惧子直将周荃珝送到了停在宫门外的周府马车边才回转。

    待引路的那盏灯笼转入了宫门远去了,周荃珝忽然靠在马车的车厢内壁上重重咳出声来。

    坐在驭位的莫栾正要拽缰绳,闻声急道:“寇姜,汤药!快将汤药给公子喂下!”

    其实不待莫栾说,寇姜早就已经倒好一碗汤药捧在手里了。

    这是周荃珝自染了风寒之后每日都要喝的汤药,方子是三弃山的林霞开的,说是一日三帖,得按时喝。

    今日天子召见得突然,周荃珝还没来得及喝下酉时那一帖便匆匆带着莫栾与寇姜离府。府中的莳萝姑姑熬好汤药之后命叶贞骑着马追了上来,才将装上了汤药的药壶并一只药碗送到了寇姜手里。

    不过叶贞赶来送药的时候,周荃珝已经被人领着进了宫门,是以,直到此刻,寇姜才有机会将汤药端上。

    周荃珝这次咳得有些久,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再将气喘匀,寇姜倒出来的那一碗汤药已经有些凉了。

    寇姜下意识便想将汤药倒回壶里跟壶里剩下的那些混着匀一些热度,碗都凑到壶口了,却被周荃珝拦着接了过去。

    “没事,还有些温热。”周荃珝扯着咳得有些发哑的嗓子轻声说。

    总是要喝的没错,可这都已经喝了一段时日了,他却还不习惯这帖汤药的气味。

    碗一近口,周荃珝就被汤药的苦味刺得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之后,才仰头将碗里的汤药喝下去了,喝完一碗,又对着寇姜说道:“接着倒。”

    这汤药一日需服三帖,一贴能熬成一壶,一壶正好三碗。

    药虽温,但起码药性还是有。

    寇姜看着周荃珝将三碗药汤依次喝完,连忙将马车角落里放着的小木匣子递到周荃珝面前。

    周荃珝转头看了寇姜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伸手到匣子里拿了一颗蜜饯吃进了嘴里。

    匣子里,原本满满的一小罐蜜饯如今已经见底了。

    “走吧,回府。”

    说完,口含蜜饯的周荃珝便靠在马车里的小榻上慢慢合上眼,养起神来。

    马蹄嘚嘚响在朦胧夜色里,车帘在走动间浮动,外头街边的灯影不时透过帘子投在周荃珝面上身上,将他的面容映得时明时暗,不甚清晰。

    寇姜看了会儿周荃珝衣襟上的光,转头再望向帘外的夜色时,心底有些恍惚,竟生出一种还在昌安三十七年的错觉。

    他想到了数日前,自公子周荃珝口中听到的那句喃喃——

    沉水香已经熄了么?

    近六年来,他这还是首次听见公子问出这样的问题。

    仿佛问出这句话的不是如今的周府公子,更不是司隶台按察使,而是从前那个,只喜用沉水香熏衣染室的光永侯府小公子。

    可是啊,曾经总爱在睡前燃上一些沉水香的公子,至今已有五年未再命人燃香。

    沉水香已经熄了,熄了五年了。

    曾经总轻笼在公子周身的沉水香味,已经随着昌安三十七年的结束尽数散去了。

    昌安三十七年时,周府小公子周荃珝只十五岁,待翻过年到了昌安三十八年的二月二十六便会满十六岁。

    对于周家来说,昌安三十八年的到来本该是一个值得期待和欣喜的事情,可发生在三十七年下半年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昌安三十七年,八月二十五,太子薨逝。九月初四,帝崩。

    举国大哀之际,天家内斗由暗转明,四王争斗好似在朝堂放火,一时烧得人人自危。

    最后,是当时谢贵妃所出的六皇子凭借着母族谢氏在朝中的势力诛尽其余兄弟方夺得天子位。

    新帝即位后,下昭次年改元为泰合,事后甚至不顾已成为太后的谢氏反对,将年仅十五岁的胞弟封为襄平王逐往襄平使其无召永不得入京。

    足以令举国震惊的变故一件接一件地发生,昌安三十七年结束得太过仓促,新纪年到来得实在令人有些猝不及防。

    昌安三十八年并没有如常到来,到来的是泰合元年。

    周家的家主常年领兵戍边,从不涉及朝堂争斗,这一切本该与周家无关。

    可就在新旧元年交替之际,边关起了动荡。相邻几国十余部族互相勾结起来对后舜边境三大关同时发兵,尤以西北客望关的战事最为惨烈。

    泰合元年,元月十一,西北晟平军在新一年首战败北的消息传入盛京城引起满朝哗然。

    而不等朝中商议出对策,也不等自主请缨前去支援的朝中武将点齐兵马,自西北传回的第二份紧急军报又在朝中众人耳边炸响——

    晟平军主帅周乾与副将周铎二人皆于客望之战中阵亡,周家所领的晟平军惨败!

    首战后,二十五万晟平军只余十六万,主副二将接连战亡,这是近三十年来前所未有的事情。

    同守西北客望的忠武将军周荃瑾与明威将军秦应辉、宣威将军朱冒领兵反击不利,三战之后十六万晟平军再次死伤近半。

    明威将军秦应辉于第三战中阵亡,忠武将军周荃瑾与宣威将军朱冒率残兵退守西北第二道城关金坡城。

    后来战况究竟是如何发展的,朝中人不得知晓,只知在那之后,盛京城与西北多地之间像是断了音讯,任朝中官吏如何派人打探消息都探不到最新的确切战况,派出去的人无一返回。

    原先已自主请缨欲前往西北支援的武将一时之间好似失了声,没有再继续回禀点兵事宜,朝中甚至已经有不少官吏提议是否该遣使臣前往西北与主战的北雎帝议和。

    就在新君一筹莫展之际,西南传来快报。快报禀明西南动荡已平,镇南将军霍绥东之子霍槐杨已统兵十万兵马驰援西北。

    说是快报,距上报时日却已过了近十天。

    以急行军的速度,霍家军也该从西南抵达西北了,只是不知这只驰援军在途中是否会遇波折。

    一时间,朝中人皆在等待这支驰援军的最新消息。

    也不知是否是这支驰援军疏通了要道之故,没过几日,西北一役的后续战况又开始陆续传回盛京。

    说是小霍将军率援军抵达金坡城时,金坡城已破,忠武将军周荃瑾战亡,宣威将军朱冒正率领六万余将士死守西北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关,羌鸣城。

    在边境,一座城便是一道关,待过了羌鸣关,再往东行进不到四百里,即可见官道。

    官道接连东南四面,与各大州县相接,若敌军破了羌鸣城,后果不堪设想。

    关键时刻,晟平军决计不能再退。可兵马无法退,百姓不能不退。

    彼时,宣威将军朱冒兵分二路,一路兵马随他在羌鸣城外与敌军周旋,一路兵马则秘密地将城中聚集的三城百姓从后方辗转送出城迁往别处。

    霍家军的驰援让已陷入绝境之中的晟平军士气大振,也令已是孤注一掷发兵攻城的北雎敌军陷入慌乱之中。

    双方苦战十六日后,北雎敌军战败溃逃,霍家军逐敌至客望关外,将敌国十万余残兵诛之近半,余下残兵皆仓皇退回北境。

    经此一役,北雎短时间内必无法起兵再犯,可后舜西北多城损失惨重,数年之内想必也难以恢复繁荣生机。

    最新军报传回都城中,新君积攒了许久的怒气方大肆释放出来。

    彼时天子震怒,追责前期军情缘何滞后无果,一怒之外当堂革了枢密院正副二使的职,连同兵部尚书也一同被申斥。

    吏部尚书为三人求情无果后上书乞归,近半朝官吏出言规劝,进言者尽数遭天子斥。而同样被天子怒斥的,还有周家将领。

    天子斥曰:无谋、无略、无能。

    周家将领守关失利,尤其在新君即位之际败北,这令新君心中积愤难疏,但又不能真的对周家如何。

    毕竟,周家父子皆为武将且都战死沙场,其祖上甚至曾出过太子师,其名望不以过百年而减,加之晟平军在百姓心中的威望一贯不低。

    思来想去,新君将对周家的恼怒化为了两则圣旨。

    一则圣旨入了光永侯府,褫夺了晟平军主帅周乾之侯爵,一则入了相隔三巷的归德将军府中,褫夺了副将周铎之嫡女周婧敏“卫原县主”的封号。

    据说,那道褫夺侯爵的圣旨传到光永侯府时,侯夫人祝氏刚从前一回的昏厥中醒过来,祝氏领着府中众人接了旨,待传旨官离府后却再次陷入昏厥。

    主母昏厥,仆妇呼号,随从奔走,府兵遭遣,昔日满载荣光的府邸,一时间哀声满地。

    那境况,寇姜也是后来才知晓的。事情发生时,他并不在府中。

    就在晟平军一战败北的消息传入盛京城之后,就在朝中原先自主请缨前往西北支援的武将迟疑之际,就在第二份紧急军报传回盛京城的前几日,光永侯府的小公子周荃珝就只身入宫求得圣命,当夜便带着二十名护卫匆匆赶往距客望关八百余里的鄯州。

    他寇姜,正是二十护卫中的一个。

    鄯州曾为皇子封地,历来设有屯兵处,鄯州兵马虽不至于真能与北雎铁骑相敌,好歹也能缓解一番西北的燃眉之急。

    周荃珝前往西北,便是预备以新君圣旨命鄯州官吏出兵援助晟平军。

    那时光永侯的侯爵还未失,一行人本该一路无阻直抵鄯州,却不想,就在七日后,一行二十一人在距鄯州城不到百里的砾阳城外山道上遭了围杀。

    二十一人,只有两人活了下来。

    那两人,一个是小公子周荃珝,还有一个便是他寇姜。

    那一夜的惊险,至今还时常入梦。

    难以形容的窒息感曾有好几次险些于梦中夺走他的性命,惊醒之际他根本无力思考方才所经一切是真是假,只知,身心所承受的痛感真实得仿佛随时能将他再度拉回砾阳城外。

    每一回梦醒,他都觉得自己又从阎王殿里逃了一回生。

    大难不死,劫后余生,明明该庆幸,可庆幸之余总会莫名地感到悲戚。

    寇姜的目光落回面前的周荃珝身上。

    睡熟了,公子的眉在梦中紧蹙,指间紧攥自己的衣袖,似乎想要抓牢什么。

    灯影浮掠下的公子,竟也是一副悲伤至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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