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荣暄曾装成夜夜眠花宿柳的浮花浪子,又将自己的脸化得花里胡哨装成爱唱戏的戏子去吓那位与他相看的姑娘。

    听周荃珝提起旧事,莫荣暄的表情略有些不自在:“所以我说这回碰到了个硬茬呢,我以前吓她一回,现在她就回敬我一次,居然半点本都不愿折。演得那么明显,生怕我真会娶她似的。”

    “笑话,我便是独身一辈子也绝不会娶她这样的人。”

    周荃珝打量了会儿莫荣暄的神色,似有些欲言又止,他这边还没有将话给说出来,莫荣暄倒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的话题被带偏了。

    暗吸了一口冷气之后,莫荣暄忍不住说:“周乐燊,你少给我来这套。”

    “我怎么了?”

    “我在同你聊小师姐呢,你跟我扯什么家中事。”

    “你说,你是真当人姑娘是小师姐才这么喊呢,还是存心逗人玩呢?”莫荣暄十分不满地将话题给拽回来,“你也别嫌我啰嗦,我看得出来这姑娘对你的态度好似有些不一般,但怎么个不一般,我又说不上来。你呢,你是如何想的?”

    “我?我一个身陷泥淖的人,有什么可想的。”

    说话时,周荃珝翻了个身,半张脸埋在被中,大部分的声音都被锦被所吞没,余下来的声音小得可怜。

    莫荣暄盯着周荃珝的背影瞧了会儿,嘴里不期然冒出一句:“什么泥淖不泥淖的,你就说你喜不喜欢这姑娘吧?”

    “喜欢与否,于你何干?”

    “怎么与我无干了?”莫荣暄露出一个略有些羞涩的笑,“这姑娘率真爽朗,人也长得不错,很是合我眼缘,你若是不喜欢她,我其实有点想试一试。”

    “反正我老爹也不指望我光宗耀祖了,我觉得我这样的性子,也不适合迎娶什么世家贵女。我想着,将来如果能跟着一个江湖女子过一过寄情山水的日子好像也不赖……你吓我一跳,做什么这样看我?”

    那抹羞涩的笑还挂在莫荣暄的脸上,但此刻那笑容已十分地勉强。

    抬手搓了搓自己的后脖颈,他总觉得后背脖颈乃至于头皮都有些发凉。

    他的面前,原本已经翻过身去的人已经翻了回来,正定定地将他望着。

    “你要试什么?”他问。

    问话的声音明明轻得很,却听得人想倒吸一口冷气。

    “我……”莫荣暄有些吞吞吐吐起来,“飒爽佳人,君子好逑。我就是想着,求人一求,看看能不能求到人……”

    莫荣暄本就是临时有的意,说话时,语气和态度虽不算太认真却也算不上玩笑。

    周荃珝认真地打量了莫荣暄许久,然后垂眸沉思了许久,最后竟撂了句:“你求不到的,换个佳人求吧。”

    这话撂的,一下就激起了莫荣暄的好奇心和好胜心,他也不再继续与周荃珝闲聊,直接出去找了章纠白。

    之后的几天里,周荃珝便听说莫荣暄一直在围着章纠白转。这人求姑娘的手段也是颇有些与众不同,旁人求姑娘都是送好看的好吃的,偏他送的是兵器。

    也不知莫荣暄从哪来批发来一堆刀枪剑戟,甚至找来了十几条样式各异的鞭子。除此之外,这人还缠着章纠白让章纠白指点他舞剑,一口一个女侠喊得十分甜腻。

    章纠白起初还有些耐心,但久而久之就觉得莫荣暄聒噪,也觉得莫荣暄碍事,尤其是在她盯着周荃珝喝药的时候,莫荣暄老是要挤在一边。

    没过两日,章纠白实在受不了,便飞起一脚踹上了莫荣暄的小腿肚,将莫荣暄给撵出了屋子。

    她脚上没用多大力,莫荣暄出门时是不是真的委屈了她不好说,她倒是见到,本没什么表情的周荃珝忽然就笑得手抖,差点抖翻手里的药。

    也不知是被章纠白踹灭了突然冒出的好胜心和好奇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莫荣暄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态度,对章纠白是敬畏有余而倾慕不足。他没在王府继续待下去,很快就收拾了包袱前往飞鹜院与周荃珝辞行。

    周荃珝这两日也计划着出襄平,见莫荣暄拎着包袱要走并不觉得奇怪。

    休养了好几日之后,周荃珝已能下地走动,便一路将莫荣暄送出了飞鹜院,又多送了一程。

    襄平王府的院墙很高,墙是红墙,人影映上去,红还是红,但颜色深了许多。

    望着身侧的红墙,莫荣暄心有感慨:“一起长大的几个好友里,就你穿上了朱衣,这好像同我们少时想的不一样。”

    都有过意气风发的少年时,都想过入朝为官匡扶天下,但后来发现这世道同自己设想的好像不一样。

    发现自己无力改变什么,也因为这样那样的顾虑多了,胆子越来越小,害怕的东西越来越多,忽然就觉得,潦草点活着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主要是,知道自己的家世能支撑着自己做个一世不愁吃喝的富贵闲人,所以,好像就能理直气壮地放弃许多伟大却空洞的追求。

    周荃珝恍惚了一瞬,笑了:“符安为官之初,似去信劝过你回京?”

    “是。”莫荣暄无奈。

    吕道铭曾在信中对他说:你就给庐安伯认个错服个软吧,让他老人家也去圣上面前给你求个官做做。像哥儿几个这样,俸禄拿着,要做的事儿也不多,时不时还能聚在一处玩乐,酒吃着,美人儿看着,多舒服不是?

    他在回信里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做官多累啊,小爷才不要做官,小爷就等着我爹他老人家仙去之后接他的庐安伯之位,当一个像他那样的闲散伯爷。

    这番说辞同他在被庐安伯赶离盛京城之前说的差不离。

    本来,莫荣暄在幼时也曾是个一心想着光耀他庐安伯家门楣的上进苗子,但经了一场事之后,他为了能不再进宫,便开始不学无术起来。

    年纪轻轻就等着袭爵了,一副盼着自家老爹早日仙去的态度将庐安伯气得不行。

    庐安伯也不顾莫荣暄是不是嫡长子,反正越看莫荣暄越不顺眼,后来干脆将他赶离盛京城眼不见为净了。

    本来,郭传升和吕道铭也没那么喜欢游手好闲的,就是因为被莫荣暄带久了,受了些影响,觉得不务正业好像的确稳妥又潇洒,便在这条路上走远了。

    经周荃珝一提,莫荣暄想到了另外的两位好友的处境,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就留给你了,接下来你有何打算?”莫荣暄问,“还有周府里的那个北雎细作,你要如何揪出来?”

    “此次出行,我身边多是陛下的人,我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带回去,只能暂时将人留在襄平。至于府中的那个人,回京之后我自会想办法逼他主动露出马脚。”

    “急不来……”周荃珝敛眸轻叹,“还是得等一个好时机,才能把该了结的都了结了。”

    院墙里的景色分明很惹眼,周荃珝目不斜视地走着,不仅无心看景,声音里仿佛还透着一种令人心酸的疲惫。

    莫荣暄的脚步慢了下来。

    “乐燊。”莫荣暄说,“我知道你这人什么都看得明白,也都算得明白,对于你要办的事情我绝没有二话,但作为你兄弟,我想多跟你说一句。”

    院墙后,有一株歪脖树,那树坠了一截粗壮的树枝出来,有只羽翼丰满的青雀在树枝上叽喳不停。莫荣暄仰头对着那只青雀吹了个鸟哨,那鸟哨不仅未引来更多的鸟,反而惊飞了那只青雀。

    将视线从树上收回来,莫荣暄无奈地笑了笑:“你棋艺好,总将生活当成棋局,对待身边的许多人和事也像棋手落子一般精心排布,谁应该在这里,谁应该在那里,都有着明确的安排和计划。”

    “但也不知是我棋艺太差看不明白,还是我看错了,这局棋里,好像唯独没有针对你自己的安排。”

    “我不知是你觉得自己真的就没有未来了,还是你觉得人活着就是该随性一些不必什么都计划得明明白白。”

    伸出手,莫荣暄轻轻拍了拍周荃珝的臂,露出了难得看到的严肃表情。

    “我希望是第二种。”他说。

    “我从前也是有些拧巴的人,我记挂着庐安伯府,记挂着我爹我娘,但后来我发现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或许人越长大真的会越自私吧,不过我觉得有时候自私一些其实没什么不好,偶尔的自私能让自己快活很多。”

    “我知道你与我不同,你背负的东西比我多,有些东西不是轻易说放就能放下的,但你听我一句劝。偶尔,偶尔自私一下,真的不会天塌地陷。”

    “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我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说的是“多跟你说一句”,但拉拉杂杂,竟说了好多句。

    莫荣暄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停住脚,失笑:“好了,不说了,就送到这里吧,再送就快送出王府了。下次再见也不知是在盛京城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但说好了,你得尽量活久一些,别再见时我还好好的,你却变成一捧土了。”

    这是多担心他会死在两人再见之前啊,周荃珝无奈地应了声:“晓得了。”

    莫荣暄这回也真是没再拖沓,拎着他的包袱就往前去了,他的步子迈得很大,不时地会将手中的东西甩上天,又接在手中,一如幼时和少年时。

    歪脖树上的青雀又飞了回来,不知上头枝叶繁茂之处是有它的巢,还是有它的伴,它一直停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并不肯走。

    周荃珝收回视线,转了身,对坠在后头随护的叶贞和寇姜淡淡说了声:“回吧。”

    或许是在送人时吹久了风,或许是余毒在作祟,回到飞鹜院之后没多久,周荃珝的身上就发起了热。

    这回,他头热得很明显,但飞鹜院里的人都没怎么慌乱,因为林霞在离开襄平之前就预测出了这样的情况。

    林霞说过近几日周荃珝或许会有一场高热,为此她在走前已提前配好了药。

    在察觉出周荃珝开始发热的时候,叶贞就主动去煎了汤药送进屋。周荃珝这回烧得也是有些迷糊,竟对着叶贞喊兄长。

    莳萝不在这里,没人哄周荃珝喝药,面前几个人里,周荃珝只认得叶贞这个“兄长”。没办法,叶贞只能将错就错,顶着周荃瑾的身份哄着周荃珝将药给喝下了。

    林霞配的药十分见效,才过午,周荃珝的头热已经不怎么明显。只是他好像还是辨不清人,只肯让叶贞喂自己喝药。

    等叶贞端着空碗出去了,揣着手站在一边好半晌的章纠白弯着眉眼凑到床榻边,问了一句:“唉,问你个问题。”

    “你可知道我是谁?”章纠白坐在床头小凳上,倾身望着周荃珝的眼。周荃珝回望着她,很认真地打量了她一回,然后答了个令人傻眼的话。

    “你?”周荃珝神色倦怠地打了个呵欠,“打赌输了的采花贼。”

    章纠白的笑凝了一凝,忽然伏在床沿笑得直不起身。

    周荃珝明显是烧得记忆错乱了,将上一回在发热时发生的事情记了起来并跟这回串在了一起。

    等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章纠白抬手搓了几下脸,说:“难为你还记得我。”

    说完见周荃珝闭了眼,也不再开口,就望着周荃珝埋身于被慢慢熟睡。外头日光很好,章纠白抬手揭落半扇床幔帮熟睡的周荃珝挡去外头的光亮。

    透过床幔望了许久面前的朦胧人影,望得久了自己也困了,却懒得再走动,就伏在床沿睡了。这一睡,睡得格外沉,什么梦也没做。

    不知睡了多久,她于半梦半醒间听到了几道细微的说话声。

    “我让人熬了些银耳雪梨粥,周大人半日未吃东西,应该有些饿了,我给大人送完粥就离开,不会打扰他的,你们就让我进去一小会儿吧。”

    “我悄悄进去看周大人一眼,就一眼也不行吗?”

    “我若是不亲眼看到周大人醒来,我心里会难受,会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我若因此而生了什么病,你们担当得起吗?”

    这人说话的语气,由小心翼翼渐渐转为严厉,音色十分娇俏脆嫩。

    意识到是陈媛蓁在卧房门口同叶贞和寇姜说话,章纠白一下就醒了过来,她睁开眼,却好一会儿都没动,因为她动不了。

    茫然地往上看,头顶是床帐。

    可她记得,之前自己分明是伏在床沿睡的。

    之所以动不了,因为她的后背搭着一截被角,以及,一只手。

    她的左手,正被人虚握在手里。

    握住她手的人近在咫尺,他侧身而卧,睡颜安稳。

    是周荃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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