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一叶(上)

    0

    海上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一时温驯的海风也会骤然翻脸,裹挟疾雨,卷起怒涛。

    北斗初见枫原万叶时也是在这样的风雨中。

    触礁的船舱内涌入大量海水,雨水砸在甲板上惊雷一般炸耳,满船人奔走仓皇,一艘船在暴雨浪涛中无处凭依,行将倾覆。

    衣衫绣以红枫的少年当时究竟是何种情态,她已毫无印象。不过想来哪怕浑身狼狈地湿透,他也会以享受风雨的悠闲姿态行于船间,分明是格格不入之事,却能做得好比滴水入海,于无声息处融入氛围——但以他听风观云之能,想必在风暴前便干净整洁地躲入房中了吧。

    至于他是否也预知到死兆星的救援,就不得而知了。

    他就是有这种本事。

    识人敏锐的北斗便是因此头一回栽了。

    1

    万叶是北斗新收的水手,这是南十字船队里的共识。

    脾气很好,温和耐心,虽闲暇时喜吟诗句一事与满船糙汉粗犷的风格严重冲突,但拜他那面团一样软和的性格与笑容所赐,相处起来倒也和谐融洽。

    他面相生得显小,说话也文邹邹的,瞧着便像是个殷实人家好生养出来的孩子,为此刚来时没少被那些比他壮实了好几个号的水手们调笑,他不生气,不感到羞恼,也跟着笑,温文的,缺少棱角的,相比起来很有些安静的笑。

    便是这样一个无害得有些天真的“孩子”,在庆功宴上喝倒了一船人。

    璃月没有未成年人禁止饮酒的规矩,何况是横行无忌的南十字水手,连尚且年幼的孩童都被劝诱着灌下一小杯烈酒,皱着脸被辛辣口感呛得全吐了出来,引来船员哄堂大笑,更不必说年纪暧昧的少年人。

    行船水手饮酒多用碗来装,不拘小节,推崇豪饮,一碗酒灌下去,动作幅度大些的,洒出一半在衣襟上也是常有的事。万叶也被塞了酒碗,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然而他捧着快有脸大的酒碗喝酒时,动作却一点不见粗俗,不同于船上任何人,也不是初次饮酒的毛小子那般生涩冒失,持碗的手腕稳当,说不出的潇洒好看,惹得姑娘们不由多看两眼。

    “这叫风雅。”在万叶来船上前文化水平最高的航海士绘星如是说道。

    满满当当的酒碗被一饮而尽,万叶面色却丝毫未改,酒桌上静寂片刻,随后迭起的叫好声几欲掀翻屋顶。

    北斗也有些意外,毕竟万叶身上更有些类似于行秋的气质——十指不沾阳春水,十四五岁的行秋并香菱重云上回在船上偷喝了酒结果发了一宿酒疯的事情已成笑谈,瞧着不比他们大上几岁的万叶仅一碗酒的功夫便隐隐透露出酒量不俗的影子,实在是……

    有意思!

    处在酒宴绝对中心的女人笑容大开,隔着酒桌遥遥向那少年一举酒碗,随即也痛快饮尽,一来一回间酒液半滴也不曾倾洒出去,控制力可见一斑。

    觥筹交错中醉意腾腾然升起,头脑发热,四肢绵软,飘然如坠云端。喧闹渐息,七八尺的大汉们醉得不省人事,滑下桌椅在地上躺个四仰八叉的比比皆是,姑娘们早先一步捏着鼻子走了,这群臭烘烘的男人她们都不肯搬,只等他们隔日醒来自己收拾残局——男人堆里的北斗她们倒是很愿意的,只不过龙王绝不会在海船以外的地方倒下,也只能悻然叹息。

    北斗亦熏熏然,迷蒙视野里仅剩一团模糊人影还挺直着坐在酒桌前,细雪掩红枫的发色别具一格昭示身份。待她眼神懒洋洋聚焦,便见万叶也正在看她,目光里淬着悠然的笑意,和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欣喜。

    他们是酒桌上仅剩的屹立不倒的两个人了。

    这是她第一次改观。

    2

    此后他们时常拼酒——自然,这是北斗的说法,万叶自有另一套异国的文辞。且他们对饮的场面么,若是旁人见了,只怕多半觉得怪诞。

    北斗好酒,随身带着个酒葫芦,兴致来了对着瓶嘴就灌上两口,手背随意抹去嘴边溢出的酒液,不拘小节至此,堪称粗俗,然而北斗是谁?一个美艳无方的女人,一个活着的传奇,一个能轻易引人追随的领袖,这动作她做出来,只会让人油然而生与有荣焉的豪迈之气。

    万叶于船队酒桌上算得上一战成名了,他身上属实有些矛盾的特质,天为被海为席的日子适应得顺畅,却总在意想不到之处做讲究,譬如饮酒总要与夜色为伴,又譬如不爱船上的酒碗也不爱岸上的金樽,偏生找厨子讨了个小碟来盛酒,酌酒只肯斟一半,若有月光满上另一半再好不过——这些事情讲来琐碎,万叶做起来却意外洒脱,全只赖他实在太自在、太理所当然,独有一份无关容貌的俊逸美。

    分开来看,各有各的恣意,凑在一起就似拼桌的陌生人,毫不相干。

    然而没有旁人。气氛很融洽。他们各喝各的,偶尔闲聊,更多时候只有沉默。这沉默是静谧的,舒缓的,流动的,而他们是两只趴在礁石上晒月光的乌龟。

    难以言喻。但北斗很喜欢这种默契,并相信万叶也是如此。她享受在浪涛中搅动风云,也享受不被打扰的深夜畅饮,海港的风很安逸,船随水波的起伏温柔如摇篮,而倘若有人能融入这份原只属于她的安谧,那她也欣然接受。

    对月而饮的万叶与白日里吟诗作对的万叶有些不同,与以怀念而珍重的手法擦拭佩刀的万叶也相异。该说在看似包容实则随心的温和之外,是郁郁多一些,还是寂寞多一些?北斗不在乎。她能察觉万叶藏了许多心事,然而她也不在乎。

    唯有此刻,对酒本当歌,却再无法开口的心情,被两个人同等地怀揣着,吞入胃肠。

    3

    第二次改观来得似乎格外快。

    云来海外海兽谈不上常见,却不能说没有。只是万叶瞧着实在太年轻,不过捞着一个“见习水手”的名头,同南十字尚未出过几次海便遇上海兽,在胃液脑浆都翻搅的颠簸中配合战斗,与亲眼目睹龙王镇海,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这样的想法不过在年长者的恻隐心中一闪而逝。

    船队有序排开,于对峙中将海兽包围起来,攻以坚炮,挑以渔枪,扰以弓箭,缠以绳索,南十字身经百战,应对沉着。死兆星离海兽最近,北斗立于船头雕刻的龙首处直面这头庞然大物,大剑与雷霆去势汹汹,几番交锋下来海兽便落了下风。在又一次受到重创之后,海兽伤口喷射出腥臭血液,眼见再起不能,只需最后一刀便可攻破,濒死的海兽却顶着创口以一个吊诡的角度袭向北斗!

    呼啸声已极近,北斗擅反击,但像这样遇到远出预料之袭,她又缺少支撑点投以应对的话,受伤也是在所难免,何况,这是海兽的舍命一击,真全吃下来实在不好受,她全凭百般锤炼过的战斗直觉与素养为自己争取最大限度的减伤。

    只是——风向是何时转变的?

    无人察觉。唯有北斗悚然一惊。

    刀风锋锐,细小处有百步穿杨之精微,整而观之,竟近乎拨止乱岚。

    便是见识广泛如北斗,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刀法。

    海兽被暂时挡下,来人也为北斗提供了足够的反应时间,二人即将被攻击的那一瞬,紫电映照天穹。

    海兽被斩于雷霆与疾风之下。

    “万叶。”在重整船队与收缴战利品的嘈杂里,半身浴血的北斗叫住不久前大放异彩的少年人。

    而他看起来等待这声呼唤已经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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