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镜也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有意识的。

    许是第一次被当做祭品献与山神时,也可能是有一天突然发现对镜不见己的时候。

    自那之后,她每次献祭后就会重生,重生回献祭前三天,除了来参加婚礼的人不同,每一次,无一例外她都会被送进深山。

    要么是坠崖死,要么是浸河溺死,又或者被豺狼虎豹撕之咬之、吞之入腹。

    她对死后的事情没有记忆,只能在重生后偶尔从外来的新宾客嘴里听到些只言片语--

    “上次进这个副本的玩家又是全军覆没。”

    “毕竟是SSS副本,能活命就行。真是倒霉催的,那么多3S副本非分到这个。”

    次数多了,即便他们所说言语晦涩难懂,钟离镜也从中拼凑出一些事情:她只是一个恐怖游戏里阻挠玩家通关的工具。

    副本犹如牢笼将她与世隔绝,不断重复上演着相同的剧情,利用她的喜怒哀乐作拦路石。

    越来越多的玩家因为无法通关留在这里,她的怨气与罪孽只增不减,它们就像村民为了束缚她紧铐的铁链,让她一辈子也无法逃离。

    这座笼是游戏血恶的狂欢,亦是她永生的坟墓。

    她要逃。

    钟离镜踩在干涸的土路上,尖锐的碎石让她的脚掌血迹斑斑。脚腕的锁链很重,磨得她的脚踝血肉模糊。

    她的血粘黏在土上,红裙之下牵出一条逶迤的血路,但她只是走着,走得很慢,却不曾停下。

    今夜的天很黑。这样的夜她曾见过无数次。夜里很静,静得她能听见自己每一步的摩擦声和铁链声。

    路上没有一个人。这是副本限制,蚩达村的村民和外来玩家都要遵从的限制。

    因为黑夜是无限游戏的恶源,只有BOSS才能自由行动。

    不过钟离镜今夜不想那么早杀人。她停在一户人家前,轻轻敲了敲门。

    “可以给我一双绣花鞋吗?”

    她挨家挨户地敲过去,这几家都是玩家住的地方,可惜无人应答。

    她出嫁前的日子是没有危险的,玩家们可能是被赵春玲的死吓着了。在她的印象里,玩家总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给她一双鞋应当不是难事。钟离镜惋惜地叹了口气,祭品是不能穿鞋的,如果玩家不给她,她就只能去库房找丑鞋了。

    村中的库房大多存放的是多余的种地工具和贮藏的粮食,一年都不会打开几次。钟离镜推开库房门,被厚重的尘土气呛得直咳嗽。

    灰尘黏在伤口上疼得钻心,但她还是来回走着,企图在杂物里找到一双合脚的鞋。

    天遂人愿,压箱底的竟当真有一双红绣鞋,恰好是她足的大小。钟离镜将它们穿在脚上,虽然会压到脚心的伤,心中却很是雀跃。

    这个箱中的物什与库房中的其他存物不同,几乎整整一箱都是珠宝首饰,连装物的木箱也是上好的檀木。

    蚩达村穷山恶水,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钟离镜微微出神,她已经不记得她在副本里循环多少次了,前尘的记忆也忘却许多,如今只觉得箱中的事物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有什么渊源。

    指腹忽然有些刺痛,钟离镜垂眸,目光正好落在珠宝中唯一一捆卷轴上。方才找鞋的时候有这卷卷轴吗?她将卷轴抽出,才发觉这竟是一卷楠木画轴,在被长时间压在如此潮湿恶劣的环境中,轴身竟完好无损。

    也许卷里写画了什么能让她记起一些事情。

    指尖挑开绸带,展开的画卷却空空如也。

    几乎是同一时间,钟离镜瞳孔紧缩,倏地回身--

    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钟离镜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出手,男人只是轻飘飘一躲,竟是不费吹灰之力躲了过去。

    “阿镜……”

    钟离镜无暇顾及他在说什么,一击不成,屈指成爪手中便化出一把长剑,提剑要杀他。

    裴言偏身与剑刃堪堪擦过,他不欲反击,只得抓住钟离镜的手腕将剑回压在她脖颈前,语速极快道:“我不想伤你,亦不会害你。”

    钟离镜狭了狭眸,似是听见什么笑话,“你说我就信?”

    他根本打不过钟离镜,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预判钟离镜的招式。几息间裴言大概摸清情势,但来不及开口只能躲闪,钟离镜杀意已起,他越躲反而越激怒她。

    男人退后两步,竟是兵行险招不再动身。剑芒止在他喉间,只差一厘便能刺破他的喉咙,让他血洒当场。

    钟离镜眼中漠然,“为何不躲?”

    裴言面色因脱力而苍白,他抬手握住剑身,掌心鲜血顺着剑边流下,他却像是毫无知觉,“你是我的恩人,你要我的命,我自然没有不给的道理。”

    钟离镜才不信这种鬼话,剑尖抵在他喉头,戳出血痕,“我要听实话。”

    裴言沉了口气,“躲不动了。”

    “是吗。”钟离镜的剑没再往前,也不知道信没信,“那你说说,我是你哪门子恩人。”

    这就是有转圜的余地了。失血过多让他的唇有些乌,“我、我只是一缕残魂,寄身在这幅画中,你将我放了出来,便是我的恩人。”

    “这样啊。”钟离镜歪了歪头,如果不是还举着剑,有一种让人误以为天真的残忍,“那你准备怎么报恩呢?”

    裴言不言,他能感觉到喉前的剑刺得更深了。男人喉头一滚,道:“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钟离镜掀起眼皮,“杀人也可以?”

    裴言毫不犹豫,“可以。”

    “我怎么信你?”过去的无数次重生,她都未曾见过裴言,意料之外的人,不能为己所用就只会是祸患。

    裴言死死盯着她,哑声道:“我与你结契,终身忠于你、为你所用,如有违背,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

    钟离镜心头一颤,握着剑的手罕见抖了一下。她收回剑,冷冷道:“按你说的做。”

    裴言还未走近,就听钟离镜又道:“你要是敢骗我,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裴言失笑:“好。”

    这都没脾气么?钟离镜想,我都要他命了,怎么也能笑得出来?

    *

    丑时,天上下了一场大雨。

    雨水哗哗落下,汇聚成溪,裹着汩汩鲜血流淌在地上。

    裴言递上一方白帕,钟离镜瞥了他一眼,没接,提剑转身离开。

    副本中的雨淋不到钟离镜身上,血滴沿着剑掉落、混入雨中。

    裴言将帕子收好,打起伞追了上去。

    不过半个时辰,蚩达村已经沦为炼狱,所有村民都死在钟离镜手里,血河几乎蔓延进每个角落。

    除了袁卯。

    钟离镜回到理事堂,袁卯已经被裴言捆在了主座上。裴言虽打不过钟离镜,但做些小事还算靠谱。

    袁卯看见她来登时瞪大了眼,他嘴被破布堵着,只能徒劳扭动着身躯,仿佛这样能逃脱一般。

    钟离镜却不急着杀他,将长剑收回,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长剑是她的命剑,融于她的骨血,直到此次重生她才能将它取出。

    也正因为此,她才能有机会动手。

    裴言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瓷白茶壶,烧了水泡了茶。钟离镜懒洋洋地支着脑袋,无视不远处袁卯的挣扎,拉长声音道:“既然来了,何必藏着掖着?”

    她话音落下,堂中依旧不曾有人应答。钟离镜懊恼,“夜里向你们讨双鞋就无人搭理我,如今在我的地盘上,还要做缩头乌龟么?”

    暗处传来一阵窸窣,一个女人率先走出来,她面露警惕,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钟离镜。

    风吹得她的墨发簌簌,钟离镜勾了勾唇,“是你跟踪的我?你胆子真大。”

    钟离镜去库房的路上便发现有人在她身后,在这个地方,会冒险违背规则的只会是玩家,因此她并未戳穿。

    楚安琳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亲眼目睹她从库房带出来一个男人,然后一剑屠了全村。

    多次下副本的经验告诉她,这个女人很危险,恐怕所有玩家加在一起都不是她的对手。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个副本任务如此简单却从来无人生还。

    最可怕的往往不是解谜与规则,而是压倒性的、无法挣扎的力量。

    楚安琳抿唇,钟离镜看起来与以往的副本BOSS不同,她眼神清明,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可不是一般副本中的暴走屠杀反而更加令人畏惧,一个有思考有计划的疯子,有什么能牵制住她呢?

    思及此,楚安琳并不否认,“是我。”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与其否认,不如坦诚,说不定能从中觅得一线生机。

    钟离镜不置可否,只是说:“让你的同伴都出来吧。”

    楚安琳还没开口,钟离镜接着道:“躲是没有用的,我要杀的人,天涯海角也躲不过。”

    楚安琳:“……”

    这下不用她开口,余下13个玩家都现了身。

    这倒是少有的情况,至少在楚安琳下过的副本中,没有一个副本是剧情走了大半还全员存活的了。

    不过……楚安琳以为至少是新娘大婚之后才会出现灵异事件,没想到大婚之前,新娘就以一己之力杀了几乎全村的人。

    没有人知道之前的玩家在副本中是否与他们一样和BOSS贴脸开大,但是有些高阶玩家死前会传递零星的消息给公会,或者向无限游戏的系统花积分兑换线索,所有人得到的信息一律都只有两个字--

    诅咒。

    那现在呢?楚安琳直觉有些东西已经脱离了掌控。

    是新娘的诅咒吗?

    新娘饶有兴致地观赏着每一个玩家的神情,忽然笑了一下。

    “我现在杀掉你们,你们是不是就任务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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