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舱。

    大多数乘客都在静静等候,当然也不乏那么一两个刺头。

    “飞机都已经落地了怎么还不让我们下去?”

    “先生请冷静一下,等到地面处理好问题很快就会让您安全下机的……”

    “还要处理什么问题?磨磨唧唧的,我本来有几个亿的合同要去签,这下倒好,你们真是摊上大事了!”

    男人身形矮小,张牙舞爪地要去够舱门上的手柄,却被安全员壮实的身躯挡住,嘴里骂骂咧咧。

    乘务长一直恭敬站在旁边,用尽各种方法试图安抚他的情绪,脸上的职业笑容都快僵住了。

    黎念刚打开驾驶舱门就看到这番荒唐的场景。脑子里蒙蒙一层雾荡开,她霎时找回了几分清醒。

    乘务长事先提醒过,这个闹事的乘客是个白金卡会员,绝对惹不起。

    要是不小心碰到他哪根禁忌的小神经,叫他怒发冲冠投诉到公司去,扣钱扣绩效都算是小事,更让人烦躁的是上面莫名其妙的谈话,每逢大小会议还要被拎出来公开处刑。

    都飞到白金卡还这么无知,看来挨的毒打太少了。

    黎念暗暗嗤了一声,换上另一副面孔摇曳生姿地迈步上前。

    “先生您好,我是本次航班的副驾驶,您有什么诉求可以尽管和我提。”

    男人循声转过头来,斜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语气夹枪带棒:“刚刚那个老娘们就没把话说清楚,现在又来了个小娘们搅和事儿。怎么?这架飞机就只剩下一群女人主事了?怪不得出这么多岔子。”

    他甚至还没有一米七二的黎念高,得仰着头才能和她对视。

    黎念攥紧拳头,强行压制住心中蓬勃的怒火,笑得越发明媚:“先生,我很能体会您焦急的心情。”

    她一边说话分散男人的注意力,一边将安全员和他分开,然后缠上他的手臂低声婉语:“出门在外不就图个平安嘛,发动机故障还没有处理好,我们哪儿敢让您下去冒险呀?工作固然重要,但生命才是无价的。您就先消消火,我让乘务员给您倒点茶水。”

    男人先是一怔,结果肉眼可见地不乐意了。

    他万分嫌弃地拂开她,说出来的话更是腌臜:“好好好,发动机马上要爆炸是吧?把我们这些无辜的乘客困在这上边,是想让我们跟着一起陪葬吗?早就说过女人都是晦气东西玩意……”

    对付这种无能狂怒的倔驴,没必要再好言好语。

    “小张,执法记录仪开了没?”黎念凛眉瞥了旁边的安全员一眼,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正色厉声道,“这位先生,大家都是成年人,要对说出来的话负责任。客舱里有监控,您再继续散播不当言论是要承担相应的法律后果的。”

    “呵,”男人不屑冷哼,“老子都要死了,还管什么法律。”

    黎念怒极反笑:“这不就对了嘛。横竖都是死,为什么就不肯给自己攒点阴德呢?”

    已经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了,什么规章制度、什么白金卡,全部都是狗屁。

    “啪——”

    她被强劲的掌风扇得一个趔趄,扶在墙壁上才得以站稳。

    “等着吧,我这就去投诉你。”男人指着她的鼻子振振有词。

    黎念耸耸肩,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撂下最后一句话便转头离去。

    “外面已经部署了武警力量,只要机组联系求助,他们随时可以把你带走。奉劝你谨言慎行,不要再为难我的同事。”

    她悻悻回到驾驶舱后,方荣华眼尖看到她那漂亮脸蛋上平添一个巴掌印。

    “白便宜这种人活着。”方荣华啐道。

    黎念晃了晃头,感觉颅内还有声音在嗡嗡作响。脸颊火辣辣地疼。

    那个男人确实对她下了重手。

    很快地面传来指令,那台发动机在大量消防泡沫的冲击下已被强行关停,燃油也已清除,可以下客。周兆林按下通话按钮,向乘务长传达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客舱里掌声此起彼伏,混杂着撕心裂肺的哭与笑。

    大多数乘客落地后看了新闻,才知道自己竟然在空中和死神擦肩而过。寒意后知后觉从脚底升腾起来,如海啸般席卷颤栗的神经。有人还未踏出客舱便剧烈干呕起来,也有人双腿发软被人搀着走都使不上力气。

    即便劫后余生,该做的程序上的工作还是要坚持下去。黎念等到清完舱才走下舷梯。舱门到地面不过两层楼的高度,她一步一步向下踩时竟感到前所未有的眩晕。

    外面一直有记者在蹲守第一手的英雄机长素材,看到三个飞行员现身后一拥而上,把舷梯口围得水泄不通。

    周兆林是个重度社恐,遇到这种大场面连忙遁地逃走。黎念对着镜头简单打了个招呼,也跟着一起钻进机组车,把自家师父晾在原地。

    反正她经常被采访,早该习惯了嘛。

    -

    直到坐进车里,黎念才有心情看手机。

    从来没有这么多人找她,微信和未接电话雪片一般堆满了整个通知中心。

    她大致翻了一下,甚至有平时完全不说话的人带着猎奇心理跑过来问她是不是出事了。

    即便如此,也没有看到想要的名字。

    黎念点进和那个人的对话框里,最新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上个月,是不痛不痒的问候。

    她哑然失笑,眼里闪过一丝嘲讽,攥着手机的指节泛着惨白,心里若有把生锈的刀在钝钝研磨,粗砺的刀锋割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缭乱血痕。

    明明是名义上最亲密的人,却在生死攸关之际连那些看热闹的人都不如。

    黄丽娟倒是一下子打了三十几个夺命连环call,很符合她平时的作风。

    黎念想得出神之际,电话又呼过来了。她按下接听:“喂?妈。”

    “先人啊!你终于接电话了……再不答应我都以为你要死求了……”

    黄丽娟说的是方言,这让黎念恍若闻到了潮湿又呛鼻的辣椒味道。看来她还不至于五感全失。

    “这不活得尚好吗?四肢健全,神志清醒。”

    “死女子还有心情开玩笑,你要真的拐了,我咋个和你老汉交代……你老汉本来就因为地震走得早,到时候只剩下你妈一个人还有撒子活头嘛……”

    黎念耳朵被刺得有点痛,于是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安慰黄丽娟,又被劈头盖脸一顿输出。

    “我当时就喊你不要去开飞机,你硬不听。你个小女娃娃为啥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嘛。飞行员又忙得很,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小谢几面,你哪天死了人家都不晓得。”

    “妈!”黎念被这过于直白的言语狠狠戳中脊梁骨,整个人变成炸毛的猫,欲哭无泪,“我刚刚差点真就出事了,你不要咒我嘛!”

    她四处张望一圈,发现其他同事都在各忙各的,显然对这里的动静不感兴趣。

    “我哪里在咒你了,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你都结婚两年了,连个蛋都下不出来。要我看,这回你就该把工作辞了,安安心心跟着小谢去法国。到时候我都可以把铺子关了帮你带孙儿……”

    黄丽娟一贯思维跳跃,但最后的话题总会落脚在催生上。

    “跟你说过无数回了,我不会辞职,也不想生,”她连忙打断对方,“我跟他还没有到那种地步。”

    “难道不都怪你吗?人家小谢好不容易回来几天,结果你又出差了。不晓得哪个年三十还在天上飞,两个人紧到都凑不到一起。小谢还懂事些,逢年过节经常发红包给我,你娃天到晚连电话都打不通。”

    “是是是,你女婿什么都好。”

    “你答应我,必须辞职!不准再飞了!”

    黎念简直和黄丽娟话不投机,随便敷衍两句便把她打发走了。

    挂断电话之后,一口闷气还郁结于胸,怎么都揉不下去。

    黎念咬着下嘴唇思索片刻,点开手机自带的通讯录,往下一直拉到“X”开头的分组。“谢驰”这个名字正静静地躺在名单的顶端。

    她一拧眉。平时两个人很少打电话,都没注意到谢持的名字被输错了。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黎念看了一眼世界时钟,西欧正处在午后最闲适的时段。她也没再碰手机,头靠在车窗上,静静注视着屏幕变暗到熄灭。

    或许从来就不该对这段露水姻缘有所期待。

    毕竟是她先打扰谢持的。

    -

    两年前。

    黎念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几百年没有联系的初中同学邀请参加婚礼,明明和新郎的交情仅限于上课睡觉被叫到教室后排一起罚站过。

    就连请柬也是从□□上面发过来的电子版。

    她还是准时携带礼金出现在了老家最好的饭店里,红包外壳上还郑重其事写了“黎念敬贺”四个龙飞凤舞的连笔字。

    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以自己的名义去融入成年人的世界,而不是跟在黄丽娟后面当一个只会张嘴吃饭和叫“叔叔阿姨”的人型挂件。

    新人在最靠墙的位置给这些老同学留了两桌,视野不佳,假花装饰把舞台全部遮挡住了。大家干脆懒得看仪式,而是自顾自地嗑瓜子叙旧。

    “为什么初中的时候都说那个谁不是好人啊?”

    “我听说她是看上xx的钱才跟他耍朋友的,然后一直吊着人家。”

    “……”

    聊的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黎念听得有些厌烦。她拆开喜糖纸盒,随便挑了一块杂牌巧克力扔进嘴里。代可可脂甜得糊嗓子,心里更腻味了。

    “谢持呢?他以前和新郎官关系那么好,今天咋没来?”

    黎念本来漫不经心,闻声抬起头看向声源处。仿佛被时间遗忘的堰塞湖里偶然掉落一块亿万年后姗姗来迟的小石子,掀起层层古老的涟漪。

    “你们就不晓得了哇,以前北星巷那家书店是他屋头开的,结果人家搞互联网起飞了,赚得盆满钵满的,现在全国到处开连锁店。”

    “他老汉不会是‘赫尔墨斯’书店的老总吧,IFS、太古里、万象城都有的那个。”

    “是噻,都和我们不在一个阶层了,还耍啥子耍嘛。听说地震之后他们全家就搬到北京去了。”

    “狗日的谢胖子,发达了都不带上兄弟伙一起。”

    突然有人把话锋一转:“黎念,你最该清楚他的事情啊,你们两家人以前关系那么好的。”

    她先是一愣,然后若无其事笑笑,又给自己剥了一颗旺仔牛奶糖吃:“地震后没联系了。”

    “好嘛,他就是没取。话又说回来,假设当初没有那个大地震,你肯定都在开歼击机了。”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黎念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没有地震我的人生会比现在幸福很多。”

    对方宽慰道:“嗨呀,飞行员也可以挣大钱嘛,还比当兵自由。”他自以为通情达理,不料每个字眼都精准踩在黎念的雷区上。

    “不至于到赚钱的程度,我是副驾,一个月也就万把块钱。”黎念眼皮都不抬,四两拨千斤。

    “嚯哟,简直是凡尔赛,你们这些有钱人都太讨厌了。”

    省城的工资水平放眼全国都略逊于其他省会城市,然而他们老家的收入水平跟省城比起来还要落后一大截。月薪上万的年轻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这个话题杀伤力太强,让在座的各位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适逢服务员过来发筷子,大家心照不宣开始闷头夹菜吃。

    等到新郎新娘换好衣服过来敬酒,气氛终于又活络起来。大家热热闹闹地推杯换盏,说着陈腔滥调的吉祥话,无非就是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黎念连休两天,没有禁酒令的限制,也放开手脚喝了点白酒。

    众人兴奋得忘乎所以之际,背后响起磁性而醇厚的男声。

    “对不起,我迟到了。”

    循声望去,一个看似全然陌生的男人出现在宴会厅的双开玻璃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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