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刹那,章纠白的思绪彻底清醒。

    她下意识抽手,可她一动,周荃珝便有了转醒的迹象。

    他的眼睫颤了几颤,手却没有松开,反而攥得更紧了。

    “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就进去看一眼,看一眼我就走……”陈媛蓁的声音响在门外。

    想来,叶贞和寇姜都是不敢硬拦的。就算敢,也不好真的硬拦。

    陈媛蓁的要求并不过分,没道理一拦再拦,叶贞和寇姜一定会将人放进来。

    章纠白看着紧紧攥着自己手腕的手,刚要抬手去掰,就见面前的周荃珝缓缓睁开了眼。

    小睡刚醒,他的眼底还有未尽的倦怠之意,额前发丝微乱,却挡不住他左额角那块小疤。章纠白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从他额角往下移,正好对上他看来的眼神。

    “小师姐之前问我为什么想知道你来襄平的原因,我先前不答,是因为还未想好该如何答。我现在想好了,小师姐想听听么?”

    攥住自己手腕的手心略有些发热无端引人慌乱,略带缱绻的眼神让人不敢去看,略带沙哑的声音听得人足尖发麻无力起身,章纠白无措地避开视线,可胸腔底下那颗心却始终在毫无准备地猛跳。

    完了。

    她心底陡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鉴于陈媛蓁言辞恳切,寇姜和叶贞属实不好继续阻拦,很快就放了行。

    陈媛蓁如愿地端着手中的银耳雪梨粥入了屋,脚步穿过外堂往内室而来,她本可以直入内室,但她的脚步却堪堪停在了隔开外堂与内室的珠帘面前。

    面前的珠帘被自窗外进来的微风吹得轻轻晃动,串成帘的珠子被工匠打磨得光滑剔透,被室内长明的烛火映照而上,珠子表面便反着细碎的光。

    乍然见之,只觉视线好似莫名有些发花。

    其中有几串珠帘,尾部的几粒珠串相撞,而后交缠到一起,发出几声轻微的嘀嗒嘀嗒之声。

    透过这层晃人眼的珠帘,可见内室中的床幔未挂。烛影绰绰里,两抹人影相依于床榻之上。

    背对着门侧躺着的是个散着发的女子,锦被并未将她完全裹住,仍可瞧出这人穿着一身退红色的外裳。

    躺在她身侧的男子双眼闭着,似尚在梦中。

    吃了两回药,男子的面容已没有之前那般惨白。不知是被他身上的锦被裹热了还是室内烛火映衬的原因,他的肤色要比平时红润一些。

    因为还未醒来,露出的大半张脸上便呈现出一种出奇的从容与平和。

    他的右手,很自然地带着一截被角落在同眠女子的后背处。

    不知是察觉出室内多了一丝风灌入,还是因为身侧的女子稍稍动了一下,男子那只手下意识往下滑,落到女子细软的腰间,将女子揽着往怀里带了一带。

    锦被一遮一裹,半点退红的颜色都瞧不见了。

    若非知道他们身份有别,此情此景其实可以用一个岁月静好来形容。

    面前这对男女,恍若寻常夫妻在家中小憩,闲适又安然。

    眼前画面里本没有多少旖旎的元素,可陈媛臻在短暂的怔愣之后却逐渐白了脸。

    望了手中端着的银耳雪梨粥一眼,陈媛蓁有些手足无措地转了身。

    走到门口对上叶贞和寇姜略带疑惑的眼神,陈媛蓁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说,只将呈盘往叶贞手中一塞,提着裙角头也没回地跑了。

    叶贞低头瞅着手中的呈盘皱起了眉,察觉寇姜想进屋看看什么情况手一伸,将寇姜拦住了。

    “寇姜。”叶贞说,“想来公子不希望被人打搅。”

    想来也是。

    若非如此,陈媛蓁怎么会才进去就出来了?准是在里头碰壁了。

    寇姜点了点头,将门给拉上了,没往屋里走。

    随着屋门被掩,室内再次回归平静。静得,好像呼吸都可闻。

    又或许,不是因为静才听得清呼吸声,而是因为距离之近,才使得呼吸都可闻。

    “周荃珝,”章纠白静静看向近在咫尺的人,“你放肆。”

    两人躺得太近了,近得她的脸都靠在了周荃珝的胸膛处,手更是无处安放,连脚趾都绷直得不敢乱动。

    这样不好,很不好。

    说话时章纠白表情异常严肃,她扯开落在腰间的手坐起身,气息有些不稳。

    此时此刻,她应该尽快离开,她知道。

    她很清醒,整个人在不扯到左后肩的伤口的前提下往外挪去。挪了一些,再挪了一些,眼见着就要挪到床沿了,脸色陡然一僵。

    “小师姐以为,我为何要这么做?”她听到周荃珝问自己。

    枕间香草的气味始终萦绕在鼻腔,她侧身去看,触及的是周荃珝极为认真的眼神。

    “你以为,我这般作为的目的是什么?”他问。

    他侧躺在枕上,声音很轻,却透着郑重。

    “我晓得你这样是情势所逼情非得已。”章纠白垂下眸,“就像当初在燕子坡利用我打发汝阳县主一样,我知道方才你只是想利用我打发长公主。”

    “我都明白,也都理解,我不会计较这些,你也不用对此多说什么。”她说,“我们江湖人向来不拘小节,这没什么,你大可不必同我说这些。”

    “小师姐真是深明大义。”周荃珝目光不闪不避。

    “你说燕子坡,”他道,“我承认,在燕子坡的时候,我的确是有意利用你来应付汝阳县主。可这一回与上回不同,我方才之所为,并非是被情势所逼情非得已,也并非是想利用你应付长公主。”

    “你章纠白或许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可我周荃珝不是。你或许可以不同我计较这些,可我偏要与你计较。你说你都明白都理解,可我觉得,你理解的应该有点不全。”

    “不,也许不是你理解得不全,你只是不想面对不想承认罢了。你说,我说的对么,小师姐?”

    “我收回之前的问题,我不想知道你为何想知道我来襄平,类似的问题我不会再问,你也不必答。”章纠白抬眸,“你是我师弟,不论你出于什么目的做了什么,我这个做师姐的都不会与你计较。”

    “是,我是叫你一声师姐。”周荃珝起身靠在床头,“可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肯叫你小师姐是真的将你当做同门师姐吧。”

    口中的话并未因章纠白眉间蹙起而收回,他道:“幼时我的确有拜戚夫人为师的打算,奈何被召入了宫中做皇子伴读,拜师这个打算就此落空。我既未拜成师,你又是我哪门子的师姐?”

    他怎么可以这样说。

    本来都给他递了梯子了,结果他不仅没有顺着梯子往下走,反而将梯子给拆了。

    “所以,你想说什么?”章纠白的唇不由自主地抿紧,眼神中藏着冷意,“我无意同你玩笑,你身为周府公子,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周府,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应该清楚。”

    “周府公子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看来你比我还清楚。”周荃珝静静望了会儿章纠白的神情,忽而苦笑一声,“难为小师姐这么为我着想。”

    他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一丝愠怒,听得章纠白心里发酸。

    絮娘说的话很有道理。若他们总年少,一直维持现状也无不可,周荃珝若只是周府的二公子,那她一直跟在他身边护着他也没什么。

    可他如今是朝廷的按察使,也是周家的家主,更是个已经及冠的男子。

    他总归是要娶亲的。

    对于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将要迎娶的女子即便不是长公主,也会是个门当户对的世家贵女。那些大家闺秀,她们善解人意,秀外慧中,知书达礼,总有一个能担得起周夫人的名分。

    她不能,也不该一直待在他身边。

    这些年来,她与周荃珝之间维持着好几种关系,家主与护卫,师弟与师姐,朋友,只要两人都安安稳稳地走在自己那条道上,就能这样一直走下去。

    絮娘说的那些其实她不是不明白,相反,她明白得很。她知道周荃珝将来会娶亲,她也没想过一直占着周荃珝身侧的位子。

    她其实早就想好了,在周荃珝遇到心仪女子之后她就离开周府。

    此前她在周府里种了一株榆树,榆树在一日,她便能如常进周府一次。哪怕周荃珝日后成了亲,每年的春季她还是能进到周府摘榆钱,顺带看一眼府里的人。

    她不会久留,她会像早年的师父进府探望周夫人祝氏一样,当天进府,当天出府,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不让任何人心生不适。

    从头到尾,她都没想过要和周荃珝如何,也不敢想。

    她计划得很好,若能一直按计划走其实也不错。

    可他们走着走着,怎么就变了呢?

    他为什么要送她及笄礼,为什么要送她夜明珠,为什么要纵容她的无理取闹,为什么要配合她的狐假虎威?

    为什么要将周家交到她手上,为什么不肯带她来襄平,又为什么要追问她来襄平的真实原因?

    为什么,他要在她熟睡后将她安置到自己的床榻上,又为什么不想让她走?

    眼下,她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周荃珝何其聪明,不可能听不出她的意思。

    “小师姐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身后传来一道叹息声,这道叹息听得章纠白眼睛发涩,她垂下眸:“你明白就好,我……”

    她的话一顿。

    一根曲起的手指从身后伸来,轻轻拂过她的眼睫。

    收回的指尖带着湿意,是泪。

    “我不明白的是,小师姐哭什么。”周荃珝望着指尖的泪喃喃。

    他又叫她小师姐了。

    不承认她是小师姐的是他周荃珝,继续称她为小师姐的也是他周荃珝。凭什么?

    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凭什么他问了她就得答。

    “与你无关。”

    章纠白背转身,下榻欲离开,却被周荃珝扯住了衣袖。

    他跟着下了榻,绕到她面前,他一字也不说,只捏着一方柔软的锦帕为她拭泪。

    一滴又一滴的泪从章纠白的眼中跌落出来,一滴比一滴更急,她红着眼将周荃珝的手推开,可周荃珝不挪脚,也不就此收手离开。

    “我没想逼你。”他说。

    凝望着面前沉默着掉眼泪的姑娘,周荃珝向来平静的眼眸里浮出少见的茫然,“我只是不明白,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她在害怕。

    从她额间拂下一粒金粉那次也是,这次也是。

    她主动碰他的时候一切尚且如常,还能玩笑,但察觉他的靠近,感知到他的触碰,她却下意识要躲。

    被他拉入怀中的时候,她的双颊并未漫上羞涩的红晕,反而逐渐转白。

    不知她自己发没发现,她眼神里的恐惧和慌乱浓得令人不解。

    他什么都还未说,她却开始掉眼泪,仿佛要将藏在眼睫里的泪全掉下来。

    “是我错了。”周荃珝无奈道,“我不说了,小师姐别哭。”

    “我不闹了。”他说。

    说话时,他的眼神里似藏了一些几不可察的委屈。

    可好端端的,他委屈什么呢。

    他说不闹了,他又闹了什么呢。

    拂开周荃珝的手,章纠白狠狠抹了几下眼睛。将手从眼睛上移开时,她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周荃珝,我同你说个我的秘密吧。”她抬手触上自己的未束的发,说,“你知道为何我这几年都坚持束发么?其实是因为我……”

    “你嫁过人,我知道。”将锦帕放在床头小几上,周荃珝抬手倒了杯茶递到章纠白面前。

    面前这姑娘怔怔望着自己,全然忘了要伸手接茶盏。周荃珝敛眸,将茶盏放回几上,靠坐回榻上:“这件事,你早在泰合二年冬就告诉过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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