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蹭”的一声——
温知意站了起来。
站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因为会议室里的其他人全部朝她望了过来。
“小陈，你这是……”王姐犹犹豫豫的，似乎因为弄不明白现状，一时找不到提问的切入口。
温知意暗暗呼出一口气，等瞬间飙升的心跳恢复平稳，她重新坐回椅子上，摇摇头，“没什么……我……早上刚在她家买过东西，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她朝蒋梦宇看去，“梦宇你继续说，温老板好好的，怎么突然被人打了？”
“温老板？”
不等蒋梦宇开口，会议室的门又一次被人推开，温知意转过头，看见他们所有人的顶头上司，居委会的书记，虞博延。
“虞书记早。”
“虞书记。”
“虞书记。”
……
虞博延抬抬手，示意所有人都落座，然后朝蒋梦宇看去：“哪个温老板被人打了？具体什么情况，你说清楚。”
蒋梦宇朝温知意看来，似乎还在顾虑她刚才的过激反应，但是虞博延还等着他说话，所以他暂时没有多问，说起自己刚刚得到的新消息来。
原来是方豪那帮人。
“小意面馆有个女服务生，这个你们应该都知道吧？”
“婷芳嘛——徐婷芳。知道。她怎么了？”
“她被方豪那帮人吃豆腐啦——听说之前就被吃过豆腐，还被吃过好几次，但是她一个外地来的打工妹，在本地人生地不熟的，就没敢告诉别人。”
“这可真是……”
“可不么？今天那帮人又来找她麻烦，好巧不巧给温老板撞见了，温老板那个脾气你们都知道……”
“她跟那几个人动手了？”
蒋梦宇话音顿了顿，没有料到虞博延会突然开口一般，摇摇头，“没，那倒没有，她又不傻，明知道自己不是那帮人的对手，还跟他们动手，她拿手机录像了，应该是打算留下证据，回头报警。”
虞博延：“那几个人为了抢手机，主动对她动了手。”
蒋梦宇点点头。
“她女儿呢？”虞博延忽然又问：“就那个叫小意的孩子，她还好吗？有没有被吓到？”
温知意微微一诧，朝他看去。
主要没有想到，虞博延居然是这样细心的一个人，问出了只有她这种——姑且算半个当事人，才会关心和在意的问题。
她没将问题问出口，倒不是因为没来得及，而是因为她已经得到了问题的答案。
她不是个记性差的人，也不是那种记事晚的孩子，她记得温宝珍这个人，女人的模样和性格、她曾经开过一段时间的面馆，温知意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同样记得有一天，自己一觉睡醒，已经从平港市的小意面馆，来到千安市的爷爷奶奶家。她在那个城市生活了接近12年，到高中毕业离开千安去到北京，再没见过女人一眼。
但是她在脑子里深度检索了小半天，没能找到和这件事有关的任何记忆，这就说明，她很大概率没有亲身参与这次事件，也就不存在被吓到的问题。
不过，考虑到协调辖区内居民之间的矛盾，本就是居委会的主要职责之一。虞博延年纪轻轻便当上书记，依靠的又不仅仅是个人背景，他的细心和周到似乎也就是可以理解的。
反倒是蒋梦宇，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大概实在想不出跟那小姑娘有关的任何消息，摇摇头，“这我倒是……还真没注意——也没听其他人说，可能……已经上学去了吧，那个时间点，小学生不是差不多都该上学去了吗？”
“温老板本人呢？”虞博延似乎本来就没打算从他这里得到多满意的答案，继续问道：“她伤得重不重？被送去医院了没？”
这个问题倒是还在蒋梦宇的预料范围内，立刻回答道：“不重。听说就擦破点儿油皮。没去医院，去派出所了。杨队他们那时候刚好在隔壁吃饭，听见动静就出来了。方豪那几个溜得倒是快，杨队他们刚一露面，那几个拔腿就跑了。杨队听说给气得够呛，他们这个月的绩效奖金眼看着就要拿到手了，他们这一闹，直接泡汤。”
“唉，”他这句话还没说完，自己就笑起来，“杨队真是太倒霉了。”
王姐和温知意听他这么说，跟着也笑了一下，只有虞博延，自始至终低着头，仿佛陷入沉思。过了大概有半分多钟，他把钢笔插回笔帽里，合上面前的笔记本，站起来。
“这件事属于突发事件，咱们需要优先处理。”他对会议室里的众人道：“会议就先暂停，什么时候再组织，我通知你们时间。”
“王姐，”他朝温知意左手边的王姐看去，说道：“辛苦你跑一趟——还有梦宇，你们俩去小意面馆看一眼，看看有没有我们能帮上忙的。”
“小陈，”他又朝温知意看过来，说道：“你回去收拾一下，等会儿我们在门口碰面，一起去趟派出所。”
“……”
结果到了派出所，他们又得知，温宝珍被方豪推倒的时候，不仅蹭破了胳膊上那层皮，她似乎还崴伤了脚，所以笔录刚刚做完，她就在徐婷芳的陪伴下，一瘸一拐地去了社区医院。
社区医院距离派出所不算近，两人需要搭乘公交才能抵达。这个年代的社区医院不像后世，没那么多先进的设备，很多医院甚至连电梯都没有。
两人在医院门口买了鲜花和水果，走楼梯，抵达目的地楼层。
病房门的上半部分嵌了块透明玻璃，透过那片玻璃，温知意看见病房里的情形——那是一间三人间的病房，从里往外摆了三张病床，可是此时此刻除了温宝珍，病房里再不见其他人。
温宝珍躺在最靠近窗户的那张病床上，身上原来穿着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已经换下了，换上了医院提供的病号服。
她腰间盖着一条薄被，两只脚露在外面，其中一只脚踝处出现明显红肿。
她还在输液，右手手背插着的针头连接上方的输液软管，透明的药水顺着软管一滴滴流进她的身体。
她大概因为没人聊天，所以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发呆。十点钟的晨光穿透玻璃窗，落在她的身上，平时热烈得仿佛一朵着了火的红玫瑰的人，此刻竟显出几分寂寥的况味来。
她在想什么呢？
想温知意的爸爸吗？
还是想小温知意？
又或者，正在盘算小意面馆这个月能入账多少钱？
……
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吸引温知意的注意力，温知意将视线从温宝珍的身上收回，朝声音的来处看去，就见虞博延从西装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他的诺基亚N72，看一眼屏幕上来电人的名字，他告诉温知意：“是王姐，她跟梦宇应该已经去过小意面馆了，我跟她说几句话，你先进去，我一会儿就来。”
“……”
温知意其实不太想一个人进去，她其实更想等一等，等虞博延打完电话，她再跟他一块儿进去，因为此时此刻病房里只有温宝珍一个人——如果徐婷芳也在，或者还有其他病人，那还好，可是只有温宝珍一个人，那就不太行。
她不想跟温宝珍独处，尤其在病坊这种半封闭的环境，感觉很容易就没话题聊，然后两个人面对面陷入尴尬。
她其实挺擅长应付尴尬的，东聊聊西扯扯，总能找到两个人都感兴趣的话题，实在不行聊天气、聊交通、聊早上吃的饭也行。
可是温宝珍不一样。
温知意心里藏着太多事了，哪一样都有可能不小心被秃噜出来，可是，不管哪一样被不小心秃噜出来，都能让她尴尬到想死。
可是虞博延说完那句话就走了，根本没给温知意说话的机会。
温知意对着空气，无声地呐喊了好几秒钟，然后她低下头深呼吸一口气，一不做二不休，抬手敲响眼前的病房门。
温宝珍完全没料到来人竟然是温知意一般——或者说，她完全没有料到温知意竟然会来探望她一般，愣了好一会儿，“小陈？你……”
“——你来就来了，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啊？”她反应很快，改口说道。
温知意手上的确提了不少东西，左手提着苹果、香蕉、橘子和草莓，右手提着一箱牛奶——其实还有一大束鲜花和蜂蜜，不过那两样都在虞博延手里——东西其实也都是虞博延买的，温知意看见的时候惊讶得不行，他们居委会的资金原来这么充裕？
“我是代表社区来你的，”温知意把那几样水果和牛奶摆在柜子上，走到温宝珍的床尾，看她受伤的那只脚，“你现在怎么样？还好吗？”
自从温知意走进病房，温宝珍身上那种似有若无的寂寥感便消失了，她重新恢复成平日里那副热情似火的模样，一边回答温知意的问题说：“还好还好，走路的时候有点疼，不走路就还好。”一边指着床畔的一张椅子，示意温知意落座。
温知意在那张椅子坐下来，装模作样地环顾一圈，问：“婷芳呢？怎么没看见她？”
温宝珍笑着说：“店里不是离不开人嘛，我让她先回去了。”
温知意凝眉，一句话几乎不经思考，脱口而出，“那你就一个人待在这儿？”
话没说完，她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该死！她就知道到了温宝珍面前，她百分百管不住自己的嘴。
她跟温宝珍现在充其量也就是互相知道名字的陌生人关系，她们没熟到那个份上，温宝珍有没有人陪护，轮不到她来管。
温宝珍似乎也被她突如其来的、近乎真情实感的关心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啊？没。我……有人。有人陪我——”
似乎为了印证她这句话，她话刚刚说完，病房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两个女人先后走进来。
两个女人温知意都认识，都是黄杏街上某间店铺的老板。
穿着豹纹长袖衫和黑色短皮裙的女人叫做郑秀敏，爱麻室麻将馆的老板娘；穿着蓝色长袖针织裙和黑色高跟皮靴的女人叫做李新巧，小意面馆斜对面那家足疗店就是她开的。
温宝珍人缘很好，整条黄杏街的人都跟她处得不错，这两人也不例外。
两人看见温知意，似乎跟温宝珍一样惊讶，“欸，这不是漫妘的妹妹嘛？叫丹妘是吧。”
这回不等温知意自己开口，温宝珍便开口替她解释道：“是，她是代表居委会来的。”
“居委会”三个字仿佛拥有某种魔力，出现的一瞬间，两个女人的神情立时变得十二万分微妙——在此之前，她们的表情也微妙，但是属于跟现在不同类型的微妙。
之前的【微妙】只让温知意感到尴尬，现在却让她感到好奇。
两个女人此时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什么信息，然后李新巧从自己带来的水果里拿出一只苹果，一边用水果刀削皮，一边闲聊似的，对温知意说：“你们虞书记派你来的？他怎么没自己来？”
温知意感觉自己模模糊糊好像能察觉到一点什么了，可是还不太清楚，一边留心观察对面三人的表情，一边回答说：“他来了啊，临时接了个电话被耽误了，估计过会儿就进来了。”
听见她这句话，李新巧涂了蓝色眼影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中了某个彩票的大奖似的，转头朝郑秀敏看去。
郑秀敏已经“腾”地一声站了起来，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跳着叫嚷道：“卧槽，已经来了？靠，你梳子呢？你带梳子没？赶紧拿出来给宝珍梳个头！你看她这头……哪里像个头啊？简直乱得跟个鸡窝似的。不是我说你，温宝珍你也真是的，每天花那么多时间，把小意打扮得那么漂亮，怎么到了自己，就胡乱应付了呢？”
李新巧已经从随身携带的小皮包里拿出一只木梳子了，她紧接着又拿出一只红色，“太好了，我就知道带这个出来一定能派上用上，来来来，宝珍，咱们抓紧点时间！”
病床上的温宝珍却满脸都是无地自容，她迅速扫了温知意一眼，似乎脖子到脸都因为窘迫而变得通红，骂道：“你们两个，滚滚滚，丹妘还在这儿呢！别胡说！”
忽然出现的敲门声阻止了郑秀敏和李新巧即将说出口的话，“笃笃笃”三声，克制又礼貌，温知意回过头，透出那扇矩形玻璃窗，看见虞博延的肩头。
对面的三人女人显然也看见了，她们互相对视一眼，随后便一个忙着把梳子和口红塞回皮包，一个忙着帮温宝珍整理头发和衣着——衣服还好，头发是真的困难，温宝珍发量太多了，还自然卷，只能勉强弄得整齐一些——温宝珍则只是坐在床上，满脸无奈地由着他们折腾。
门在下一刻被推开，虞博延丝毫不令人意外地出现在房门口，郑秀敏和李新巧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她们互相对视时的眼神，让温知意准确无误地读出她们的心绪：
【有花！】
【他还买花了！】
【简直不要太有戏！】
……
“郑老板。李老板。”虞博延客气地跟郑秀敏和李新巧打过招呼，把花放在温宝珍的床头，对温宝珍道：“听说温老板见义勇为崴伤了脚，我跟小陈特地代表居委会过来看看你，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不重不重。”温宝珍赶忙道：“小伤而已，过几天就能下地了。”
“医生这么说的？”
“是啊。”
“那就好。不过，虽然伤得不重，也不能掉以轻心。接下来几天不妨多休息休息，面馆那边就先放放，等伤完全养好了再说。”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这不是让婷芳先回去了嘛？接下来几天就交给她了。”
……
病房的另一头，默默看着二人互动的温知意，脑子里不知怎的，出现幼年时，爷爷奶奶不止一次在她耳边唠叨过的话。
“……你那个妈妈呀，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人！我老早就跟你爸爸讲过了，这种女人就不是适合过日子的，你爸爸哪里听得下去呀？脑子都被那个狐狸精迷住了。现在好了，老公也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跟个野男人就跑了，你长大了可不能学她……”
温知意站了起来。
站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因为会议室里的其他人全部朝她望了过来。
“小陈，你这是……”王姐犹犹豫豫的，似乎因为弄不明白现状，一时找不到提问的切入口。
温知意暗暗呼出一口气，等瞬间飙升的心跳恢复平稳，她重新坐回椅子上，摇摇头，“没什么……我……早上刚在她家买过东西，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她朝蒋梦宇看去，“梦宇你继续说，温老板好好的，怎么突然被人打了？”
“温老板？”
不等蒋梦宇开口，会议室的门又一次被人推开，温知意转过头，看见他们所有人的顶头上司，居委会的书记，虞博延。
“虞书记早。”
“虞书记。”
“虞书记。”
……
虞博延抬抬手，示意所有人都落座，然后朝蒋梦宇看去：“哪个温老板被人打了？具体什么情况，你说清楚。”
蒋梦宇朝温知意看来，似乎还在顾虑她刚才的过激反应，但是虞博延还等着他说话，所以他暂时没有多问，说起自己刚刚得到的新消息来。
原来是方豪那帮人。
“小意面馆有个女服务生，这个你们应该都知道吧？”
“婷芳嘛——徐婷芳。知道。她怎么了？”
“她被方豪那帮人吃豆腐啦——听说之前就被吃过豆腐，还被吃过好几次，但是她一个外地来的打工妹，在本地人生地不熟的，就没敢告诉别人。”
“这可真是……”
“可不么？今天那帮人又来找她麻烦，好巧不巧给温老板撞见了，温老板那个脾气你们都知道……”
“她跟那几个人动手了？”
蒋梦宇话音顿了顿，没有料到虞博延会突然开口一般，摇摇头，“没，那倒没有，她又不傻，明知道自己不是那帮人的对手，还跟他们动手，她拿手机录像了，应该是打算留下证据，回头报警。”
虞博延：“那几个人为了抢手机，主动对她动了手。”
蒋梦宇点点头。
“她女儿呢？”虞博延忽然又问：“就那个叫小意的孩子，她还好吗？有没有被吓到？”
温知意微微一诧，朝他看去。
主要没有想到，虞博延居然是这样细心的一个人，问出了只有她这种——姑且算半个当事人，才会关心和在意的问题。
她没将问题问出口，倒不是因为没来得及，而是因为她已经得到了问题的答案。
她不是个记性差的人，也不是那种记事晚的孩子，她记得温宝珍这个人，女人的模样和性格、她曾经开过一段时间的面馆，温知意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同样记得有一天，自己一觉睡醒，已经从平港市的小意面馆，来到千安市的爷爷奶奶家。她在那个城市生活了接近12年，到高中毕业离开千安去到北京，再没见过女人一眼。
但是她在脑子里深度检索了小半天，没能找到和这件事有关的任何记忆，这就说明，她很大概率没有亲身参与这次事件，也就不存在被吓到的问题。
不过，考虑到协调辖区内居民之间的矛盾，本就是居委会的主要职责之一。虞博延年纪轻轻便当上书记，依靠的又不仅仅是个人背景，他的细心和周到似乎也就是可以理解的。
反倒是蒋梦宇，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大概实在想不出跟那小姑娘有关的任何消息，摇摇头，“这我倒是……还真没注意——也没听其他人说，可能……已经上学去了吧，那个时间点，小学生不是差不多都该上学去了吗？”
“温老板本人呢？”虞博延似乎本来就没打算从他这里得到多满意的答案，继续问道：“她伤得重不重？被送去医院了没？”
这个问题倒是还在蒋梦宇的预料范围内，立刻回答道：“不重。听说就擦破点儿油皮。没去医院，去派出所了。杨队他们那时候刚好在隔壁吃饭，听见动静就出来了。方豪那几个溜得倒是快，杨队他们刚一露面，那几个拔腿就跑了。杨队听说给气得够呛，他们这个月的绩效奖金眼看着就要拿到手了，他们这一闹，直接泡汤。”
“唉，”他这句话还没说完，自己就笑起来，“杨队真是太倒霉了。”
王姐和温知意听他这么说，跟着也笑了一下，只有虞博延，自始至终低着头，仿佛陷入沉思。过了大概有半分多钟，他把钢笔插回笔帽里，合上面前的笔记本，站起来。
“这件事属于突发事件，咱们需要优先处理。”他对会议室里的众人道：“会议就先暂停，什么时候再组织，我通知你们时间。”
“王姐，”他朝温知意左手边的王姐看去，说道：“辛苦你跑一趟——还有梦宇，你们俩去小意面馆看一眼，看看有没有我们能帮上忙的。”
“小陈，”他又朝温知意看过来，说道：“你回去收拾一下，等会儿我们在门口碰面，一起去趟派出所。”
“……”
结果到了派出所，他们又得知，温宝珍被方豪推倒的时候，不仅蹭破了胳膊上那层皮，她似乎还崴伤了脚，所以笔录刚刚做完，她就在徐婷芳的陪伴下，一瘸一拐地去了社区医院。
社区医院距离派出所不算近，两人需要搭乘公交才能抵达。这个年代的社区医院不像后世，没那么多先进的设备，很多医院甚至连电梯都没有。
两人在医院门口买了鲜花和水果，走楼梯，抵达目的地楼层。
病房门的上半部分嵌了块透明玻璃，透过那片玻璃，温知意看见病房里的情形——那是一间三人间的病房，从里往外摆了三张病床，可是此时此刻除了温宝珍，病房里再不见其他人。
温宝珍躺在最靠近窗户的那张病床上，身上原来穿着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已经换下了，换上了医院提供的病号服。
她腰间盖着一条薄被，两只脚露在外面，其中一只脚踝处出现明显红肿。
她还在输液，右手手背插着的针头连接上方的输液软管，透明的药水顺着软管一滴滴流进她的身体。
她大概因为没人聊天，所以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发呆。十点钟的晨光穿透玻璃窗，落在她的身上，平时热烈得仿佛一朵着了火的红玫瑰的人，此刻竟显出几分寂寥的况味来。
她在想什么呢？
想温知意的爸爸吗？
还是想小温知意？
又或者，正在盘算小意面馆这个月能入账多少钱？
……
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吸引温知意的注意力，温知意将视线从温宝珍的身上收回，朝声音的来处看去，就见虞博延从西装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他的诺基亚N72，看一眼屏幕上来电人的名字，他告诉温知意：“是王姐，她跟梦宇应该已经去过小意面馆了，我跟她说几句话，你先进去，我一会儿就来。”
“……”
温知意其实不太想一个人进去，她其实更想等一等，等虞博延打完电话，她再跟他一块儿进去，因为此时此刻病房里只有温宝珍一个人——如果徐婷芳也在，或者还有其他病人，那还好，可是只有温宝珍一个人，那就不太行。
她不想跟温宝珍独处，尤其在病坊这种半封闭的环境，感觉很容易就没话题聊，然后两个人面对面陷入尴尬。
她其实挺擅长应付尴尬的，东聊聊西扯扯，总能找到两个人都感兴趣的话题，实在不行聊天气、聊交通、聊早上吃的饭也行。
可是温宝珍不一样。
温知意心里藏着太多事了，哪一样都有可能不小心被秃噜出来，可是，不管哪一样被不小心秃噜出来，都能让她尴尬到想死。
可是虞博延说完那句话就走了，根本没给温知意说话的机会。
温知意对着空气，无声地呐喊了好几秒钟，然后她低下头深呼吸一口气，一不做二不休，抬手敲响眼前的病房门。
温宝珍完全没料到来人竟然是温知意一般——或者说，她完全没有料到温知意竟然会来探望她一般，愣了好一会儿，“小陈？你……”
“——你来就来了，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啊？”她反应很快，改口说道。
温知意手上的确提了不少东西，左手提着苹果、香蕉、橘子和草莓，右手提着一箱牛奶——其实还有一大束鲜花和蜂蜜，不过那两样都在虞博延手里——东西其实也都是虞博延买的，温知意看见的时候惊讶得不行，他们居委会的资金原来这么充裕？
“我是代表社区来你的，”温知意把那几样水果和牛奶摆在柜子上，走到温宝珍的床尾，看她受伤的那只脚，“你现在怎么样？还好吗？”
自从温知意走进病房，温宝珍身上那种似有若无的寂寥感便消失了，她重新恢复成平日里那副热情似火的模样，一边回答温知意的问题说：“还好还好，走路的时候有点疼，不走路就还好。”一边指着床畔的一张椅子，示意温知意落座。
温知意在那张椅子坐下来，装模作样地环顾一圈，问：“婷芳呢？怎么没看见她？”
温宝珍笑着说：“店里不是离不开人嘛，我让她先回去了。”
温知意凝眉，一句话几乎不经思考，脱口而出，“那你就一个人待在这儿？”
话没说完，她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该死！她就知道到了温宝珍面前，她百分百管不住自己的嘴。
她跟温宝珍现在充其量也就是互相知道名字的陌生人关系，她们没熟到那个份上，温宝珍有没有人陪护，轮不到她来管。
温宝珍似乎也被她突如其来的、近乎真情实感的关心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啊？没。我……有人。有人陪我——”
似乎为了印证她这句话，她话刚刚说完，病房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两个女人先后走进来。
两个女人温知意都认识，都是黄杏街上某间店铺的老板。
穿着豹纹长袖衫和黑色短皮裙的女人叫做郑秀敏，爱麻室麻将馆的老板娘；穿着蓝色长袖针织裙和黑色高跟皮靴的女人叫做李新巧，小意面馆斜对面那家足疗店就是她开的。
温宝珍人缘很好，整条黄杏街的人都跟她处得不错，这两人也不例外。
两人看见温知意，似乎跟温宝珍一样惊讶，“欸，这不是漫妘的妹妹嘛？叫丹妘是吧。”
这回不等温知意自己开口，温宝珍便开口替她解释道：“是，她是代表居委会来的。”
“居委会”三个字仿佛拥有某种魔力，出现的一瞬间，两个女人的神情立时变得十二万分微妙——在此之前，她们的表情也微妙，但是属于跟现在不同类型的微妙。
之前的【微妙】只让温知意感到尴尬，现在却让她感到好奇。
两个女人此时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什么信息，然后李新巧从自己带来的水果里拿出一只苹果，一边用水果刀削皮，一边闲聊似的，对温知意说：“你们虞书记派你来的？他怎么没自己来？”
温知意感觉自己模模糊糊好像能察觉到一点什么了，可是还不太清楚，一边留心观察对面三人的表情，一边回答说：“他来了啊，临时接了个电话被耽误了，估计过会儿就进来了。”
听见她这句话，李新巧涂了蓝色眼影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中了某个彩票的大奖似的，转头朝郑秀敏看去。
郑秀敏已经“腾”地一声站了起来，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跳着叫嚷道：“卧槽，已经来了？靠，你梳子呢？你带梳子没？赶紧拿出来给宝珍梳个头！你看她这头……哪里像个头啊？简直乱得跟个鸡窝似的。不是我说你，温宝珍你也真是的，每天花那么多时间，把小意打扮得那么漂亮，怎么到了自己，就胡乱应付了呢？”
李新巧已经从随身携带的小皮包里拿出一只木梳子了，她紧接着又拿出一只红色，“太好了，我就知道带这个出来一定能派上用上，来来来，宝珍，咱们抓紧点时间！”
病床上的温宝珍却满脸都是无地自容，她迅速扫了温知意一眼，似乎脖子到脸都因为窘迫而变得通红，骂道：“你们两个，滚滚滚，丹妘还在这儿呢！别胡说！”
忽然出现的敲门声阻止了郑秀敏和李新巧即将说出口的话，“笃笃笃”三声，克制又礼貌，温知意回过头，透出那扇矩形玻璃窗，看见虞博延的肩头。
对面的三人女人显然也看见了，她们互相对视一眼，随后便一个忙着把梳子和口红塞回皮包，一个忙着帮温宝珍整理头发和衣着——衣服还好，头发是真的困难，温宝珍发量太多了，还自然卷，只能勉强弄得整齐一些——温宝珍则只是坐在床上，满脸无奈地由着他们折腾。
门在下一刻被推开，虞博延丝毫不令人意外地出现在房门口，郑秀敏和李新巧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她们互相对视时的眼神，让温知意准确无误地读出她们的心绪：
【有花！】
【他还买花了！】
【简直不要太有戏！】
……
“郑老板。李老板。”虞博延客气地跟郑秀敏和李新巧打过招呼，把花放在温宝珍的床头，对温宝珍道：“听说温老板见义勇为崴伤了脚，我跟小陈特地代表居委会过来看看你，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不重不重。”温宝珍赶忙道：“小伤而已，过几天就能下地了。”
“医生这么说的？”
“是啊。”
“那就好。不过，虽然伤得不重，也不能掉以轻心。接下来几天不妨多休息休息，面馆那边就先放放，等伤完全养好了再说。”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这不是让婷芳先回去了嘛？接下来几天就交给她了。”
……
病房的另一头，默默看着二人互动的温知意，脑子里不知怎的，出现幼年时，爷爷奶奶不止一次在她耳边唠叨过的话。
“……你那个妈妈呀，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人！我老早就跟你爸爸讲过了，这种女人就不是适合过日子的，你爸爸哪里听得下去呀？脑子都被那个狐狸精迷住了。现在好了，老公也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跟个野男人就跑了，你长大了可不能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