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纠白翻进絮娘的屋子时,屋中的香早已经熄了,但是那股子旖旎的熏香味道却还没有完全散尽,熏得章纠白忍不住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然后她便听见了絮娘的笑声。

    那声音说柔也不是特别柔,但就是能让人听得心里发痒。就像絮娘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在坞里明明不是最美的那一个,但就是能让一些人宁愿舍了其余小姑娘的枕下香也要来碰一碰这根有着独特风韵的软刺。

    是的,这人是根刺,软刺。

    外表柔媚无害,待客也十分温柔体贴,不懂她的人只以为这就是一朵只会惹人怜的解语花。懂她的才会晓得,这人其实也是能够狠起心来的。

    十五岁入坞挂牌,至今已快十二年,絮娘的年纪仅次于坞主闻意,算得上是暖香坞的一位“老人”。

    不过,如今的暖香坞早已不是絮娘初到时的模样,那时的坞主另有其人,闻意也只是众多无路可走的女子中的一个。

    五年前的朝野动荡波及了很多人,也改变了很多事情,暖香坞背后的前东家似乎就处于被波及之列。

    前东家被问罪,前坞主扔下暖香坞不见影踪,楼中女子多是趁机寻得身契离开。而闻意与絮娘,出于自身意愿留在了这里,为新东家效力。

    后来再入楼的女子,近半都为不得不靠卖艺与卖笑维生的命苦之人,闻意作为明面上的坞主并不会刻意为难这些女子,若得知有人欲走,闻意和絮娘还会想办法为其求得身契助人离开。

    因着两人关系不错,平日里若有絮娘不想接的客,闻意也不会勉强她。闻意也晓得,这人早在前坞主还在时就攒够了赎身的银子,之所以还待在这里不走纯粹是因为她不想走。

    旁的女子,吃够了这样的苦,攒了些银钱后总会想方设法地逃离此处,偏偏絮娘想法不同。她乐于此道,觉得人就是要及时行乐,若没了这等乐趣,便与死没什么两样。

    若你同她说,人生里还有别的乐趣,你可以去寻一寻,不要总将自己困在这等地方。

    这人便会回答说,或许人的一生里的确有着别的乐趣,但我对那些都不感兴趣,也不想花时间去寻,有那时间我不若多睡两觉。

    她不觉得自己是被困于此,底下的小姑娘们不闹事,坞主闻意不为难,还有哪里比这里住得舒服?

    絮娘想不出来,便一直住在坞中,待遇到合眼缘的客便接一接,若遇到不想接的,哄着人花过银子还能将人打发走,这便是她如今的生活,也是她的本事。

    章纠白将屋中的几面窗子都给打开,外头的凉风便顺着四面大开的窗一股脑地往屋里钻,让原本还敢将半条手臂露在被子外的絮娘冷得缩回了手去。

    过了一会儿,絮娘又慢慢地从软被边伸出了半只手掌,软软地对着章纠白招了招:“过来帮姐姐瞧瞧,我这眼睛今日还见不见得人。”

    章纠白没有走近,只跳坐到窗沿上借着外头的亮光往絮娘脸上看,目光扫过絮娘的眼角处,她开口问道:“你被人打了?”

    问得真心又实意,全然不似那穿了衣裳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之人。

    问得絮娘不禁弯了弯唇角。

    半夜过去了,眼角的红肿却始终未消,絮娘以手遮眼,语气有些缥缈:“妹妹,我昨夜做了一个梦。”

    “噩梦么?”

    “旧梦。”

    絮娘将两只手空置于眼前细细望着,五指纤细如葱白,只有指腹因常年弹拨琵琶和古琴而生了茧。

    这样的手,看着好似没吃过什么苦,可各中滋味,只有自己晓得。

    “怎么不问我是什么旧梦呢,是怕触我旧日伤口,惹我伤心?”

    感觉到室内的静,絮娘柔柔叹了一口气:“旧梦惹人伤心不假,可这旧梦中,也有一位才刚及笄的江湖女侠对我说过不要怕,说会保护好我呢。”

    “梦太旧,该醒来晒晒日头了,”坐在窗台上的章纠白没有顺着话往下说,“你这眼睛肿得有些厉害,我看别说今日,明日后日你都别想见人了。”

    “是么,那我岂不是要在这屋子里闷上个两三日了。”

    “这也是你自找的,”章纠白忍不住再去瞧絮娘的眼睛,“我还以为这回又是谁惹你伤心了呢,眼睛都肿成这样了。”

    “若是我真说被人欺负了,你可会提着鞭子冲出去,将惹我伤心之人揍一顿?”

    “若能让你高兴,找到人揍一顿算什么。”章纠白的话接得没有一丝犹豫。

    设想了会儿那样的场面,絮娘伸出半边手臂搂着被子笑:“傻姑娘,如今若真有谁能惹我伤了心让我哭红眼睛,我是求之不得,心甘情愿得很。”

    “心甘情愿?夜半哭醒也甘愿?双眼红肿不堪也甘愿?”

    章纠白的三个问题并没有将絮娘给问住,就在最后一个问题落下时,絮娘突然将遮身的软被往下扯了扯,露出半个肩膀和一截完整的手臂。

    她侧身躺着,亵衣下滑,在肩膀与脖颈处留下的欢好过的印记毫无遮挡,那些印记浮在雪白的肌肤上如白雪红梅,在日光下略有些显眼。章纠白有些不自在地转了眼睛。

    絮娘将软被扯上来将自己的肩膀给裹好的同时又忍不住笑了一阵:“你不是好奇我为何甘愿吗?这便是回答。”

    窗子大开,外头的亮光投进眼睛里,絮娘微微眯起了眼:“虽说天亮之后都是你化作了尘我归作了土只当是彼此的一个欢场过客,但我至少还能从中体会到快乐。”

    “你这丫头,嘴上虽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你心里明白得很,否则,你也不会得空就过来暖香坞一趟。你这是想亲眼看一看我,确认我是否还好端端地活着,是吧?”

    见章纠白只望着楼下风景并未接话,絮娘扯了扯嘴角:“放心吧妹妹,若我哪天实在撑不下去了,会知会你一声的。”

    传奇话本里,不论是人还是神,总说情劫难渡,情劫难渡。对于絮娘来说,难渡的或许不是情,是自己那颗残破的心。

    心有了缺陷之后,即便近年来总是烧香吃素,却始终挣扎不破梦魇。

    “说吧,找我何事?”

    窗子开了一段时间了,屋中的熏香已快散尽,絮娘已清醒得差不多了。

    章纠白这时才又望向床榻:“絮娘,帮我留意几个人。”

    “什么人?”

    “车夫,对外的身份是车夫,真实的身份应该是护卫。他们身份特别,是豫中伯府上的人,若我猜得不错,他们都是深受汝阳县主信任的护卫。”

    三日前,豫中伯府的主人归京,车驾有六,其中负责赶头车之人既是下车请求周家马车让行之人,正是面摊所见那个叫做青哥的。

    估计是赶车经过周府马车之际瞥见过正撩帘往外看的她,今日再见觉得她这张脸有些眼熟,所以青哥才想掀开她所戴的斗笠确认一下。

    真是巧,她刚对这于家生了一丝兴趣,就碰上了于家的人。

    更巧的是,三人离开面摊之前,那个叫做熊哥的人约青哥今晚一道进暖香坞暖暖身子。

    青哥当时没给回答,但他一时不回答,不代表他日后不会进暖香坞。青哥如此,熊哥更不必说。

    “我记得他们的样子,待会儿我会找画师将人画出来送进暖香坞,你让坞里的人帮忙留意一下。”

    “好说,”絮娘点点头,“你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消息?”

    “一切与汝阳县主以及豫中伯府日后动向有关的消息。”

    “好端端打听什么汝阳县主,妹妹,你是在外头跟这位县主结了梁子,亦或……”絮娘眼波一转,“又是为了周二公子?”

    “醒了就下楼用饭。”章纠白看了絮娘一眼,没回答,也没多待,从窗沿一跃而下,瞬间就没有踪影。

    逆光而坐的人影不见了,窗沿上却多出了一块银锭。

    “也不说再替我将窗子给关上些,真是,刺眼得很啊。”

    喃喃着,絮娘以手背遮住自己略有些发红的眼。

    -

    将画像送进暖香坞之后章纠白本是想着直接回周府的,可她走到半路之时意外发现不少百姓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跑。

    “婶儿……”她拉住经过面前的一个妇人准备问话,妇人却以一捆青菜堵住了她问到嘴边的话。

    “不卖了不卖了这最后一捆送你了!”妇人将篮中最后一捆青菜塞到章纠白手里,转瞬就跑没了影。

    见章纠白望着手中的菜欲言又止,路对面一位卖帽子的中年摊主动开口:“菜是秋嫂自家种的,味道挺好,你尽管带回家去吃,要是吃了觉得味道不错,下回寻到这里照顾照顾秋嫂家的生意也行。”

    章纠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青菜,好奇地凑近问道:“他们这是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听说刑部对那崔家公子的处置定下来了,都赶着去刑部衙门外瞧热闹去了。”

    “哦。”章纠白眨眨眼,眼中好奇不减,“你不去?”

    “刑部出的处置告示除了会张贴在衙门外,也会在盛京城的几个城门口各张贴一份。我家离南城门不远,与其去那人多得没法再多的刑部门外凑热闹,还不如去南城门口瞧呢。”

    “原来如此。”

    别过摊主,章纠白脚下一转,很快消失在街头。

    崔济的处置告示的确是贴出来了,但随之贴出来的还有另一个人的处置告示。

    另一人,名为韩选。

    “韩选,韩阁老之孙……你是说,纵马案都是因这个韩选而起?”

    定宁殿内,崔贵妃本握着定宁公主的手在临摹字帖,说话时手松了一松,被定宁公主眨巴着眼看了看之后又重新攥紧了。

    “可不是!”站在书案边的云发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愤愤,“娘娘,崔小公子可谓是无辜至极呀,就只是因为马是崔小公子骑入街的,马又是御赐之马,这才免不了被责罚。”

    “无辜至极?哪里无辜?”崔贵妃继续带着陈颖妍落笔,“他行事说话向来招摇,由此惹过多少麻烦他自己心里有数,求得御马不知收敛就是祸起的根源。一个人若太过愚蠢,那不论他被搅和进什么风波遭受什么苦难,皆不可算作无辜。”

    “是是是,娘娘说的在理。原先以为是个死局,故而娘娘一直未动,眼下局势有所转变,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崔贵妃张口欲言,衣袖却被一只小手牵动,低头看去,怀里的小人儿正抬头将自己望着。

    “阿娘,崔表兄又能进宫来陪我玩耍了吗?”定宁公主陈颖妍小声问。

    “公主说得没错,等再过一些时日,崔小公子就又能进宫来陪公主了。”云发脸上挂了笑。

    二人的对话令年纪尚小的陈颖妍听得一知半解:“为何还得等一段时日?明日不行么?”

    “公主有所不知,崔小公子虽无大罪却也有小过,需要被打一百杖。等领完刑,崔小公子必是得在府里养一阵子伤的,故而需要过一段时日才能进宫面见公主。”

    “一百杖……”陈颖妍手一抖,笔下的字就花了。

    崔贵妃侧头看了云发一眼,云发连忙跪下求饶:“奴婢有错,请公主责罚。”

    “云发公公何错之有啊?”陈颖妍疑惑地看了看云发,见云发不答,又仰头看向近旁的崔贵妃,“阿娘,字写得不好是颖妍之过,是颖妍不够专注,与云发公公无关,快让他起来吧。”

    “听到了吗云发?”收回手,崔氏接过宫女送到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声音不辨喜怒。

    云发哪能听不到,当下便对着陈颖妍叩首:“奴婢谢公主不罚之恩!”

    崔贵妃另铺了一张澄心纸在案上,对陈颖妍温声说道:“你再好好练几遍,阿娘晚些时候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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