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在大理寺当值的好些人难得有大半日休沐,严卜也终于在小厮穆山的泪眼相迎中回到了严府。

    也不能怪穆山矫情,实在是因为他太久没有见到严卜,如今见到严卜安然地回府,一时激动,才忍不住喜极而泣了。

    穆山是四岁入的严府,六岁就跟在公子严卜身边作为小厮随侍了。虽是为侍候,但那时他还小,哪里懂得如何侍候,不过是跟在公子严卜身边吃着手指巴巴地看着公子读书习字,或者与公子一道爬树玩闹罢了。

    好在公子心善,从小到大并没有斥责过他几回,更没有真的将他当成个低贱的奴才,公子甚至还与他约法三章:不许他跪自己,也不许他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或者唯唯诺诺,更不许他自轻自贱。

    公子对他的好不仅是口头上说说,偶尔也会落在实处,比如说偶尔公子吃着好吃的还会分他一些,又比如说每当没有严家长辈在面前管着的时候,公子甚至还会让他自己找地方坐着休息。

    这一番优待,直将穆山宠成了个胆大包天的随从。

    十几年下来,穆山的性子更是被惯得直来直去,心里想着什么嘴上就敢说出什么。

    在严卜刚入大理寺那会儿,穆山甚至还义正辞严地提出自己也要跟着严卜进大理寺的要求,结果被严卜的一句“入寺者,非官差即重犯,你是要做两者中的哪一者”给堵住了嘴,这才没有继续闹着要跟进大理寺。

    要穆山说,这在大理寺当差又苦又累的,若是没有自己跟在身边顾寒顾暖备饭唤茶,公子如何能吃睡安稳?

    可往日里公子肯应他一切请求,就是不允他跟着自己入大理寺侍候。穆山没有办法,只能退一步,给公子当车夫每日接送公子上下衙。

    严卜入大理寺当值的三年中,每日上下衙所乘马车都是由穆山所赶,穆山在大理寺门口的露脸次数多得那些衙役都认识他了,每回见了他都会“穆小哥”或者“穆老弟”地唤个声儿。

    本来穆山是渐渐享受起这样每日接送公子上下衙的日子了,不想公子竟领着差事去了竞良。

    就在上个月,公子连问他要不要随同去竞良都不曾,带着行李去到大理寺领了十人就一道骑马出了城!

    当时可把穆山给气得红了眼,他跟在马蹄后头跑了几步,最后却灰头土脸地走回了府。

    门口的护卫都笑话他:“穆山,被公子扔下了吧?该!让你平日里那么多话!公子准是忍你很久了,眼下应是实在受不了你在耳边唠叨了才没带着你一道离府的!”

    自己这算唠叨吗?穆山不觉得自己是个唠叨的人,因为他说的那些都是有用有趣的事情,哪里能算是唠叨?

    反正,不论府中护卫如何打趣哄骗,穆山都没有将那些话往心里去,只继续待在公子的申相院里等着公子回京。

    先前有一日他好不容易等到公子回府了,却不想公子只是回院里打了个转,连坐都没坐,匆匆收拾了些行李就又钻进了大理寺。

    眼看着十余日过去了,他都没有再见到公子的人,穆山终于待不住了,就往前日,他赶车马车往衙门里跑了一趟。

    他走到大理寺,在衙门外向守门的衙役询问了一句公子的情况,人家跟他说,严司直忙得很,都未出府衙大门呢。

    穆山心里担忧得很,苦于不能进衙门,心中的许多念头转了许多转,最后也只能唉声叹气地回了府。

    一直到今日,穆山才终于得见自家公子。

    从看到严卜下马之后穆山就开始抬袖子抹眼泪,待跟着严卜进了府门就开始围着严卜公子长公子短地问问题。

    严卜走回申相院之时穆山已经绕着严卜转了好几圈,口中还在哀怨道:“公子怎么憔悴了许多,也瘦了许多?”

    其实没有瘦多少,不过一个月没见罢了,严卜又不是没吃饭,即便是真的瘦了也不至于瘦得太过明显。

    不过憔悴是憔悴了些的,就连院里的小婢子悦琴都附和道:“公子是憔悴了些,怕是衙门里差事太多,加上吃不好睡不好,脸色才差了一些了。”

    穆山和悦琴一个忙着嘘寒问暖一个忙着端茶倒水,两人围在严卜身边叽叽喳喳地闹得严卜忍不住抬手揉起了眉心,一边的袁嬷嬷急急说了句:“你们两个消停些吧,公子乏了。”

    穆山半张了嘴本是还要问些什么的,闻言也只好将话咽下去了,悦琴也将热茶轻轻放在公子手边的茶几上,不再说话了。

    袁嬷嬷这时又轻声问了句:“公子可觉饿了?可要唤人送些什么吃食来?”

    严卜半躺在卧房外堂的长竹榻上闭着眼摇了摇头。

    竹榻不算宽,仅能容一人。榻上铺着一层厚软的毛皮,榻下边燃着一盆炭火,严卜躺在竹榻上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多日紧绷着的心神略微松了一些下来。

    袁嬷嬷又问了句:“可要让人备水沐浴?”

    衙门里虽也有供人洗漱之地,但环境终归是不比自家府中,严卜闻言打起精神答了句:“劳烦嬷嬷了。”

    袁嬷嬷点了点头,随后便向穆山递了一个眼神,穆山得了吩咐便出门唤人准备公子的沐浴事宜去了。

    穆山的动作也是算快的,没多会儿就打了转,抬脚迈进院门的时候正要喊水已备好,嘴刚张开就被疾步走至门口的小婢子悦琴给阻止了。

    “嘘,别大喊大叫,公子睡着了。”

    悦琴一把将穆山推出了门。

    严卜的确是睡着了,什么时候睡着的自己也不知,只知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二刻。

    堂中的炭火还红得很,竹榻之下滑落了半床软被,也不知这是何人何时给他盖上的,好像在他半梦之时滑落了。

    严卜坐起身,将落了一半的被子往上提。

    下竹榻的动静声不大,但依然被站在门口的穆山察觉了,穆山一溜烟儿地快步到严卜面前说:“公子,眼下热水还备着呢,您醒了正好沐浴解乏。”

    严卜点了点头,走到卧房外被风一吹,原先有些恍惚的思绪才又渐渐回拢了。

    陈良是在严卜沐浴过后不久进的严府,那时严卜的发还没有干透,正散着发站在院里的木兰树下仰头往上瞧,才瞧没多会儿就听见院外有人扯着嗓子在唤自己。

    与陈良的声音一道传过来的是悦琴的声音:“陈公子,我家公子正歇着呢,眼下不便见客,您要不在偏厅里再坐会儿?或者,您若是没有急事的话,晚些时辰再来也可……”

    “衷夷——”陈良还在喊。

    喊过一阵之后,陈良与悦琴理论起来。

    “客?什么客?我又不是什么外客!唉你这丫头是怎么回事,当初我还在盛京城时几乎每日都会来严府一趟,就连你家公子都不拦着我,你倒是敢拦着我……”

    “你还拦?还拦?嘿,胆子还真不小,就不怕我同你家公子说你这丫头对本公子无礼让你被你家公子扣月钱?”

    “奴婢自是不怕的,我家公子厉害着呢,是非黑白我家公子分得清清楚楚,您说的话是真是假公子一听就会晓得,才不会冤枉了好人。奴婢又没做错什么,随您告去!”

    见悦琴态度坚决,陈良不死心,再喊:“衷夷——衷夷快出来,你家这丫头真是有张好厉害的嘴,我快说不过她了!”

    悦琴也在喊:“陈公子,还请小声些说话!穆山——穆山快来帮忙——”

    穆山闻声正要跑出去,被严卜警告式地看了一眼才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动了。

    见严卜带着穆山走到了面前,悦琴一下就收回了拦人的手乖巧地躲在了严卜的背后。

    “公子。”悦琴道,“这陈公子好没道理,方才我都说了公子正在歇息他还要往院子里闯!”

    陈良险些被悦琴的一番告状给气得左脚踩了右脚。

    “谁没道理?我先前进府时你同我说衷夷在歇息让我在偏厅坐会儿,我坐没坐?”

    “我坐了,还坐了不止一会儿。”

    “后来我也是听见有人在给衷夷准备吃食了才起身往这申相院走的,想来那道备膳的声音你也听到了吧,如何,你敢说没有那回事?”

    悦琴拽着严卜的衣袖角低着头没说话。

    陈良忍不住道:“衷夷,你院里这小丫头真是无法无天了,竟敢欺主。我看这事光罚银子是不行了,这罪行,依照本朝律法起码也得将人给打了八十个板子再发卖出府才够吧?”

    听了这话,悦琴手一抖,立即跪了下来:“公子,奴婢冤枉呀公子!”

    陈良扯着嘴角似笑非笑道:“你家公子厉害着呢,是非黑白分得清楚,你我说的话是真是假他一听就会晓得,不会冤枉了好人的。你不是自认没欺主么,没欺主,自是不必害怕这些的。”

    真是好一出反唇相讥的戏码。

    悦琴涨红了脸,眼泪簌簌地往下掉。陈良稀奇地看了悦琴一眼,正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就听严卜说了一句:“你是省试准备得万无一失了,觉得无事可做了所以才跑来我院里吓唬我的人来了?起来。”

    最后的“起来”是对悦琴说的。

    悦琴摇着头不肯起,嘴里不断央求:“公子,奴婢冤枉,奴婢没有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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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悦琴是三年前被袁嬷嬷从新进府的小丫头里挑出来带进申相院的,这丫头进府的时候才十二岁,如今也才十五,小的很。

    也不知是不是平日里跟着穆山的时间太多了,她的性子与脾气也都直的很,脑子也是时灵时不灵的。

    眼下一口一个“冤枉”地喊起来,晓得的人自是晓得她这是在申相院,不晓得的还以为她是在大理寺的公堂之上。这场面就连一边的穆山都看不下去了。

    穆山走到悦琴身边小声提醒:“公子让你起来就是说明公子没怪你,也不会真让人打你板子把你发卖出府的,你起来就是了。”

    悦琴眼中包着泪,抬头看了看神色如常的自家公子,又抬头看了眼面目可憎的陈家公子,再看了眼对着自己点头的穆山,终于抹着眼泪站起来。

    “谢公子饶恕。”

    说完话,悦琴也没敢再对陈良瞪眼,径直退到了院外。

    “进屋说话吧。”严卜叹了口气。

    陈良一路跟着进了外堂,刚坐下就问:“查出指使快刀门暗害两位镖头的幕后主使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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