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君权神授,君王是天子,那什么是乱世选出的君王?”

    “君王啊,不是神授,也非天子。天下倾颓,是时代洪流下的宿命,不是个人的选择导致的,众生皆苦,悲悯天下者,他们以凡人的心脏尝尽凡人的情感,以凡人的身躯丈量凡人的土地,将被打碎的血肉重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君王,也该从天下人中来……”

    床榻上的林蔓扬手指动了动,猛地从梦中惊醒。

    木桌上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燃尽的,夏日昼长,熹微光亮越过窗棱照进屋里,简陋的房间里昏昧蒙蒙。

    她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坐起来缓了一会儿,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意识逐渐回笼,现在是……贞武八年。

    她的六爷爷,已经做了八年的皇帝了。

    林蔓扬起身推开窗户,破落的乡下小院,一侧被宋月弗种满了各种不知名的灌木花草,夏央时节大丛大丛地开得茂盛,中间是爬满了叶藤的葡萄架。

    另一侧是篱笆围起的禽类笼圈,曾经里面十几二十只鸡鸭鹅,一到早上就饿得嘎嘎乱叫吵人清梦,宋月弗便会提着小木桶,和好草料给它们喂食。

    如今那片笼圈里空空荡荡的。

    宋月弗那个性子懦弱柔软的可怜女人,四年前就吊死在了房梁上。

    林蔓扬静静远眺翠色的山头,天边泻出光芒,一轮红日慢慢爬了上来,金光洒漫乡野,满目青翠碧影,山影叠了一重又一重,几缕云环染了金红,充满新生的气息。

    侍女晴山轻手轻脚地推开小院的木门,见林蔓扬半倚在窗前,立即放开了手脚,“姑娘,如你所料,林家真的派了人来接你回长安。”

    经过此次旱灾,赈灾粮引发匪患,官场重新洗牌,几位皇子的立储之争已经初见端倪。

    林家早已站队八皇子,但明面上还要维持一些关系。

    比如嫁一位无关紧要的女儿进太子府。

    林蔓扬直视火红的朝阳,在耀眼的金光里慢吞吞伸了个懒腰,长睫微垂,情绪不高,“什么时候到?”

    “昨夜到的永州九叶县驿站,今天就该到咱们楹州来了。”

    林蔓扬偏头想了想,嘴角勾起一抹轻笑,“那咱们该去楹州府衙,拜会拜会王知州了。”

    楹州十五县里谁都知道,刚上任没几天的王知州先前在青荷县当了十几年的县令,是个深谙官场中庸之道的人精。

    老狗一般在前任李知州手底下阿谀谄媚,却又谨慎地保持地该有的距离,平日里忙忙碌碌做个面子上的父母官,背地里收些不痛不痒的小贿赂。

    在这场大旱来临前,青荷县没出过什么大麻烦。

    直到如今三年旱灾到了尾声,赈灾粮一案被捅上天,那位李知州以及江南道十几位大官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有所牵连的地方官员也纷纷落马,钦差下来查了又查,这位王县令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事后就这么升了官。

    林蔓扬坐在官府衙门象征权利和威仪的审案桌后,纤细犹如凝脂的手指交叉,轻托着削尖的下巴,漂亮得不行的眉眼间挑着薄笑,“大人,当真不肯讲?”

    堂下戴着乌纱帽的小老头躬着肩,一脸为难,“姑娘可别为难小人了,小人在这穷乡僻壤当官,哪里能知道京城那些达官贵人的家事?”

    林蔓扬往后靠在椅背上,手臂随意地搭在桌案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惊堂木,自带潋滟春情的桃花眼里含着笑。

    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带着薄薄的凉意审视下来,叫人头皮发麻。

    王知州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站在她一身侧抱剑的侍女,那剑柄移出鞘两分,露出寒气逼人的一截剑锋。

    他额头上顿时蹭蹭往外冒冷汗,硬着头皮道,“小人望姑娘明示……”

    “不是什么大事。”林蔓扬随手扔了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后,她慢悠悠地道:

    “日前来岐延山劝匪帮招安的人里有个破落的穷酸道士,他给林大当家的算了一卦,他说林大当家的此行去长安,有贵人相助,机遇通天。”

    小老头把背躬得更低了,壮起胆子谄媚一声,“林大当家的自然是有福之人……”

    “是吗?”林蔓扬指尖敲了敲那枚朱金的官印,“大人在青荷县为官数载,应当清楚我乃林家嫡女,生父五品、不对,现在应该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林旭邱。”

    王知州小心觑着她的脸色,“姑娘的意思是……”

    林蔓扬嘴角噙着笑,“四年前我母亲宋月弗吊死在乡下庄子,我外祖富商宋家也遭人寻仇,全家几十口都遭了难,只剩了我一个,想来我也是个有福之人。”

    “那是自然。”王知州连连点头,小心擦了擦头上的汗,“姑娘是命贵之人,日后必然扶摇九万里青云之路。”

    “我的青云之路,还需要大人一份成全。”

    王知州又是躬身,谦卑得不行,“姑娘尽管吩咐。”

    “林家接我回长安的人很快就到楹州,届时一定会向大人您打听我的情况。”林蔓扬笑意深了几分,“您知道该怎么做的,对吗?”

    “知道知道。”王知州赶忙点头,挤出奉承的笑,“楹州只有青荷县里的宋家外甥女林蔓扬,而没有岐延山的林钦大当家。”

    “如此甚好。”林蔓扬慢悠悠地起身,抬脚向外走,路过王知州身侧时道,“我代大当家的,谢过大人。”

    王知州立即道,“不敢不敢,分内之事,您无须客气。”

    林蔓扬带着晴山出了府衙,戴上帷帽,迈着悠闲的步子,前往茶楼听书。

    一出《天河堰》刚好讲到鸿羲太子之女出生时天降星辰,长安城四处燃起大火。

    钦天监观天象而推演未来,说这位小殿下是荧惑星转世,福祸不明。

    荧荧之火,离离乱惑,那是主宰战争,灾祸,和死亡的星辰。

    鸿羲太子为保女儿性命,自请南下治理白河水患,修建水利工程,以证明女儿是颗福星。

    说来神奇,自她出生后的十年间,燕国境内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物阜民丰。

    天河堰建成那年,燕帝为这位小殿下赐了封号“江宁”,取潮落江宁,海晏河清之意。

    林蔓扬在二楼雅间懒懒散散地煮茶,茶香袅袅,水汽氤氲,她在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里,细细捋了一遍目前长安内已知的关系网。

    她原本并不叫林蔓扬,而是说书先生嘴里那位身背荧惑预言的江宁公主燕嵚玉。

    八年前的除夕夜宫宴,睿王联合外戚发动宫变,屠戮了整座东宫。

    她那晚刚好从宫宴里溜了进了烟花巷里,旁观那群纨绔子弟一掷千金选花魁,侥幸逃过一劫。

    翌日母亲身边两位剑侍以命和龙隐司如蛆附骨的悬刀人搏杀,护她逃出城。

    在之后的逃亡过程中,她偶然救下了被送往楹州娘家的宋月弗母女。

    她和林蔓扬年纪相仿,阴差阳错之下,她和这位林家不受宠的嫡女交换了身份。

    有了这个身份,好办了不少事,这不就有光明正大回去的理由了么?

    楼下的话本内容进行了到除夕夜那场在史书上经过数次美化的澄台宫之变,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成了临危受命,名正言顺的一朝天子。

    少女嘴角上扬,漆黑的眸子里闪过幽寒森然的冷光。

    睿王,陆家,龙隐司,八年前的帐,我们一笔一笔,慢慢算。

    ……

    林家来接人的几位婆子和婢女不太懂规矩,对待林蔓扬的言语行为看似恭敬,但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鄙夷和不屑。

    车队出了楹州地界,停在路边茶棚歇脚。

    其中一个婢女在给林蔓扬奉茶时故意打翻了茶盏,林蔓扬侧身避过,滚烫的茶水落地,溅湿了她的裙摆。

    林蔓扬漫不经心地低头瞥了眼,婢女装模作样的请罪。

    晴山手中的长剑倏然出鞘,血线冲天而起,一只带着茧子的手落地,指尖还在抽搐。

    婢女的话说到一半陡然转成了惊心刺耳的惨叫,响彻山林。

    整个茶棚里的人一个个惊恐万分,尖叫不止。

    晴山收了剑,无事发生一般给林蔓扬倒茶。

    之后一路,车队的家丁婆子婢女再无一人敢对林蔓扬不敬,就这么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地进了长安。

    燕都长安,北方规模最宏大,经济最繁华的城市。

    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金城千里,天府之地。

    林蔓扬纤长皙白的指尖撩起车帘,见马车外楼阁参差排列,摊贩铺满宽敞长街,商客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喧嚣。

    脑海中闪过十一岁逃离这里的那日,天色昏暗,风雪席卷。

    年幼的她攥着剑,望着这座她自幼生活的庞大城池,城墙在视野尽头化作一条不甚清晰的长龙。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至亲,成为狼狈的丧家之犬。

    甚至没能去宗庙见父母和皇爷爷的最后一面。

    刀子般的冷风刮在脸上,像是要捋下去一层皮肉,可这些痛远没有心里的痛强烈刺骨。

    睿王燕溯之联合外戚弑君夺位,东宫上下如猪狗一般被龙隐司屠了个干净。

    太子一脉的臣子和家眷奴仆也未逃横祸,杀的杀,贬得贬,流放的流放。

    四大家族为虎作伥,满朝文武见风使舵,明哲保身。

    这就是所谓的皇权,社稷,江山大业!

    幼年时的长安旧梦连着少年的公主如同灰烬,被宫变里浸满鲜血的凛寒风雪吹得干干净净。

    林蔓扬放下帘子,压住蠢蠢欲动的杀心,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终于回来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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