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园案说大也大,毕竟那两碗有问题的甜汤是被放在了六殿下和十三殿下的食案上。若追查下去必然会查到你蒋玄晖与九殿下头上,可后来你什么事都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是九殿下将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这才让你逃过一劫。”

    “九殿下乃是天潢贵胄,背不得毒害兄弟的罪名,先帝为保天家颜面,这才选择了不予追究。故而,当时这案子只查了几日便不了了之。不是因为大理寺查不出线索,而是因为此案不能继续往下查。”

    “可槿园案说小也小,反正两位殿下并未喝下那两碗有问题的甜汤,喝过甜汤的周家公子也暂无性命之忧,唯一因此丢掉性命的只有一个小宫婢罢了。”

    只因毒汤是由那个小宫婢送到两位皇子食案上的,只因那个小宫婢曾与下毒之人打过照面或许还记得下毒之人的模样……小宫婢必然会遭人灭口。

    “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婢罢了,死了就死了,根本不会有人会在乎。即便有人怀疑她的死因,也断然不敢违抗圣命继续追查此事。你们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对么,蒋大人?”

    严卜问得缓慢。

    蒋玄晖瞳孔几不可见地震了震:“什么旧人旧事,焉知不是常通判的胡编乱造。早年在昭勤宫,常通判便与多人不和……”

    “蒋大人,”□□侧目,“你可知我为何对槿园当日之事了解得如此清楚?”

    “因为那一日我碰巧撞见了九殿下急匆匆寻你说话的场景,我亲眼看见九殿下将软肠返还给你,亲耳听到九殿下命你将软肠带出宫门销毁。”

    “没想到吧,真正目睹此事的人是我,而非你们以为的五殿下。”

    □□无声而笑,眼中尽是戏谑。

    “当时宫门即将落锁,九殿下尤为慌忙,他从袖中掏了个小瓷瓶出来,你接过瓷瓶揣进自己衣兜。”

    “九殿下说你若早说这东西这么厉害我就不用了,不过好在喝下软肠的人是那周荃珝而非十三弟和六哥,事情不算太过严重,此事我会尽量压下来的。我知道你做这些都是为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你当时也在后怕,连声答了好几个‘是’。九殿下又说宫中人多眼杂,这个东西绝不能留了,你出宫之后也别再将它收回家中,一定要将它销毁。”

    “当时天色已不早,九殿下急匆匆强调了一遍就离开,你也匆忙奔向宫门。当时你急着出宫门,没想到身后会跟着一个我吧?”

    “如何啊蒋大人?我说的可有不对?”

    “次日我将此事告知了五殿下,那时我二人本想着,中毒之人是侯府中人,圣上兴许会看在光永侯戍边多年的份上给侯府一个说法,我们怎么也没想到此事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臣之子与亲子孰轻孰重,君王心中自有计较。

    就连身为光永侯之子的周荃珝都讨不到应有的公道,更别提那个无人记得名字的小宫婢了。

    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婢,有人会在乎她的生死,有人会想着为她的死讨一个公道吗?

    有的。

    “圣上既允常通判提了旧事,不妨允臣再多说几句吧。”严卜转身望向殿门外。

    “为何臣会怀疑送甜汤入槿园的小宫婢并非自缢而是死于他杀,原因说来简单。因为宫中有人曾亲眼目睹她被害的过程。其间细节,还请圣上容白束白女官入殿详禀。”

    他知道,此时此刻,宣政殿的石阶之下正跪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叫白束,是宫市的采买女官。

    -

    或许就连昔年的蒋美人都不曾料到,在她派人去到那位小宫婢住处将人勒死灭口之前,小宫婢就已经猜到了自己的下场。

    猜到自己难逃一死,所以小宫婢事先将自己的所见所经所念所想告知了与自己交好的姐妹白束,让白束帮着守住这个秘密,让白束不论听到什么风声都不要来找她。

    白束应下了,却没有依言行事。

    当夜,白束藏在屋外,亲眼目睹了小宫婢之死。

    众人口中“畏罪自尽”的宫婢,实则先是被人勒死,再被人吊上房梁佯装成自缢而亡。

    目睹了一切的白束骇得连续一月都在做噩梦,梦中都是姐妹的惨状,梦醒之时她的枕巾总是湿的。

    她很想为姐妹做些什么,可昌安三十四年那时她进宫还未满两年,还未被后来的师傅看中领进宫市,还未成为采买女官,只是一再普通不过的低阶宫婢。

    后来,她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写成了家书并以小姐妹的名义托人带去了姐妹的老家。不止有自己在死守秘密的念头让她心中有了一丝慰藉,此后她终于不再噩梦连连。

    之后的九年,后宫中的不少主子被她从宫外采买回的稀罕物件笼络了心,主子们对她夸赞不已,逐渐器重她。渐渐地,她在宫市里站稳了脚跟。

    宫市第一采买女官的称谓,成了她进出宫城的腰牌。

    九年里,她终于确定了当年勒死姐妹的人是谁,也确定了那人是谁的人,可她查得越清楚心中越无力。如今的她确实比之九年前风光了许多,可她的力量依然渺小如蝼蚁。

    她能为死去的姐妹做什么呢?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她的心中却始终压着一块令她时常喘不过气的石头,一日她无意识地走回姐妹曾经住过的地方,意外在那里碰见了一个正缩在墙角偷偷掉眼泪的小内侍。

    好奇问过小内侍的身世之后,她彻底崩溃了。

    自那一刻开始,她知道自己彻底变成了一个罪人。

    寄出那封家书之时她从未想过,她的这个举动会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在见到小内侍第一眼的时候她也从未想过,面前这人会是死去姐妹的幼弟。

    寄出家书只是她伤心之余的一个寻常举动,她曾听姐妹讲过自家爹娘都不识字,只会当那封家书是报平安的书信压在箱笼底。

    她不知,姐妹的双亲在泰合元年相继患病离世,那年仅十岁的幼弟在整理二老遗物时翻出了所有的家书。

    早年间,那幼弟靠着姐姐托人带回家乡的银两得以入学堂,泰合元年时他已经能将家书读懂大半,剩余不懂的字也被他拆开,从先生口中得到了答案。

    看完最新一封书信,得知阿姐死于非命,那孩子辞别先生离开家乡进了都城入了宫。

    他常被人打骂,常被人取笑,可他一直在努力地活着。

    他在等,等有朝一日能重提槿园一案,等一个机会能于人前正大光明地提起自家姐姐的名字。他希望能为自己的姐姐讨个公道。

    眼下这个孩子正跪在宣政殿外,名叫惧子。

    “昌安三十四年奉九皇子之命潜入膳房对甜汤动手脚之人是九皇子宫中的齐临,潜入涉事宫婢吕柔屋中灭口之人是蒋美人宫中的鲁檀,前者于昌安三十四年冬病亡,后者于昌泰之变中叛主而逃。”

    “许是上苍有眼,去岁奴婢带人出宫采买,正碰上此人在渝州逍遥。奴婢念及此人罪大恶极,便自作主张报了大理寺。眼下此人被关押于大理寺狱,圣上随时都可以提审。”

    “吕柔因何而死,软肠从何而来,其间原委一审便知。”

    白束俯身哽咽:“奴婢自知有错,可奴婢便是有过也只是奴婢一人之过,与惧子无关。惧子对奴婢之举之念一无所知,求圣上莫要因奴婢之过而责罚惧子……”

    惧子的名字经白束之口说出来,让殿内不少人都深感意外。就连守在殿外的典让和站在御座之下的刘奉典都有些讶异。

    跑腿传话的活干了快四年,惧子这人于他们而言都不算陌生,可他们却从未想过惧子的身上会背着这样一个故事。

    刘奉典往殿门外看去一眼,视线被门框檐廊所阻隔看不见人,但那人的模样却好像近在眼前。

    收回眼,刘奉典凑近御案:“陛下,可要提审鲁檀?”

    似乎,答案已定。

    在典让领着召鲁檀进宫待审的旨意离开宣政殿之时,□□看向蒋玄晖,无声地开口——

    “你逃不掉的。”

    -

    “死局?”

    陈府后院凉亭里,陈会戎看出面前棋子走势,眉间挤出了一个“川”字:“周按察来我府中只是为了让我看一盘死棋?”

    “此局精妙,下官以为其中乐趣值得邀人共享。”周荃珝笑意融融,“难道陈大人不觉得此局很有意思么?看似还有一线生机,实则早已没了活路,纵使对方拼死挣扎也只能多苟延残喘一时罢。”

    “以棋为乐者,无一刻不执棋。布局至此,不知周按察手中还剩多少棋子?”

    “陈大人说错了,于下官而言,手中执棋从来不是为了取乐,是为了活命。说来大人或许不信,下官手中棋子数量就连下官自己都不清楚。”

    亭外种有一丛凤尾竹,周荃珝起身折了一节细小的枝条在手,接话时连头都不转,反而好整以暇地走到池边以竹叶尖戏弄池中的小鱼。

    “为何不信?”亭中的陈会戎哂然一笑,“我信。”

    “周按察将身边所有人都当成棋子无时无刻不在推敲布局,可人非死物,很多时候都会表现出不稳定性,你作为执棋者,时常会觉得棋局难以把控,时常会料想不到下一刻会出现什么变故,更不知棋局是否会因为这一个又一个的小变故而形成扭转之势。”

    “我很好奇,周按察于落子过程中可有害怕过?”

    “起初的确会心生惧意,可后来下官转念一想,事到如今似乎自己早已没什么可失去的,便什么也不怕了。”

    “周按察就不怕棋子倒戈?”

    “棋子倒戈?这说法倒是新鲜。”周荃珝把玩着手中竹叶,语气好不懒散。

    “大人可知,棋子之所以是棋子,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便是因棋局而生,一局未定,他们便注定离不开棋盘。只有在棋盘上,他们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这个道理我知晓,棋子本身也知晓,能走到现在,凭的无外乎就是一个殊途同归。”

    “什么殊途同归,我只知周按察无时无刻不在欺瞒与利用。”

    “大人何出此言?”

    “那枚出现在高宅废墟里的崔氏玉佩,是你的手笔吧?”陈会戎目中透出寒意,“从盛京到竞良,从高家灭门案再到镖头被害案,你周乐燊一直有在背后推波助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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