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桥茶肆今日的戏台上唱着一出贺寿的戏,不大的戏台上站了不少人,你来我往的景象尤为热闹。

    你方完唱罢我登场,几句贺寿词被变着花样唱出来,听得台下首桌处坐着的一位老太太笑出了一口没剩几颗的牙。

    本来因为徐衷夷的话有些着恼的陈良一进茶肆就被这情景逗乐了:“哟,这是哪家的老夫人在此听戏呀,听得如此有趣味。”

    茶肆的伙计上前来领位,今日茶肆里人不算多,一楼二楼都还有空余的位子,见陈良瞟了眼楼上,伙计便知心地将人往楼上领。

    “这哪是谁家的老夫人,她呀,是竞良县外五里茶铺那个有名的老寡婆哩。”

    伙计一边走一边回话:“也不知这婆子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落得这辈子先丧夫后丧子,临了一把年纪了还得孤零零一人熬。”

    “不过好在她屋中那位去之前给她留了些田产并一个茶铺,要说这日子啊其实也算过得去了,至少比好些吃不起饭的人强。”

    “所以啊,这些年,这老寡婆每逢自己的寿辰都会进城来散些银子乐呵乐呵,就当是自己给自己贺寿了。”

    “喏。”说着,伙计撅起嘴往楼下示意,“六十了,刻意来此点了出大戏求个热闹。听说,这寡婆子还到那味益轩订了晚间的席位说要吃自己的寿酒哩!”

    味益轩的酒菜都不便宜,能到那吃酒的都是有钱人。陈良忍不住问了句:“夫家无亲便罢,娘家难道也无人了?”

    伙计将两人领到空座上,拿下肩上搭的巾子将干净的桌面再擦了擦:“要不怎么说这人上辈子做了孽呢,这辈子竟落得不管是这夫家还是那娘家都无人的下场。不过这人也算小有福气了,竟活到了这个岁数。”

    “这……”

    “这便算作有福气?”

    陈良本想说些什么,相隔不远的角落里却传来一道没好气的声音,有人抢在他之前开了口。

    陈良闻声看去,看到前两日才见过的姑娘正坐在距他们三桌之外的位置上看戏。

    这姑娘手里反复地将小半贯钱低低抛起又接住,脸朝着楼下戏台方向并没转过来,嘴里幽幽道:“将这福气换给你,你要不要啊?”

    不同于初见时,今日这姑娘换了件浅柔兰的衣裳,一看就是好料子。衣裳外头没有披斗篷,不过在脖颈处围了圈香皮毛领,身形看着有些单薄,声音却脆亮。

    “真是巧啊白姑娘。”陈良开口,声音里带着些愉悦。

    抛出的那小半贯钱落回手心里,白丹接住铜板并将之放在了桌面上没有再抛出去,只慢慢转过脸来。

    陈良与徐衷夷就坐在距她三桌开外的地方。陈良今日穿的衣裳还是有些花哨,手中换了一柄双蝶穿花的折扇带着,徐衷夷还是穿着墨袍端着那副端方君子的模样,只不过墨袍上的绣花纹较之前见过那身有所不同。

    先前说出那番煞风景之言的伙计正一脸讪讪地站在他二人身边。

    扯了扯嘴角,白丹露出了一丝笑:“前日初初相识,又来去匆忙,是以在下对陈兄、徐兄还未有多少了解。眼下看来,二位仁兄不仅喜欢听人唱戏,还喜欢听人讲戏?”

    这话好似意有所指。

    陈良有所觉,挨近徐衷夷小声问:“这白姑娘今日是怎么了,语气如此不善。唉,衷夷,你方才注意到了吗,她刚看我们的时候居然用了一副像是撞见我等做了什么亏心事的鄙夷之态。”

    “我怎么知道。”

    收回视线,徐衷夷看了陈良一眼,又看了边上的伙计一眼,报了一壶茶并两种点心,摆手让伙计先下去了。

    转回头时,徐衷夷叹了口气:“也许是将我二人看作了碎嘴好事的长舌之人吧。”

    “我们什么时候成了什么碎嘴的长舌之人?”陈良有些不解,“我方才可是没有说什么,从上楼到坐下,我也只问了一句话,这也算长舌好事?”

    “你虽没有真的说什么,但那伙计却将你脸上的好奇看在眼里,是以才会同你说那些话。你既不打断他,也未反驳他,外人不知你我品行,故而才将你同他算作一路。于我,也是如此。”

    “话可不能这么说。”陈良难得反驳一次,“我方才只是还没反应过来罢了,我其实也不爱听那些。再说,就算我没有对其口出驳斥之言,也没将那人的话打断,这也并不能说我认同他的话吧。”

    两人说话间,楼下的戏终于落幕。戏子散去,坐在戏台之下的寡婆站了起来,却没急着走,而是向站在一边的人招了招手。

    站她边上的是捧着铜盘的戏班小童。

    寡婆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她笑着同那小童说了句什么,随后从钱袋里掏出了整整一贯钱放进了那铜盘里。

    小童笑眯了眼,仰起头又对寡婆说了几句话,因说话的声音不大,距离也有些远,坐在二楼的人便听不清。

    想来,说的也许仍是原来那句“多谢客官”和“客官多福。”

    寡婆却好像不嫌那祝福单薄,甚至还悄悄塞了几个铜板到那小童手心里,还笑着对小童叮嘱了句什么。在小童点头之后,寡婆拿起搁置在座椅边上的木杖慢慢悠悠地走出了茶肆。

    守在茶肆门口看了一会儿,小童脚步一转,捧着铜盘快步上了楼。

    一路跑到白丹的面前,小童面上难掩激动:“客官猜得真是准,那位婆婆真的会打赏!她不仅夸了戏唱得好,她还……她还……”

    小童的脸红了红,变得忸怩起来,许久都没将话说下去。

    “让我猜猜啊……”白丹的眼睛弯了弯,眼里带着些笑,伸出双手揉了揉小童的脸,“是夸了你嘴甜会说话?”

    小童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被人将脸搓扁也不挣扎:“客官是怎么知道的?客官莫不是有顺风耳,听见了方才婆婆对我说的话?”

    白丹收回手,给小童正了正头上的罗汉帽,一脸的得意:“可不是么,我不仅有顺风耳,我还有千里眼,我还会读心大法!要不我怎么会让你待在楼下等着接赏呢?”

    “是呀是呀,”小童点头如捣蒜,“要不客官也不会教我对婆婆说那句‘祝婆婆日月昌明,松鹤长春,笑口常开’了。”

    说着,小童挪上前凑近白丹的耳朵小声道:“方才那婆婆走时还悄悄地赏了我五个铜板呢。”

    “哟,真是了不得。”

    白丹心中觉得好笑,也凑近小童的耳朵小声道:“既是给你的,你便好好拿着,告诉我做什么?”

    “我……我不知道,就是想告诉你。”

    “好了好了。”白丹笑着摇了摇头,“今日的戏唱得确是不错,我这也有些赏钱,拿去拿去。”

    白丹将桌上的那小半贯钱放进小童捧着的铜盘里,对着小童挥了挥手:“忙你的去。”

    小童冲着白丹笑了笑,将手中攥着的那五个铜板塞进自己的袖子内袋里,捧着铜盘高高兴兴走了。

    白丹喝完杯子里的茶,招手唤来小二付了茶水钱之后拎着横于桌面的银鞘剑站起来往楼道口走。

    经过陆良和徐衷夷桌前时她顿了一下脚,视线在二人脸上转了一圈却未说什么。

    陆良一脸茫然地看着白丹消失在面前,过了好一会儿,将手中的折扇一把拍在桌面上:“糟了,我方才忘了同白姑娘说明我等不是那长舌好事之人了。”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交情,你说与不说其实无甚区别。”徐衷夷低头抿着一口茶,头也没抬。

    陆良闷闷地灌下一口茶。

    过了片刻,陈良忍不住开口:“方才听那接赏娃娃说,这白姑娘好似是猜到寡婆会打赏,特地让他等在一边的。这白姑娘,还真是个热心肠的江湖女子。”

    武功好些的人,耳朵也比寻常人灵些,正如明明隔了三桌,白丹还是能将站在这处的小二的话听个大概,也正如方才那小童与白丹说的话,除却附耳说的几句外,其余的都被他们听了去。

    “你想说什么?”徐衷夷这个话题兴趣寥寥。

    “我就是想说,能对一陌生小娃娃出手相助并能与其相谈甚欢的姑娘,一定不是会胡乱误会人的小心眼儿。”

    陈良说:“反正白姑娘是冲着竞宝大会来的,在竞宝会结束之前人都不会走,我们说不定还能再见,这次没来得及说的话下次再说也不迟。衷夷你说是吧?

    陈良一边倒茶水一边等着徐衷夷说话,可不论是或不是,徐衷夷都没回答。

    “唉,你说话呀。”陈良忍不住抬起扇柄往徐衷夷的胳膊敲去,但扇柄还没碰到人,徐衷夷就站了起来。

    “我出去一趟。”

    撂下话,徐衷夷就消失在了楼道口。

    陈良看着对面空空的座位,又看看手中的糕点,一脸的茫茫然。

    -

    白丹在走出茶肆百余步之后就被人自后喊住了。

    她本不想搭理,只装作没听见,但这人却是个有耐心的,竟然一路跟着她走到了回客栈的半道上。

    再一次听到这人开口喊自己,白丹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将人望着,目光和语气都不耐烦得很:“徐公子有事?”

    “衷夷冒昧,想问章姑娘一个问题。”慢慢走上前,徐衷夷声音清冽,“不知前夜子时前后,姑娘身在何处?”

    “我这人的作息十分有规律,每天都坚持早起早睡,不管是哪一夜的子时前后,我都已经睡熟了。”白丹的语气懒散得很。

    徐衷夷沉默片刻,又问:“姑娘昨日为何没到半桥茶肆喝茶?”

    “昨日我为什么要来半桥茶肆喝茶?”

    白丹抱着剑好整以暇地围着徐衷夷缓缓走了一圈,眼神最后定在徐衷夷被灰褐氅衣毛领遮得严实的脖子上。

    徐衷夷捕捉到了面前之人的视线着落之处,眼神冷了一些,似威胁,似警示,似劝告。

    白丹恍若未察,视线大大方方地绕着徐衷夷的脖颈瞧了一圈之后,倏地一笑:“徐兄怎么了这是?裹得这么严实,是怕人看出什么?”

    白丹的话里有取笑和调戏之意,听得徐衷夷皱了皱眉:“奉劝姑娘一句话,若姑娘只是为宝而来,就莫要肆意妄为。”

    “肆意妄为?”白丹一声嗤笑,“本姑娘愚昧鲁钝得很,听不懂徐公子在说什么。我忙得很,没时间陪徐公子在此说笑,告辞。”

    说完白丹就转了身,可才走出两步就又听到了徐衷夷的问话:“不知姑娘都在忙些什么?”

    徐衷夷声音不疾不徐,但白丹却听得上火。

    前夜和徐衷夷交过手之后,她的腰上和肩肘腋下红了一片,红里还转了些青紫,酸痛得很,昨日缓了一日才将心中的气给压住没找上徐衷夷动剑鞭。这人可好,主动撞到她面前来了。

    攥紧手中的银鞘剑,白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自然是忙我该忙之事。”

    “敢问姑娘……”徐衷夷望向白丹的眼,眼神有些犀利,“姑娘说的该忙之事又是什么呢?”

    “我凭什么……”话刚出口白丹就一顿。

    原本瞪圆的眼睛忽然一转,白丹勾了勾嘴角,朝着徐衷夷靠近了几步,徐衷夷也没后退,更没避让白丹的眼神。

    直近到鞋尖快触到徐衷夷的鞋尖了,白丹才顿住了脚。她轻声笑问:“说来令人好奇,公子特地舍下好友来问我这些,是对我在忙的事情感兴趣,还是对我这个人感兴趣?”

    见徐衷夷蹙起了眉,白丹眼中笑意更为明显。她说——

    “若公子是对人感兴趣,那真是对不住了,本姑娘早早就嫁了人,你我二人实在是有缘无分。”

    “若公子只是对我在忙的事情感兴趣……那公子不若先说说,你究竟是何人,又来自何处,因何对我的事情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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