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一双鹿眼好像天生就具有能哄骗人的能力,不笑的时候圆圆的,并不会给人压迫感,也不让人觉得她为人严肃冷漠,反而会觉得这人好亲近。

    一笑起来,她的眼睛就略微有些弯,让人觉得她不像个江湖人,好像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娇俏,妍丽,又明媚。

    尤其是她带笑说话的时候,真是一副态度诚恳,眼神真挚的模样。

    可徐衷夷晓得,这样的人最是危险,这样的人,嘴里通常没什么真话。

    意识到这点,徐衷夷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白丹还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前夜里我哪也没去,真的已经睡了。徐公子真是奇怪,居然向一个姑娘家问出这样古怪又冒昧的问题。”

    “我猜猜……莫不是公子自己大半夜不睡觉出去寻欢作乐,然后在外头哪处碰见了什么人,觉得那人与我有几分相似?”

    “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摆了摆手,白丹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遇到两个略有些相似的人没什么稀奇。不过,若说相似,我其实也见着一个人与徐公子略有些相似……”

    收了笑脸,白丹露出一副苦恼懵懂的模样:“前几日赶路进竞良,我在独州附近偶遇一队作普通百姓打扮的官差……”

    “最前头那人深衣宽袍,气宇轩昂,瞧他背影,竟与徐公子有几分相似。那些人,似是从都城盛京方向来,可不得了,盛京城哪个衙门能允这么多人外出办差啊?”

    “十里八乡的,竟然都没听到官差出巡的丁点风声,我瞧见的那些官差,莫非是奉了什么秘令出城查案的?那他们的所属衙门是刑部?还是……”

    白丹直直望向徐衷夷的眼睛,表情无辜且好奇:“还是大理寺啊?”

    轻轻巧巧,面不改色,每一句都能引出不容忽略的下一句。只用短短几句话,就将话题中心给转到了对方身上。

    徐衷夷目光沉了沉,正准备开口,白丹就主动后退了两步。

    “哎呀,人么,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些相似也是难免。”白丹又露出笑意,“我想,那日应是我眼花瞧错了。公子前夜……想来也是瞧错了?”

    瞧错了吗?应该不会。

    但这件事,真值得追问下去?

    徐衷夷将面前的人仔细打量了很久,最终开口:“姑娘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世间之人那么多,有些相似的人不知凡几,认错了也是有可能的。”

    “谁说不是呢。”

    大笑了两声之后,白丹扭头就走。

    这一次,她的背后没有传来唤声,也没再跟有脚步声。

    冯栌先一步坐在客栈正堂里等着,见白丹回来,默默跟着白丹的脚步一路上了楼。

    等跟进了客房,冯栌连忙将手中拎着的几个油纸包打开。

    “竞良不大,零嘴儿不多,眼下几样都是小的跑了三个铺子挑着买的,这蜜饯果子也都是去了核的,姑娘快来尝尝味道。”

    “难为你还记着我爱吃这些。”

    白丹也不同冯栌客气,抓了两颗蜜饯塞进嘴里边嚼着边含糊问道:“如何?见着蒋让了吗?”

    “见着了。”

    冯栌抬手为白丹和自己都倒了杯茶,放下茶壶的时候叹了口气。

    “该说的话我都说了,该做的暗示我也做了,蒋让不可能听不出我话里的意思,可他愣是没给出什么态度,最后反而跟我提什么能去镖局找他说话令他十分高兴,还说上次我离开得匆忙,应该没有怎么逛过镖局。”

    “所以?”

    “所以,后来我就被蒋让拉着四处闲逛去了……就这样,直到出镖局我都没得到一句准话。”

    许贵洪心思深,对此态度不明就算了,可蒋让这么个心思浅的,见着这么好的生意找上门,居然也能不动声色。

    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冯栌又叹了口气:“姑娘恕罪,是属下无能。”

    “不怪你。”

    白丹也叹了口气:“虽然外头的人都说蒋让憨直,但他这人绝对不傻,毕竟也是个老江湖了,藏一藏喜怒哀乐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只负责将话带到,至于蒋让怎么想怎么做,并不是咱们能轻易左右的。”

    冯栌心里一点也没轻松下来:“有一件事,我想了一路,觉得有必要跟姑娘说一说。”

    “什么事?”

    “今日我在镖局的小花厅等蒋让的时候,偶然听到许贵洪引客入正堂的动静。”

    “你确定?”

    “错不了。镖局正院的正堂门向来只有接重镖的时候会开,上回我就是在那里见的许贵洪。”

    没想到,他们这边给的考虑时间都还没过,就又有重镖找上许贵洪了。

    “如果事情巧到了一处,许贵洪接了旁人的委托……”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白丹忍不住打断冯栌的猜测:“别说我们还不确定许贵洪会如何抉择,便是他接下了别人的重镖,也不一定会拒绝我们的。不是还有蒋让么?这么好的生意,蒋让能眼睁睁地看到许贵洪给推了不接?”

    “再说了,若两边的时间真的犯了冲,许贵洪也不一定会选他们不选我们。”白丹说,“退一万步来说,哪怕我们的镖被许贵洪拒了,我们也还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什么办法?

    冯栌等着白丹将话继续说下去,但白丹只是喝了口茶,说:“急不得,越急越容易打草惊蛇。我今夜去摸摸许贵洪的宅子,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线索。”

    “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夜探许宅我也可以一道去,或者,我去蒋宅探探?”

    虽然觉得蒋让府中不可能藏着相关线索,但为了以防万一,白丹还是点了头:“行,你去蒋宅,我去许宅,明日午时我们仍在这里碰头交换消息。”

    “是。”

    -

    三更已过。

    许宅的屋顶上,白丹静静地伏低身子,透过掀开瓦片露出的缝隙往下看,在辨出屋子里的两个人的身份之后,微微眯起了眼。

    来的时候街上刚敲过三更鼓,她本是想着在这时间点上就算是看家护院的恶犬都该犯困了,再晚睡的人也都会睡下了,正好到许贵洪的宅子里四处摸寻一番看看有什么线索,却没想到会正好见到蒋让与许贵洪谈话。

    底下是个书斋,比镖局里的小一些,陈设也简单,书架子上没有放多少本书且大多书都放得较矮,想来许贵洪并不常用这个书斋,反倒像是刚开蒙的孩子更适合这里。

    不过,许贵洪应该偶尔也会到这里来,因为书斋的一面墙上挂了一根长鞭,那样长的鞭子一般的小儿可甩不动。

    蒋让坐在案几旁看着许贵洪提笔写字,神色间有些不安。

    “……大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情练字!”

    蒋让忍不住开口:“我方才说的那一大通话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要我说,由马兄弟牵线这桩生意稳赚不赔,于咱们镖局也好处多多,咱们没有不接的道理啊。”

    “此事不急。”许贵洪笔下未停,气定神闲。

    “昨日酉时我就已派人将信送了出去,明日午时之前就会收到回信了,待我们看过回信再做决断。”

    许贵洪道:“饭必然要吃,但吃之前也得弄明白这是什么饭。”

    “大哥说的对。”蒋让心中再急,眼下也只能点头,“那马兄弟那边我还是继续避着?”

    “怎么,你还想着跟人喝酒?”许贵洪扭头瞪了蒋让一眼,“你忘了你先头发过的誓了?”

    “没有没有,我哪里敢忘——若还敢无故喝酒,必教我无酒而亡!”

    蒋让说完连忙摆手:“行,马兄弟这桩生意就先暂且压着,那徐公子那头的生意又该如何是好?”

    说到另一桩主动找上门的生意,蒋让稀奇之际也觉头疼。

    “盛京城的世家子弟,放着都城的贵女不娶,倒是对小地方的商户之女生了情。”

    “看不出来,真是看不出来,那徐公子看着也是举止有度,竟会因为一个女子做出忤逆尊长的事。”

    “他倒是想两头好了,为难的却是咱们镖局,一个不好,就有可能挂彩,再一个不好,掉脑袋也是有可能的……”

    蒋让的顾虑也不是没道理的。

    “这的确是一个硬镖。”

    许贵洪沉吟之际忍不住皱了皱眉:“这徐公子既找上了我们智盛镖局,便是信得过我们,委托之事咱们晓得便罢,切莫说出去,也切莫胡乱非议。”

    “知道了,这点分寸我当然有的,这不是没有外人在场吗。依大哥的意思,徐公子这生意……”

    “先等着贵人的回信吧,到时再一并做决定。”

    “大哥,若是这贵人有事不在盛京城,或者因为什么事没有及时给咱们回信可怎么办?还有一日,两边都得给答复了。其实吧,要我看,两桩生意都不错,不若都接下来,到时候我……”

    蒋让的话只说到一半就收住了,因为许贵洪正静静望着他。

    心中一凛,蒋让立即站了起来。

    “夜深了,我先回了,大哥也早些歇着。”

    也不用许贵洪相送,蒋让提了悬挂在门外的风灯快步出了门。

    听不见蒋让的话语声和脚步声之后,许贵洪放下了笔,走出书斋,进了卧房。

    卧房里头没有亮灯,只依稀听见有个妇人的声音,是在抱怨他怎么出去了这么久,又抱怨他手怎么这么凉。抱怨了没两句就没再传出什么动静,应该是又睡熟了。

    书斋的屋顶上,白丹将手底下那移开了一丝细缝的青瓦移回原位,揉了揉弯久了的腰,直起身,脚下一点,轻轻地跃下屋顶。

    进入书斋的时候,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是先前许贵洪写字时用剩的一点墨还留在桌案上的砚台里。

    借着夜明珠的柔光将许贵洪写下的字给看过一遍,意外地发现那是一篇静心经。

    从许家的书斋出来之后,白丹去到许贵洪的卧房外用着巧劲试着推了推门,门被人从里头栓住了。

    在跃上许宅前院屋顶的时候,白丹陡然想起许宅大门后头是拴着一只黄犬的,可她一路往前院走来,却没听到半点吠叫声。

    借力攀上院墙时,白丹往门后瞧了一眼——好家伙,黄犬正趴在门后吃鸡腿呢。

    摆在黄犬面前的鸡腿起码有三四个,都在门后悬挂的灯笼下闪着油光,隔着老远好像都能闻见香气。

    黄犬的肚子都吃得圆滚滚的,也不知在这之前吃掉几个鸡腿了。

    从墙头跳下之后,白丹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悄无声息地绕到许宅院大门外。

    深浓夜色,许宅门外如她来时那样空空如也,可不远处的一株常青树下却有一抹没有刻意隐藏的人影。

    走近常青树,那抹人影愈发清晰,等脚步停在树前时,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人正揣着两手站在树前冲自己笑。

    这人发带束发,着一身暗紫色蝠纹劲装,腰上并未佩玉,倒是坠着一个黑色的小布兜,背上还斜背着一把刀。

    “我就知道是你!”

    跳上前,白丹一把掐上了面前之人的胳膊:“说,怎么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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