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这并不突然。因为之前和隋慕好“合作”过的关系,对于左月的内部问题我也算略有耳闻;但我与大多数人同样震惊与不理解的是,左月发兵的原因。

    雀羽国作为一个特产绿孔雀的小国,一直安居江息的西南面;据说雀羽一国奉行休养生息,虽国家比不上左月江息的富裕,但以我一个外人的角度来看,雀羽国的百姓想必是最安居乐业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国家,左月连下三道战书。战书的内容无从得知,只是听说雀羽国的皇帝连夜派人去了江息,对左月皇室大骂一通,又分析厉害。江息的皇帝随即下令出兵,阻拦左月的军队到达雀羽。

    于是,江息同雀羽一起,和左月开战了。

    隋慕好言辞激动,已经在我这里喋喋不休了不少时间,我保持无视,直到她要抱起我的一盆花摔到地上,我只好连忙上前制止了她。

    “诶诶诶,这花草是无辜的,就这么几片绿叶子,指不定都过不了冬了,你别祸害它。”

    “过冬?这才几天,七座关口就毁了两个,你怎么不想想百姓还要过冬呢?”隋慕好缓了一口气,沉声道:“欧嘉林,我不相信你坐得住。”

    “第一,我只是个普通百姓,并不能左右什么结果,乐得安生不是我的罪过;第二,名司于江息皇室的反作用甚微,你不该总是寄希望于从名司下手,有那功夫你还不如去问问你爹;第三,就站队而言,抛去我是江息人不谈,我也不认为左月有理由发动战争,我想你也是认同我这一点的,否则你不会如此焦躁,所以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最后一点,我知道你心乱,但这不是你一位公主该做的事情,你觉得呢?你们有荣焕,他还不足以让你安心地待在王宫里吗?”

    隋慕好总算能安静地听我说完,只是我看着她没松开过的眉头,知道这姑娘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总而言之,你就是不帮我了。”隋慕好瞪着我说道。

    我有些不明白她的怒气从何而来,语气也随之加重。

    “我们做不了什么,你明白吗,这和之前不一样,这不是我们个人就能够掌控的事情。隋慕好,不要小瞧战争。”

    “凭什么!凭什么她可以,我就不可以!”显然我不恰当的语气与措辞再次煽动了隋慕好心中的怒气,“欧嘉林,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我就是个俗人。不过,你刚才说的‘他可以’是指……”

    “你就是不帮我了。”隋慕好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又瞪我一眼,“我对你彻底失望了,欧嘉林。”

    得了,小公主的自尊心彻底受挫,估计这回是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了。亏得木匠师傅手艺好,不然我真怕自己的小木门被隋慕好踢坏。

    隋慕好离开之后,我看着刚才那一盆她拿过的花,不再探究刚才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我只是有些后悔,自己的话重了些。

    隋慕好人并不坏,至少在我同她来往的那些日子来看,这也是我愿意花时间给她讲道理的原因;只是她个人英雄主义色彩太强烈——她却没有实际掌握自己壮志或者说野心的力量。

    更像是有人在她背后,举着刀追赶孤立无援的她。

    也难怪她对我这么暴躁了,想必她也是拿我当朋友的;唉,就不能再坦率一些吗?

    我将木门轻轻关上,而后来到木桌旁;上面放着的是前几天大娘的来信,告诉我她和周生先生已经顺利地回到七星山,后面就是一些老生常谈的关怀;虽不在自己面前,我好像也听到了大娘在我耳边的碎碎念。

    又看了一遍信,起伏的心情得到些许平复;只是,我注定不可如大娘期盼的那般安稳了。如隋慕好所说,左月江息国富兵强,短短交战五天便彻底毁了昔日两座往来繁荣的关口城镇——轮到金岭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我的小木屋本就不在鲤城内,只是在金岭过关时,遇到护卫阻挠,而我想硬闯时,他们认出了我腰间的白玉——富商贵族用来畅行左月江息的玉;我没有想到,它还有用。

    将手绢上的灰拍掉而后放进怀里,我安静地站在原地。

    “好久没来了,你们想我了吧。”

    “不用担心,我能顾全自己。”

    “我去信和大娘说好了,把你们送去七星山。”

    “柿子树留在这里,就当替我看着这屋子。”

    “母亲、阿姐……算了,等战乱过去之后再说吧。”

    在七星山安置好一切后,大娘本想将我留下,被我推辞了。

    隋慕好有句话说得没错,我确实坐不住。

    但我和她不一样,我不是想改变什么,而是我希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去做些什么,比如去那两个据说已经成为破落之地的关口。

    左月与江息的交界线绵长,一共设有七个关口;依靠着那块白玉,一路还算顺利,我最先去了月溪谷。即便不曾在信中看过大娘笔下的月溪谷的繁荣胜景,我也被眼前的破败震撼到。

    这种震撼不是当年家中生变的由内而外的心痛,而是强烈的外在景象重重地冲击着我的双眼与内心。

    人,实在是太脆弱、太渺小了。

    我必须承认,在那一刻,我萌生了退缩的念头。

    “你能杀了我吗,哥哥?”

    一道细微的声音传来,我在一旁坍倒的石头墙下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是个很痛苦的小孩子。

    我将剑往身后别了别,再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你在叫我吗?”

    “哥哥,你能杀了我吗?”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想我已经不必问他不想活的原因了。

    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你想报仇吗?”十几岁的孩子,血气方刚,听到我的话后,果然眼神亮了一下,可只亮了一下。

    我安静地等待他的回答,可他太久不出声,我只好又抛出一个问题:“你想跟我走吗?”

    屈膝抱腿的孩子终于抬起头看向了我的眼睛。

    “我没有钱的,什么都没有。”

    “我不需要,我只是想帮你。你愿意离开这里吗?”

    他看着我的眼睛,又看了很久。

    “如果可以的话,谢谢您。”

    我并没有立刻纠正他口中的敬语,而是将一直放在怀里的手绢拿出来,轻轻擦去他脸上的灰尘,而后放到他的手里。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柠虎。”

    那天之后我将柠虎带回了鲤城外的木屋中,本想像周生先生一样,自己教他一些武学招式,事实证明有些人自己学得好但不一定会教别人。“意会”这个词我说厌了,柠虎大概也听倦了。

    转过春来,也就是两年前的春天,我将宝贝花草全部种回院子里,收拾包袱带着柠虎,二话不说就回了七星山。

    拜托周生先生教导柠虎是其次,主要是我怕二老孤单,回去住些日子也挺好的——这样我就清闲了。说到这儿我的头不禁一痛,几个月的相处,在我刻意的努力下,柠虎逐渐转变了心态,从恹恹无望到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我乐于这个结果,但是,这孩子太聒噪了。

    不如送去给七星山的二老当个事儿做。

    战争还在继续,但从最初的快刀相对过后,左月和江息都处于一种观望的状态,现在七座关口剩下三座,估计战争还会持续很久。

    但显然江源——江息都城的这群富人从不觉得战争有一天会降到他们头上。

    我无聊地在茶馆里饮茶,想着离开时柠虎略带幽怨的眼神,心里总是想笑——周生先生巴不得和大娘优哉游哉,我的“特别关爱”怕是给了周生先生教导柠虎的“特殊动力”。

    “你个臭要饭的,快滚!敢妨碍到我的客人,要你好看!”

    一堆污言秽语传进耳朵,我循着声音望去,茶馆老板正举着茶壶驱赶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

    我不禁眯起眼睛——江源可是严禁流民进城的,城里的乞丐更是少之又少。这老人堂而皇之地进店乞讨,怕是……实在走投无路了。

    轻叹一声,我看着老人被驱赶到街角的阴影里,果断地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家包子铺,买了两屉包子。

    “老人家,”我唤了他一声,“这包子买多了,我吃不了;扔了可惜,您不嫌弃的话……”

    面前的老人却没有对唯一向他伸出援手的人表示感谢,连一丝表情都没有;我仍然保持着将包子递给他的动作——柠虎刚到木屋的那段日子,他总说我是个好人、是个善人,我没有否认过。

    没有否认的意思是我不认同他的话,但是随他开心吧。

    “老人家?”我喊了一声,先前我只是怀疑,现在老人的反应无疑是在用力肯定我的猜测,还有点儿用力过度。

    既然如此,那可能我不是他要等的人。轻笑一声,我将包子放到他面前后转身离开了。

    “我认得你。”

    刚走了两步,虽然我刻意走得慢,老人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习惯性地挂上淡淡微笑,我回到老人身旁坐下,同他一起看着过往路人。

    “认识我的人不少。”

    “欧泽是好人,我没少吃你们欧家布施的棚粥;他的儿子是个好少年,也是上面计划拉拢的人才。”

    心下微微一惊,没想到老人直接摆明了自己的来历;既然是名司的人,那么他会认得我这张脸就不奇怪了。

    “不必惊讶,我只是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家伙,你们的事……我并不关心。”老人终于拿起包子吃了起来。

    仔细打量老人的脸,我确信自己并不认识他。

    “老人家,您在这儿等人吗?”

    “是啊,”老人吃起东西来很快,乍一看真有些乞丐的味道,“清影堂堂主,据说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所以要我来这儿假扮乞丐。”

    昔日熟悉的字眼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

    从明确自己的那份感情不是喜欢之后,我就要求自己不再去关心清影堂的所有事了。好吧,战争开始之后,我有想过,但就一会儿;我一介俗人,清影堂还轮不到我去担心。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我这个好人遇到了有意思的事情。

    不问白不问,我想。

    “现下两国交战,名司还有心情对清影堂动手吗?”

    “是因为月下阶啊,”老人竟然回答了我,“清影堂堂主是关键,毕竟她还是君府的小姐,抓住她,找到月下阶,左月没有不输的道理。”

    原来,沈绰口中那个优秀的孩子真的是君瑶。

    可是,“月下阶不是一个传闻吗?”我问道。

    “是真的哦,小子,”老人听到后却笑了,仿佛他就是在和人闲谈,而不是说什么机密的事情,“君姓皇朝的宝藏埋藏地,真的存在。”

    我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继续问道:“她一个小姑娘,她会知道?”

    “君府的其他人更难抓,”说到这儿老人还苦恼地皱起眉头,“反正有机会的话,总要试一试的。”

    “抓人家一个小姑娘,您心里过意得去吗?”或许是同老人的对话让我感觉对方根本就是个老顽童,为了讨几个酒钱才出来给名司做事;突然想起之前隋慕好给我看过的夹在糕点盒子中的信件,我恍然大悟道,“您是老大?”

    老人见我认出他,就不肯与我继续交谈了,“行啦,你想知道的大概差不多了,就当抵了这包子钱;我还要给人家办事儿去。你这小子不错,有缘再会。”

    “老人家,那姑娘真的是个好人,若你碰到了,放她走吧。”

    “行,”我没想到老人会安静听我说完,还会答应我这无理过分的请求。“就当抵了粥钱。”老人家留下这样一句话就离开了。

    没想到当天晚上我又见到了他。

    “那粥钱抵了,”老人轻而易举地打开我房间的窗户,堂而皇之地走到我面前,还给自己倒了杯茶,“七星山这环境是真不错,明儿白天我得好好看看。”

    “您为何……”

    “名司我早就待够了,进来容易,走却难;就算给的钱多,那酒我喝得也不舒坦;上面那群人本来看我就不顺眼,今天这事儿失败了,我就有由头脱身,也算还了你们欧家的恩,这叫什么,这叫老儿我聪明得一批。”

    确实,即便是夜晚,老人家看上去比白日里要高兴有神得多。

    “那老人家,您为何来找我?”

    “这不是挂着告诉你一声,免得你担心?”

    “我担心?”

    “你不是担心那丫头落在名司手里吗?”老人家问得理直气壮,我心里却有些忸怩;见我这副样子,老人家继续说道:“人我帮你看过了,真的是个好姑娘;我也暗中提醒她回左月去了,怎么样,做得不错吧?”

    “是是是,您厉害,您一个顶俩。”我笑着“奉承”了几句,听到老人接下去的话我却顿时收住了笑容。

    “假装和她闲谈时,我故意提起欧家,她不认识你啊?我还以为你那么想帮她,你们早就认识呢。”

    想起晚饭吃的三碗面,那姑娘直接带他去的面食摊,二人也因此聊了不少。

    “是,她并不认识我,”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事实,内心还有些微妙。

    “啊,我多嘴了?”

    “不会,闲谈而已;欧家不就是江息的茶余饭谈吗?”我毫不在意地看向老人家。

    老人看到我这样子不禁嘁了一声。

    “我打算去清影堂混些日子,你跟不跟我去?”

    “什么?”我震惊地看向老人。

    “跟不跟我去?我分你一口酒喝。”

    “去。”

    可能是因为战乱缺少人手的原因,我和老大——我问过他的名字,他总是打马虎眼,要我喊他老大就好——十分顺利地便加入了清影堂,虽然是基层不起眼的地方。

    出乎意料的,我随老大在清影堂一直待到年末。

    那一年里,我的三思终于见了血,功夫总能得到老大的赞叹。

    那一年里,我依旧鲜少见到君瑶,却知道她主张在桃花林中开辟了一块院子用于收留流民;还知道她从雀羽国捡回来一个家破人亡的小姑娘,认她做了徒弟;还知道她十分喜爱逛集市、尤其喜欢那位姓李的师傅家的糕点;还知道她在清影堂时总喜欢束发穿红衣,而见她散长发着衣裙便知道那天她要回家去。

    老大说我是个失败的小偷,只偷了些没用的。

    我不以为意,暂时没用而已;更重要的是我逐渐肯定,这么好的姑娘——我有什么道理不喜欢呢?

    战争的第二年,祭月节之后我回到了鲤城外的木屋中,柠虎则继续留在七星山;那时,七座关口只剩下金岭还在运行。

    而我从七星山回去的原因,也是因为老大的一封来信。

    “左月那个丞相给了我和兄弟好多钱,要我们暗中查君府,怎么又是你家那小姑娘的事?”

    我和老大从清影堂出来之后便分开了,只是偶尔会通信,也只有他单方面找我喝酒,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听他说过,他结交了两个兄弟,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大”。

    左月的丞相无非就是秦柏了,他暗中调查君府,意欲何为?

    于是我结束了每天吃饭睡觉盯柠虎的生活,回到鲤城暗中探查起秦丞相府——学文习武该从娃娃抓起,罪恶也要扼杀在摇篮里。

    三个月前,还没出正月呢,我正在小木屋中百无聊赖地翻看自己的调查记录,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平平无奇。柠虎却兴致冲冲地喊着“我学好了我学好了”来到我面前,和我说,他要参军。

    我自然是不同意的。

    柠虎自然是不听话的,他偷跑了。

    什么学好,我跟了柠虎一路,他愣是丝毫没察觉,也不知道他这样子能当什么兵;江息那长官还不待见他,最后还是我现身用小白玉出面解决的。

    就当柠虎有了着落,正月过后我重新开始探查丞相府的行动。

    一个月后,我见从丞相府后门出来了三个黑衣人,就悄悄跟了上去;没想到一直跟到了金岭,没想到他们去的是那座竹楼……

    没想到,我又遇见了你。

    这一次,我势必是不能错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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