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怕,那人绝不敢再来闹事了。”她说。

    也不知这话是否只是一时的安慰之言,小童面带犹豫地望着面前的江湖女子,仍心有余悸,忍不住小声问:“万一他还来呢……”

    “没有什么万一,”白丹伸手再次示意小童站近些,“若真有那个万一,我就帮你打到没有。”

    这口气,这话,怪让人暖心的。小童捧着铜盘往白丹面前挪了挪,却也还留着两步的距离,白丹一笑,伸手接过他手中铜盘再将人轻轻一拽。脚下一踉跄,小童便扑到了白丹身上。

    “别喊也别哭啊,我又不会怎么着你。”白丹将铜盘放在了桌面,将手伸到斗篷里解下了自己的钱袋。

    借着斗篷与小童后背的遮挡,她将先前从那闹事者身上摸寻到的银两尽数倒在了自己的膝上,一手搂着小童,一手挑捡起十几粒碎银往小童的衣裳里塞。

    “伶仃在世十分不易,你又还这般小,需要花银子的地方很多,那些银锭子你守不住只能交给班主权当是孝敬他的,也能叫他少为难你一些。”

    “这些碎银子你却是可以留住的,回去之后你就将它们拿出来藏好。记住,这些是你自己的银子,谁也别告诉,你藏好了它们,关键时刻是能救命的。”

    塞完碎银,又塞了些铜板,将钱袋系回身上之后她还将小童身上略有些长了的袄子和粗麻腰带扯了扯。

    见看不出异样,她松了搂着小童的手替小童正了正歪斜的罗汉帽:“你这小娃娃的眼睛长得同我师弟的有些像,人也讨喜,让人见了直想亲近。”

    将两个银锭扔进铜盘里,白丹夸人的声音同银锭入铜盘的声音一样响亮。

    “客官你……”

    小童话没说完,铜盘已被白丹塞回了手中,整个人也被白丹轻轻推了开去。

    “快下楼去吧,我刚瞧见楼下有个班主模样的人在四处张望,想来是在寻你呢。”

    “去吧。”

    转脸看向对面的徐衷夷,得到的是同样的话。小童的眼睛渐渐红起来,他没说什么,抿着嘴对着面前两人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转身捧着铜盘下楼去了。

    直至瞧见小童走到了楼下白丹才收回眼,迎上了对面之人的打量。

    -

    “你怎知他是伶仃一人?楼下那些,难道没有一个是他亲人?”

    徐衷夷开口,问的是方才下楼去的那位接赏小童。

    白丹看了楼下再度响起戏鼓声的戏台一眼,那里有人打小鼓有人敲小锣,有人唱戏有人搭戏,班子不大,却也有着小班子的一番热闹。

    底下那个班主模样的人见小童回去主动接过了小童手中的铜盘,也拍了拍小童的肩膀,对他指了指边上的小凳,大概是在让他暂且坐下来歇一歇压压惊。

    “事后好人算什么好人。”收回眼,白丹语气十分不屑,“从那小娃娃被为难到方才下楼,一炷香的时间都不止了,却没有一个楼下的人过来关心过他的死活,那些人,哪能真是他亲戚。”

    “再说,若是那些人里头真有与他沾着亲却还能任他被欺凌的,这与没有亲人又有何分别。”

    不管是哪一种,都可算是伶仃在世。

    不同于那双满藏神采的鹿眼,她的声音显得略有些冷。

    一楼的戏台上,才子佳人经历了前半场的重重苦难,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位戏子你唱一句我和一句,郎情妾意的模样好不感人。好似方才那场乱子并没有发生,好似他们并不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

    可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白丹招手唤来伙计询问茶点为何还未送来,伙计急忙催去了,一时半会儿估计送不上来。徐衷夷将面前一碗糖水挪到对面,说:“姑娘若实在肚饥口渴,可以拿这碗糖水垫一垫。”

    “若你有三碗糖水,我或许真不会推辞,可你只有两碗,你一碗,你兄弟一碗,没我的份。除非你两碗都送给我,这样你在你兄弟面前也好交代。”

    白丹的话令徐衷夷诧异地一挑眉,随即失笑:“说的也是。”

    下一刻便将另一碗糖水也推了过去。

    糖水里放了红豆花生之类,红豆和花生都被炖得很透,吃起来十分软糯。白丹也不拘泥,吃完糖水底子就将勺拿出来放去一边,端碗喝起了糖水。

    等咽下最后一口糖水,她将喝空了的两个碗翻转朝下以作示意,“哒”地一下将碗放回桌上。

    两碗糖水竟喝出了烈酒的架势。

    徐衷夷唇边带起一丝笑意:“姑娘不怕这糖水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白丹指了指正往楼上走的陈良,“你要是想害我,先前也不会扔出扇子帮我。”

    在王三公子冲白丹挥拳头之际,徐衷夷向王三公子扔出了半截扇子,其本意的确是想帮白丹一把。可白丹反应敏捷,徐衷夷那半截扇子没有帮上忙。

    这姑娘倒是个眼清心明之人,竟将这事提了出来。

    徐衷夷开口:“姑娘说笑了,我与姑娘无冤无仇,怎会害姑娘。”

    “那不就是了。”

    陈良踩着送茶伙计后脚回来,乍然见到有陌生女子与徐衷夷同坐一桌时还愣了愣。

    “我叫白丹。”白丹对陈良抱了个拳,说,“糖水味道不错,多谢。折扇之事纯属意外,抱歉。”

    话题起得突兀又古怪,陈良一脸茫然地望着面前的白丹,又看了看好友徐衷夷,最后顺着徐衷夷的视线看向了桌面。桌上,原先满满的两个糖水碗已经空了。

    陈良正意外着,就听刚自报了家门的白丹问了句:“糖水里不见桂花粒,倒是能闻出桂花香,吃起来也有桂花味儿,甜度不多不少正正好,是放了腌渍好的桂花蜜?”

    “啊?”陈良一时没反应回来。

    将陈良的茫然看在眼里,白丹爽朗一笑:“我方才喝了你两碗糖水,要不我请回你一壶茶?或者,你告诉我糖水是在哪里买的,我去给你买回来?”

    “买回来?不必不必……”

    终于反应过来都发生了什么的陈良连忙摆手。陈良坐下来之后,边上的徐衷夷拿过茶杯给陈良倒了一杯茶,说:“糖水是我送出去的,要买也该是我去买。”

    不过片刻的功夫,怎么话题就绕到谁去买糖水上了?

    陈良的眼神在面前二人之间打了个转儿,连忙说道:“真的不必了,我先前也只是突然想起附近有个卖糖水的熟人,买糖水只是顺带帮照顾一下生意罢了。姑娘喝了就喝了,没什么。说实在的,我其实也没那么想喝。”

    “原来如此。”白丹眼中的笑意更明显了些,“阁下似是对这竞良商铺十分了解,莫非是自小就长于此,是地地道道的竞良人士?”

    “啊,失礼失礼,在下陈良,表字凡益,乃是衷夷好友。”陈良后知后觉地想起还未自报家门,“我其实不是竞良人士,不过因着我外祖家宅在此,是以常来竞良游学玩耍。”

    “原来如此,”见陈良杯子里的茶水没了,白丹主动提着桌上新添的茶壶靠近,“不知陈兄在哪处学府听学?”

    让初初结识的姑娘给自己倒茶未免不妥,陈良本想阻止,可不止是他,连徐衷夷都没能拦下白丹斟到面前的茶水。

    三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之后,陈良被白丹不见外的好客性情所染,也爽快了不少:“江州有个齐贤馆,不知姑娘可有耳闻?”

    江州的齐贤馆是后舜所有读书士子都神往的地方,毕竟那处是除了盛京城中的国子监以及弘文馆之外最有名的学馆。因为与齐贤馆挂着钩的是江州祝家。

    祝家是知名的诗书世家,祖上出过好几位颇有名气的大儒,其中一位更是凭借一手“祝体”被后世人铭记至今。

    祝家人才名满江州,却无人入仕为官,世代只偏安一隅专注研习书法绘画与研究学问。传言有说太祖帝曾想将一位祝家先祖召进宫给子女授课讲学,却被那祝家先祖婉言回绝了。

    按理,抗旨是大罪,但太祖帝非但不责怪,反而赞其才勇兼备,乃是当朝一股难得的贤达清风。

    那句“贤达清风”被太祖帝当堂写作牌匾,随着拨以助学的银两一同赐到了齐贤馆,至今还高悬在齐贤馆的正堂里。

    祝家讲学以贤为起始点,学府便以贤命名,在齐贤馆受教多载学子皆有所成。迄今为止,从齐贤馆走出的学子中能入朝为官的有过不少,受天家器重的匠人也是大有人在。

    江州祝家的名望,在南边几大世族里算是高的,莫说读书士子对江州齐贤馆有所耳闻,就连街头叫花都听过这个地方。

    白丹眉一挑,忍不住对陈良拱了拱手:“原来陈兄是江州齐贤馆的学子,失敬,失敬。”

    陈良四下看了一眼,似是有些觉得不好意思,展开袖子挡在脸边低声道:“此事实在不值一提,姑娘见笑了。”

    徐衷夷听着面前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许多,刚想说点什么,白丹手中的茶杯就往这边靠了过来:“所以,你们二人也是来凑这竞宝会的热闹的?”

    五日过后,城中竞宝阁里有个竞宝大会。谁也不知道会冒出多少稀罕宝贝来,外来人大多都是为此来的竞良。

    “白姑娘难道不是?”徐衷夷端着茶杯不答反问。

    “我?也是,也不是。”白丹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的时候往茶肆门口看了一眼。

    陈良对白丹的回答有些兴趣,本想接下话头继续说下去,白丹却已经起身告辞。

    目光随着提剑下楼的白丹走了片刻,陈良忍不住喃喃:“江湖女子,举步生风,好生潇洒。”

    “走马半生,确需不少勇气。走吧,咱们尚且还有待办之事。”

    徐衷夷招手唤来伙计,陈良抢先从身上拿了银两交付。

    出茶肆走了很长一段路,陈良的思绪还停留在茶肆:“竞良这地方小的很,名气也小,你说这白姑娘孤身来此,不为竞宝会,能为的什么?”

    “只是独自在茶肆喝茶罢了,怎好断定她是孤身来此。”徐衷夷语意不明,“这姑娘也真是不简单,三言两语就将你的底细给掏空了,对于自身却没交代什么。”

    “那又如何?我的底子清清白白不怕人掏。”陈良在意的不是这个,“你看到白姑娘腰间缠着的那根九节鞭了没有?一般的兵器铺子里可买不到这样的鞭子。”

    虽有斗篷做遮挡,但毕竟挡得不是很严实,在白丹行走间依稀能瞧见缠在她腰间的那条九节鞭。

    鞭身有些细,较真说来或许还是根十三节鞭,两头并未带彩,在白丹腰间缠了两圈之外还坠了个三寸长的镖头出来,那镖头尖锐,带着寒光。

    一般人在腰间都是配荷包香囊或者玉佩,这人特别,腰间的配饰竟是条鞭。

    从鞭子的质地来看,她耍的应该不是街边卖艺人那些花哨的软功夫,而是能够轻易要人性命的软功夫。

    “你说的不错,这姑娘的身手确实不简单。”陈良若有所思。

    “不止身手,她的身份应该也不简单。”

    “什么意思?”

    “你难道不觉得她主动提起的那几桩事情,意在摸我二人的底吗?”

    徐衷夷抬头望了望天,面色转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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