要令你言话!”泽灵隐眯眼说道。

    “……你……随意便是。”

    师竹隐低垂下眸,微妙交叉起双臂,指腹轻捏冰凉的青衣。

    泽灵隐转头看了一眼,猛拽住矮了半截的师竹隐。

    早已近身扑面,暗窃道一声怪哉之笑,“好。我说我要杀你。今天便是这个日子。”

    师竹隐皱着眉头,扭动些许,亦是没能挣脱开这个家伙的束缚。

    只得被胡搅蛮缠的泽灵隐拽拉着衣领子,身段大幅度倾斜,随她飞跃起身,出了方寸之地。

    “尘世三千,一念千愁有酒客!”

    泽灵隐卿踏天阙,吟诗作对一会儿。

    她一手扯着小童子师竹隐,一手提着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一葫芦的酒酿,一口畅饮,酩酊大醉。

    “咳……咳……你说的是何日子。”

    双脚悬空的师竹隐似骡子一般挂立高空之中。

    泽灵隐并无言说。

    师竹隐沉默地看了一眼。

    旋即目子转左转右的,将那些极远及近的山地牢刻脑海之中。

    “小竹子,你没道出过一次酒的滋味罢,那让你尝个鲜美……”泽灵隐百无聊赖,于是态生无趣,一言改口。

    “那就作为你临死前的……断头酒,怎样!”话头来追上来,剜心般的狠。

    泽灵隐伸出青筋暴起的手臂,对着师竹隐那处脖颈,伸出十指阴凉的指甲死抠皮肉。面露病态之色,她颇为餍足地笑看抠出来的道道血痕。

    师竹隐倍受折磨,小脑袋微微下垂,凌乱飞舞的丝发遮掩住她的侧颊。

    只留有一双微微闪烁的眸子露出,她淡然无视这般痛楚,一声不吭地环顾周遭变况。

    “给我喝!给我喝……”泽灵隐仰头不满。

    左手死掰师竹隐的脸颊两边。

    右手则是残暴地对准小童虎嘴,往里边倒灌满上刺喉的酒水。

    待到青衫尽湿透,甩开酒罐。

    便在天空中妄笑不已,阵阵魔音入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时机已到!帝诞辰日!竹醉蒲月!血雨即降……”

    骤然间,泽灵隐咬着笑。

    不畏惧神佛般踏了云雾,要上云巢,随日月而去。

    阵阵冷风呼啸过袖子,泽灵隐将师竹隐抓拽得很不好受,单薄的青衣领口本就拉扯不住沉重的躯体。

    这会的布料拧巴成一节节,死勒住脖颈,窒息的苦楚引起的视野模糊,隐约可以见得泽灵隐的袖口左右翻飞,一股股从手背释放而出的隐怨气破开半壁山边,使得飞火漫天游,诡物潇潇嘶吼。

    这般火雾只留山间片刻钟头。

    余下遍地诡物残骸,血气飘飘飒飒。

    以至百里内外下起血雨,稀里哗啦地染红大片澄澈水域。

    无疑是一场残忍的暴杀。

    泽灵隐纵使得天独厚,有一身好本事。

    却不可莫想乘借一己之力而逆抗天势,逆大局气数!

    边上师竹难受地隐哽咽着,她一口吐出淅淅沥沥的酒水,以噬咬唇角来恪持一股清醒劲力。

    欲想尝试二次挣开之时,听闻到一声声来自天空的灵魂低鸣,瞧看到一阵阵来自风的有形魍魉。

    正是那群被泽灵隐所爆杀殆尽的山地小诡物。它们彼死之下,更无意识,化为更为浓厚的昏黑秽气。

    泽灵隐见此,立于原处。

    亦不松开师竹隐,反倒狂笑在飘荡血云中,立身迎不定飘忽的诡物气体。

    还时不时吹笛,起竹叶,清道韵,吸走诡秽多数矣。

    片刻吸毕,泽灵隐飞至一片万籁俱寂。

    乃是时思寺的正院上方,亦是方寸之地的开门处浮图塔。

    泽灵隐漠然松开衣领。

    师竹隐从半空之上狼狈摔地前,先是感到脖颈处一阵轻松,随后双臂大弯曲,捂着脖子翻滚几转。

    直到颤巍巍爬起来,大口喘气,恍惚抬眼可见逆光源之处细细碎碎的光影婆娑,一双紫金绣口无忧靴子踏步而来,手执一柄血染赤红的笛子,一头一尾,青丝乱舞,神形似锁魂的恶鬼。

    泽灵隐面无表情的,是真要杀了她。

    师竹隐暗惊,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去。

    *

    三个时辰前,云中大漈。

    时思寺里的天微微亮。

    东侧门前一棵大柳杉树窸窸窣窣,摇晃一阵,落下白雨。

    透过正方颇青色之窗,房内狭窄,只有一榻铺,地面留不住热气。

    习惯早起床的泾河看向睡得四仰八叉的袁守诚皱眉不已,单薄的被褥全然被那打着呼噜死死睡去的袁守诚抢去,他鼻孔里还冒出几个小水泡,时不时扭捏一下,反正就是睡得香。

    泾河收回视线,猛然掀开一角被褥,跨步落地离开,他抖抖身形,随后整理衣袍,背上雪剑,深呼吸一口,定定神气,双手拘上,打开吱吱呀呀的木门,移步至荒僻的院子,转头便看到大柳衫树枝上坐着一个纤条瘦弱,双脚悬空,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脚尖交叠的粉衫小女童。

    她正是泽灵隐豢养的小奴隶,也亦是人丁稀少的草木派中,小辈分弟子之一的云麓。

    泾河沿着东侧门前的大坡土坎走去。

    这段时日很放松,泽灵隐到底是没有要杀他们两个人。当下困于此处一年有余。

    不用作演谁,也不用多想。

    他走到树下,伸开手臂,对着女童子喊话道:“下来。”

    柳衫树枝上的女童子云麓傻巴着汪灵灵的大眼睛,她懵懂点头。

    一阵轻风随过,树枝摇晃,粉清的身影猛然下坠,带不走一片柳树青色。

    “滋啦啦——”后边滋啦几声门响。

    袁守诚好不耐烦地揉着头,他穿着一对

    泛黄的鞋袜就跳出来了,“嚯嚯嚯!你大早上,去你的,吵什么吵——”

    在门槛之下,幽黎之中,袁守诚叫嚣着,懒洋洋地理理凌乱衣衫,抬头一望,乍然眯眼间,揉揉鼻子,语气硬惊道:“你还是那个脾气忒爆的泾河?好好好,你能对这些小孩子好,却对我这个患难见真情的恩人这般残忍!”

    “滚。”泾河嫌弃皱眉,知袁守诚存心找茬,说着玩罢了。

    泾河徐徐蹲下身来,轻轻放下云麓。

    这一年来,小女童素来供应外界消息,自然不能亏待。

    “嘁,哟哟哟,嚯你了不起,了不起啊,啊——”袁守诚嘶着声,有点贱样。

    他伫在原地,凤眸左瞟右瞟,微弯右手,仔仔细细地打理着自个些许干燥的华发,且时不时发出哀怨。

    好死不活每隔一段时辰就欲要跑去井口边上去,精妙地丢下专制布料,用去沾水,湿滑发质。令名其美,名曰向往,犹求安宁日子。

    泾河这般想着,那袁守诚年轻时定是活脱脱一爱美,风流的花花公子也。

    “花言巧语!无用!你不如多修炼!”泾河瞪眼,骂之。

    袁守诚满不在意,摇头晃脑还想说甚。

    可那泾河早已大跨步移至柳衫树下。

    缓缓抬起头,每每出门第处,背转个身,见柳衫树直入云霄,其茂势甚可疑。

    泾河凝神一看,直觉不好,暗将重心放置前脚掌上。

    下一瞬,眉毛怦然炸起!

    果然,远远一道声来:“你二位,好大的胆子!”

    颇为冒犯的话刚落,暮春柳树摇晃。

    半空中,一个半高的小少年飞跃而来,嘴角噙着一抹放荡不羁的笑。

    泾河微妙愕然,已然没见过。

    直至少年下落,赶步中间,一袭鹅金袍晃眼,挂坠朱丹铜晶碰在一块,让灵压愈行愈近。

    袁守诚照旧杵在房门坎上,挑眉嚯道几声。

    泾河离少年不近不远,他按兵不动,低眉不语。觉察到女童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似心有灵犀般,他猛地看云麓。

    粉袍女童子下意识踮回脚。松开扯着的衣角,才慢吞吞说话:“泾先生,别怕!是……是我……兄长……他叫未生。”

    “……呵呵,云麓谁让你告诉陌生小翁爷的名讳?你小爷我还未出师,不可在此暴露!”

    未生双臂环抱,昂着下巴,气急败坏。

    “……兄长……我……不是故意的。”云麓支支吾吾,刚想上前去。

    未生侧过身来,这才看她,端详一二,后退几步,一个白眼翻过,颇为嫌弃道。

    “云麓你这个该死的真会装。咦?你又去攀树了,离我远之,离十寸远,记好是十寸远。呵呵,甚脏,脏死,脏死了。”

    泾河攒眉听之,默看向旁侧也会耍斗嘴皮的人,熟悉感委实微妙得很。

    “略略略……才不与你玩哩,你就是个大坏蛋,横生鬼,王八卵。”

    云麓不乐意地退回去,躲在泾河背后,俯而伸头,拍而哼呜,小面包子脸亦是怒得鼓起来了。

    袁守诚那一双招子溜溜转,见此亦是叹了口气,“害……小屁孩打闹罢了。”

    泾河亦没放松戒备,他一手伸开,护云麓,一手背后摸向剑柄,愠气道:“你,想干什么。”

    “我啊,我不想干什么好事,只想干坏事!”未生大大方方地上前走去,一腔调子沙哑上昂,带有一股偏执劲与讥讽之意,“云麓你就是个小夯货!这两个大人骗过你,也耍过你!好妹妹,你知道不,在这个世道上,惟有阿姐乃最好。”

    “他……们……骗……我……什么?”

    云麓稍稍冒出头来。

    未生负手止步,什么也没说。

    只盯着泾河的错愕,以及袁守诚的慌乱。

    云麓也瞧见,这才想起一些暗影之事。

    她从小待在这里,日月修行,日子平淡如水。

    可在一年前,不晓得阿姐泽灵隐从何处要挟泾河、袁守诚两人来时思寺里住下。

    没过几日,阿姐便派她去送饭与监督。这一来二去的,闲来无事,同两人熟络,一块玩耍……

    回忆牵扯不清。

    云麓怔了怔,还是不解,问道。

    “兄长,他们没骗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未生不屑道:“呵呵,你早该清醒了。”

    云麓颤抖道:“兄长你在说什么,他们没有骗我。”

    未生望树,语气肯定道。

    “不。他们想偷阿姐的东西,想利用你一早就想逃出去。”

    袁守诚道:“不是,你小子说的什子鬼东西!”

    话还未了,空地一声撕心的大叫。

    “不!啊——”

    “她她她,怎么回事!”

    袁守诚疑豫地说着,跨步前去,猛推泾河,错开云麓。

    一切发生得太快,泾河踉跄一下,从腰间拔出雪剑。

    对立面,草吹起,粉袍逐层艳云似火红。云麓瞳孔微缩,咬着嘴唇,目露怨恨,“你们……骗……骗……我……你们都是……坏蛋。”

    这样的转变可谓骇然至极。

    袁守诚迅速爬起来,跌跌撞撞地一边拔腿跑,一边大喊大叫:“她、她这像是变了一个人!我灵力不够高,好兄弟,你要苟住啊,我去找救兵!”

    此刻,寺院一度乱场。

    独立寺院中的泾河不语,正要应战。

    他一把扯开剑鞘,提着雪剑,朝小少年未生走去,引得灵气一阵铮铮作响。

    泾河横剑,怒道:“说,你来做甚,意欲何为。”

    未生撇过头道:“哼,小爷做的事要你管!”

    泾河环顾周遭,而后法术干脆利落,调动浑身悔气,手掌中心片刻便聚起一阵水花,半空轰隆一下,大雨滂沱。

    泾河提前设好灵璧,自然安然无恙。

    相比之下,未生则是罕见仰头,从上往下,盖去一身黄水。

    “呕,呕——”未生吊着一口恶心。

    气骂一通,“好臭的雨。好你个死龙老登,故弄玄虚。老实交代,你下的是什么水!”

    泾河垂眸,想了想,咳嗽一声,学着某人的无赖,作似有理道。

    “汗液。我的。功效很好,降去燥火,亦是清气质的上品佳酿。”

    “什么——”未生搓手,瞳孔一颤。

    “我要杀了你!”

    话落,黄油之雨也停下。

    泾河灵气波动,眼下水光潋滟,甚至很清晰得看到云麓冷静下来的细微变化。

    来不及向袁守诚交代什么,对边之人未生放下一段狠话。

    他微微弯腰,骤然发力,笔直前冲,势赴如马,来势汹汹,不容小觑!

    “真快……”袁守诚瞧着两人疾驰而去、打斗不停地背影,几乎一个眨眼就同柳树拉开了两尺距离。

    饶是淡定的他也不由得摇头晃脑,感慨万千,“嚯,我早说这里有问题,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指不定这又是哪家神官爷的疯子!”

    袁守诚说着,移步至柳衫树下。

    冻成一坨冰块的云麓痛苦地蜷缩在这里,缘由大致是泾河下的黄汗雨克一切燥火,云麓内心有多暴虐,灵气就会相生相克,冷得冻成冰坨子。

    起初,这是袁守诚没想到的。

    这一年来,他大致了解好泾河兄,一个只对孩童心软的真汉子罢了。

    袁守诚作似无奈,他蹲下来,双手交叉,往各个方向上瞟一眼,确认四下无人,才松一口气,好独自施法。

    他闭上凤眸,一丝属于他自个的紫砂灵气,悄然钻入云麓的脉络之中。

    隐约可以见得一斑一点,她体骨本就破碎,甚至隐有腐蚀性极强什物。

    袁守诚收住灵气,他站起来,看向远处的泾河,无奈之下摇头晃脑一会。

    他从前行医三十一年有余,当下只有一个推断,此女娃生机渺茫!

    打斗中,泾河顿住,似有所感地往树下一下。

    处于下风的未生嘴角扯起,一臂之距,握拳,拳头未到,气先到。

    小少年招数杂而无章,两人只过了几招,泾河便没心思打了。

    在发愣的瞬息,结结实实挨上一拳,纵使没有鼻青脸肿,但皮子也是辣辣的疼。

    当未生抬手护住要害,再一次想踹腿时。

    泾河甩开他,盛怒道:“你妹子,云麓要死了!”

    “……终于要死了?”未生身体一僵,撇过头一看。

    远处于老柳衫树下,云麓浑身湿透,死恹恹地挣扎于地,似蛇无二,扭动一二,逐步窒息。

    “好,死了,好啊。”未生噙着笑,昂着下巴,意味不明。

    “呵呵,她就是活该,谁让她自己这么多年都走不出来呢,不过是草木派的废物,一个早就该死的东西。”

    泾河上前,猛然抓住未生的细胳膊,带着他旋转一周,怒喝一声,才将他狠狠甩出老远。

    “……你想做什么,说!”

    未生嘴角噙着血丝,他抱着手臂,慢悠悠爬起来,恶劣一笑。

    “我只觉得好玩。没想到……”

    泾河怒急攻心,“找死!你没想到什么!”

    未生赤手空拳,无论多狼狈,他照旧挑衅、戏谑道:“呵呵,你们只不过是陌生人罢了,老龙登子,你怕不是闲事管得太多了,这个世道可别要轻易相信他人呢。”

    泾河僵着脸,故作云淡风轻道。

    “那又如何,这亦是我的抉择,你年纪尚小,你还有弃暗投明的余地!”

    “……呵呵。”未生撇过头,不再说话。

    泾河闭眼,兜住一腔怒火。

    长久的,凉风吹起,才问接着问道:“怎么救她,你知道否。”

    未生对方才一笑而过,“哦?你想找我阿姐!”

    泾河悍实拳头,加重语气,沉声呵道:“快,细说,你阿姐是何人,现今她在何方?”

    未生稍稍激动,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我们阿姐,亦是泽灵隐,亦是草木派的教主,我想之,你们定然知道她呢!”

    泾河了然一瞬,他飞跃至柳衫树下。

    同袁守诚商榷一会,两人迎着细碎的初升之阳站起来,顺带抱着昏迷不醒地云麓,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处。

    未生驻足原处,影子婆娑飞舞。

    见三人远去,才撵起一颗腰间的朱丹铜晶,似讥笑道:“阿姐,你交代的事,我办好了呢,她们也该醒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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