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地处中原之北,冬日漫长,大雪覆盖,万里翻白浪。

    黎明时分,天色昏暗,风雪呼啸,犬吠疯狂。

    守夜的驿吏在犬吠声里翻了个身,直到听见了敲门声,才披着衣袍来开门,声音困倦,“谁啊?”

    门一开,刺骨的寒风瞬间涌灌进屋内,门口一道纤瘦伶仃的身影。

    驿吏定睛一瞧,瞳孔顿时震颤,困意惊散,一阵凉意直钻天灵盖。

    小女孩也不过十岁左右的模样,衣衫褴褛,脸色苍白如纸,一双漆黑的眼瞳平静而冰冷,像冬夜天边永不熄灭的寒星。

    两边眼尾后各有一点小泪痣,与黑眸对比鲜明,在惨白肤色上红得妖冶,如火如荼,仿佛能惑人心智。

    任凭凛冽的寒风撕扯着她身上的薄衣和狂乱的头发,伶仃皲裂的小手只紧紧攥住怀里的一柄长剑,仿佛剑是她的命。

    那柄剑有幽黑的剑柄,剑镡形制古怪,宛如龙脊,无需剑锋,已然凝着深邃杀机。

    驿吏声音忍不住发颤,双腿一软,“咚”的一声,直直跪了下来,“……殿、殿下。”

    除夕夜的那场宫变,不知道多少皇族与公卿横死在皇权争夺的混乱屠刀下,血染长安城,周郡人心惶惶。

    今日只见旧主之剑,不见旧主之人。

    旧臣悲怆,涕泗纵横。

    ……

    月出高山,山林苍茫。

    岐延山脉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更是通往江南各州的要塞之地。

    江南第一大匪帮的天昭寨就坐落在其主峰上。

    寨后有一汪天然寒潭,潭水沁凉刺骨,名为淬月。

    不过如今已是是寨主修炼内功的禁地,外人不得入内。

    而此时寒潭边却蹲着个年轻人,一身破布烂衫,正对着怀里的瓷坛道:

    “你说你挑个什么地方不好,选人家山寨里,我费劲吧啦躲过巡山喽啰进来的,给你撒个骨灰跟做贼似的,你就在这儿安息吧。”

    崔玟庭怕被人发现,只敢压低了声音和自家师父道别。

    殊不知,在他打开坛子的同时,数丈深的潭底,一双清寒的瞳眸无声睁开。

    “在底下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给我托梦哈。”崔玟庭借着月光,把骨灰往潭水里倒,“要是被人欺负了就别跟我了,我也打不过……”

    他自顾自说着,一只冷白的手悄无声息地伸出水面,潭水甚至没带起丝毫波澜。

    崔玟庭感知到危险时已经来不及了,心中警铃大作,可说时迟那时快,不等他身体做出反应,那只手便宛如灵蛇一般,紧紧攥住他的手腕。

    崔玟庭只感觉一阵汹涌如浪涛般的巨力铺盖而来。

    “噗通!!”

    崔玟庭毫无反抗能力地被一把拉进了冰凉刺骨的潭水里。

    骨灰坛“咕嘟咕嘟”地往下沉,崔玟庭扑腾两下,在潭水中稳住身子,一抬头,看见衣带飘飞,一道雪白的身影旋身而起,眨眼间穿好衣衫。

    崔公子的耳朵尖儿没出息的红了红。

    清清月华宛如霜雪流浆,少女身姿曼妙缥缈,眉如柳叶,眼如桃花,清冷潋滟,透着一股风流薄幸的意蕴。

    仿佛踏月而来,翩跹入梦的仙子。

    当然,要是仙子没有拿剑指着他就更好了。

    崔玟庭的视线自寒芒森凛的漆黑剑身上移,在龙脊般的剑镡略停后,对上少女寒凉的昳丽美目,一瞬间心跳如鼓。

    竹林清寂,潭影空幽。

    少女眸色淬寒,唇角却勾着笑,“足下何人,在此做甚?”

    剑尖距离喉咙不过一分,崔玟庭咽了下唾沫,感受到缕缕四伏的杀机,镇定道,“美人惑国,江山覆尽,千里孤坟,无尽凄凉。”

    他直视少女的眼眸,“听闻鸿羲太子妃死后,惑国剑遗落江湖,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少女闻言脸色冷下来,眸中杀机冷邃,“惑国二字就够我一剑劈了你。”

    崔玟庭却不见惧色,字字清晰,“前朝小周后在国破后跳进铸剑池,以身祭出名剑惑国。”

    “有人说前朝最后的气运凝于此剑,也有人说这是把颠覆天下的不详之剑,因而一直封于桐山剑冢,直到三百年后才迎来它的第一任主人,女子剑仙萧云歇。”

    “剑仙与鸿羲太子少年相逢,结为连理,育有一女,小字嵚玉,封号江宁,八年前澄台宫变后,小公主不见踪迹,世人传言她死在了宫变铁蹄下,也有传言说,她被北山剑派的人接走。”

    “时至如今,仍生死不明。”崔玟庭依旧直视少女的双眸,“在下只想问问,殿下眼尾的双泪痣呢?”

    话音一落,一片死寂。

    少女眼神冰凉,居高临下地审视潭水中的年轻人。

    而后她慢慢屈膝半蹲,锐利剑尖挑起崔玟庭下巴,眸中流出凉薄笑意,“你认得我?”

    崔玟庭笑答,“小殿下容貌昳丽,某少年时曾于澄台宫惊鸿一见,经年不忘。”

    少女慢慢挑起眉梢,“你叫什么?”

    澄台宫位于东宫之内,能够出入的外人必是官眷及子侄。

    “殿下莫见怪。”崔玟庭当即笑着解释,“在下道号不虚,乾州晴云观修行,曾随师父拜过东宫,之后一直云游天下,路过贵宝地,师父羽化仙逝,余留骨灰一捧,托我洒进此处钟灵毓秀的风水穴眼。”

    “风水穴眼?”少女极轻地眯了下眼,“那你可知道,此处是我每日沐浴所在?”

    崔玟庭愣了下,又将她仔仔细细打量起来,试探着问,“殿下是岐延山主……林大当家?”

    他来之前打听过了,淬月潭被天昭寨的林大当家独占,想着偷偷洒完就走,没想到被人家逮了个正着。

    更没想到,传说中凶神恶煞又足智多谋的林大当家,会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

    而且还是……长安故人。

    “真聪明。”林蔓扬唇角勾出轻笑,“不过这里没有江宁公主,只有林大当家。”

    她手中剑往前进了一分,抵在崔玟庭喉咙上,刺破皮肤,溢出鲜红血珠,顺着轮廓分明的喉结流淌而下。

    “既然是个道士,那没什么用啊。”林蔓扬饶有兴趣地问,“你想做成人皮鼓,还是人皮扇?”

    崔玟庭浸在寒潭中,却觉得一阵更凉的寒意顺着脊背爬到脖颈,好像下一刻脑子和脖子就要分家。

    他毫不怀疑这少女会眼睛都不眨地杀了自己。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下可能还有点用处。”他笑了笑,“清河崔氏,镇国公府,是在下父族母族,若大当家需要,可助大当家一臂之力。”

    林蔓扬也笑,“是么?”

    她记忆很好,有年上元,镇国公夫人带着次子进东宫拜见太子妃。

    对于这位三岁能吟五岁作赋,长安城盛名在外的神童,她只远远看了一眼,积石有玉,列松如翠便有了具象化。

    可到底是年纪小,十字开头的少年有什么好看的。

    今时一瞧,还真是人模狗样的。

    “定军侯率军驻扎在壶州城外。”崔玟庭道,“攻下壶州只是时间问题,大当家可有破局之法?”

    林蔓扬把剑锋往回收了一分,“世人都说崔氏三变公子聪明过人,才华早显,文辞书画冠绝长安,望海潮一曲名动天下,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江南道三年大旱,朝廷赈灾款经过贪官污吏层层剥削,运到江南各州时已不足三万两,致使数万百姓成了路边饿死骨。

    活着的灾民只能落草为寇,劫路为生。

    江南道一度土匪泛滥,为自己挣命的人,自然凶残无比。

    她趁机化名林钦,凭武力和智慧将一股股不入流的土匪联结起来,汇成足有八万人的队伍,占据天时地利,揭竿而起,各地响应,连占三城,屠杀官宦,威胁到了朝廷。

    这才让天子知道,长安的歌舞升平、锦绣成堆外,还有饿殍遍野,白骨积山。

    可是天子派下来的军队不是安抚,而是剿匪。

    定军侯亲率五万大军走水路南下,气势恢宏,像要把江南万姓屠杀殆尽。

    “如今燕境,北有天蛮虎视眈眈,东有海盗为非作歹,江南数万人起义,天子自然是想息事宁人。”崔玟庭道。

    “只不过旱灾期间,江南道一系贪官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牵扯甚广,贪官不想赈灾粮一事被揭露,自然要除掉匪首,所以有人半途改了圣旨,安抚群众变成大军压境,妄图快刀斩乱麻,可惜在大当家手下,上万的悍匪训练有素,借着天险如同铁板一块。”

    林蔓扬剑锋一挑,扫落崔玟庭一缕墨发后,她手腕一转,剑身无声回鞘。

    “我知道有人在蒙蔽圣听。”林蔓扬站起身,眼底意味不明,“但尸山血骨堆起来,总会积到明堂前。”

    她已经让人去长安告御状了。

    一个不行,那就一百,一千,一万。

    “有更快更简便的办法。”

    崔玟庭手脚并用地爬出潭水,寒意已然入骨,冷得他脸色发白,牙齿直打颤,“我可以飞鸽传书,让镇国公府去做。”

    他坐在潭边石头上,抬头看着林蔓扬,“定军侯府是太子党,鸣宣太子乃先皇后所出,而当今皇后姓崔。”

    林蔓扬似笑非笑,“不是说崔氏乃是氏族清流,不争权夺利么?”

    “可崔皇后膝下有子。”崔玟庭一身破衫尽湿,勾出他清瘦身量,分明是狼狈不堪的模样,偏他依旧从容不迫,风姿落拓。

    “行啊,若是你没做到。”林蔓扬浅浅一笑,“我虽不是万人敌,可屠尽一个镇国公府不在话下。”

    崔玟庭摸了摸自己脖子,一个不小心这可就分家了。

    山上没有飞鸽,林蔓扬叫了两个巡山喽啰来送他下山。

    崔玟庭看了看一胖一瘦的丑喽啰,又看了看风神清绝的大当家,厚着脸皮问,“不知道能不能劳烦大当家送崔某下山?”

    林蔓扬眼眸瞥过来,“你不想下?”

    “没有没有。”崔玟庭往后退了一步,对丑喽啰们道,“两位兄弟,请吧。”

章节目录

林*******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衔*******鹤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衔*******鹤并收藏林*******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