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一叶（下）
1
死兆星上的新水手来自封锁的岛国稻妻，于某次海上飓风中被救起，同船人皆选择去陆上暂时谋生，唯独他留了下来。此番叙述梳理下，其人疑点重重，然而只因他是北斗亲自拍板收留，船上众人竟都瞎了一般，对疑窦视而不见，毫无芥蒂地接纳了他，哪怕是万叶本人，暗地里也有些吃惊。
璃月与稻妻，从商和航海之人，谁不知南十字北斗？关于她的传奇故事版本繁多，天花乱坠者大有之，万叶对此谈不上相信与否，只是终究需要见一见，一探究竟为好。
但他也万想不到船员对她的信赖崇拜竟到了这般地步。
成为见习水手第一次随船出海归港后，万叶被大副拉去喝酒，在三碗不过港的露天小桌上听他绘声绘色讲些陈年旧事。
他讲当年的南十字在充满未知的外海探索闯荡，讲海上的风暴，讲深海的巨兽，讲缺食少水时的艰苦求生，这些故事里北斗都是绝对主角，其中跌宕惊险，多少人一生也难以想象。
但大副讲得最多的，还是北斗带领船队时的风姿。
“北斗姐就站在船舵前，亲自掌舵，那些地方我们谁都没去过，但光看着她我们就知道，跟着北斗姐的方向绝对不会错。”
“风刮得脸都僵了，雨水也是咸得口干，北斗姐就站在那儿，唱我们璃月渔人最熟悉的拉网号子。”
兑了水的酒酿丸子没剩多少酒味儿，大副却也醉了一样扯着嗓唱起来。
“直到眼前再无风浪，海天线上霞光一片，天朗波平……”
以北斗如今的名望，人们或许很难想象、甚至也不敢想象她唱渔歌吧。
不过。
万叶看着大副面上不自觉流露的怀念神色。
不过，以他身为异乡浪人的目光来看待，北斗那样的人物，合该在征涛踏浪时随心所欲，纵情而歌的。
但她似乎已不再唱了。
2
璃月与稻妻间流传着一首渔歌，一整支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词：鳍化冥海，尾点远山。
万叶虽生于武士家族，但枫原家传到他这一代时，也仅剩一个名头了。家学寥寥，管教懈怠，他也因而能轻易接触到渔民，接触到他们口中的歌谣。
——鳍化冥海，尾点远山。是描述一种传说中的巨兽？
垂暮的老水手说，这是一只被叫做海山的海怪，像鱼也像龙。在海上搏命的人，总会与海山相遇。
——总会……？我以后也想见一见。
年轻的水手说，真是少爷做派的想法，我们巴不得不要遇到它呢。不过现在也见不到啦，北斗杀了它。
——北斗？
璃月南十字船队的领头，她的船队最近扩张得厉害，总之，是个顶有本事的家伙。
幼时的回忆万叶留存许多，也忘却许多。然而，当他在行将倾覆的渡船上第一次看见那个立于龙首，气势比风暴更桀骜的女人时，脑中浮现的就是早该遗忘的这一段闲谈。
鳍化冥海，尾点远山……同一句词翻来覆去地唱，整支歌谣他都记起。
分明未曾谋面，也从未见过南十字的旗号，他却在那一刻下了定论。
这就是那位斩灭海山的无冕龙王。
3
璃月港是座极为繁华的港口，知名的两大菜系也各有千秋，北斗几次向万叶提到万民堂，称赞那家年轻厨娘的手艺。
“香菱这段时间在游历，不知道又研究出什么新菜式……哈！”
酒壶被抛起，恰恰在盖过天上一轮明月时被接住，北斗倒提着酒壶，使劲儿抖几下也再不见一滴酒，“啧”了一声。
“下回遇上……你可定要去尝尝！不然嘛……叫她来船上做一顿，也不错！”
深夜的璃月港街头连卫兵也难见。
她已全然醉了。面颊酡红，路也走不直，蛮横揽着身边少年的肩颈吐着醉话，方向倒是很坚定地朝着死兆星的位置。
万叶有些困扰，这般近距离拉扯实与风雅无关，全然逾矩，他一时难以适应。
然若说会否有什么心猿意马的话，那答案也是否定的。即便贴着自己半边身子的是个美丽的女人，久经锻炼的身躯柔软有力，散发着成熟的、可供采撷的香气，醉态嫣然，不设防备，万叶心中也清晰铭刻着初见时她手持大剑无视风雨的姿态，她在酒宴的中心向自己举起酒碗时狂傲又极具煽动性的笑容，以及——
以及此刻随着动作不断地，不断地撞上自己侧腰的美丽宝石。
神之眼。
雷属性的神之眼。
实则万叶从未怀疑，倘若此刻有人胆敢向北斗出手的话，哪怕只是泄露出杀气，哪怕来自身边极近之处。
北斗也会教他重新定义何为酒醉。
4
璃月的山水人文与稻妻有相近之处，但更多的是差异。城内人工繁育着美丽华贵的霓裳花与琉璃百合，西出城郊随处可见金色的却砂树，书店的地理志介绍过峭壁上的琉璃袋、山巅苦涩的清心……它们都如此新奇而富有魅力。
然而万叶还是难以遏制地思念着故土。
这种思念其实很淡，它不过绣在他衣衫上红枫的线脚里，流淌在腰间佩刀反射的光华中，在街上与某人擦肩而过时窜入袖口，在夜深人静的厢房内攀上窗纱。
这种思念其实很淡，但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萦绕周身。他在那片土地出生、长成，经历了诸多喜悦与苦痛，留有满心迷茫与诘问，这要他如何不对此魂牵梦萦？
于是夜色也变得逼仄起来。
万叶抱着酒坛与小碟站上甲板。码头上没有行人，贩卖果蔬的小舟也只余存货，死兆星拢起风帆，沉睡在月下的阴影里。
月光拂照之处，北斗静静倚着护栏，察觉来人时，投去平静而冷淡的一瞥。
北斗其人，哪怕全然不清楚她的事迹，人们也会在照面过后轻易对她产生好感，豪爽、大气、真诚而热情，做朋友再好不过。只是她平日里豪放的做派未免让人忽略，除却睡眠外，她是否会有宁静的时刻。
她如火一样热烈明亮，拥有雷霆般迅捷果断的行动力，让人不自觉的想要靠近、追随，却在这一刻无端生出屏障，隔出使人望而止步的距离。
然而万叶是一阵和煦流动的清风。风旁若无人地坐上船舷，自顾自开封酒坛，用后厨小碟充作盃自斟自酌。
北斗本也在喝酒，对万叶的举动不置一词。
言语在某些时候是疲惫而无谓的。但是总有些人会成为例外。
万叶轻轻晃着手中盃盏：“据说在璃月与蒙德交界处的碧水原，有一座叫轻策庄的山庄，生有大片竹林，林间常有野猪出没，适合打猎。”
“哦？”北斗笑了笑，“船队里的人告诉你的？”
“嗯。船队的人来自璃月的天南地北，璃月港，天衡山，瑶光滩，轻策庄……”万叶说，“听多了，也就记住了。”
“年底船队不出海，到时我带你去轻策庄。”北斗一锤定音。
少年人被直击心事，却也没多少错愕，反而平静地接受了事实，说不清是否释然。
“……嗯。”
他没回头去看北斗，只看见带着手套的手越过他拎起酒坛，倒入另一人的酒壶里。
“下次想去哪儿直接说，少绕弯子。”女人说罢咂舌，“这酒怎么是这个味儿？”
万叶不回答，只是笑。
他在听涛时总会联想到竹林里叶丛相错的声响。
远离山林来到海上拼搏的水手告诉他，轻策庄产竹。异乡的竹林是怎样的？叶片是否也细长优美，夜里是否也会镀一层朱红的辉？
万叶难以遏制地思念着故土。
同样，他也难以遏制地对北斗心生亲近。
她身上海与风的气息，她的棱角与柔软，热情与冷静。
还有那些充满酒气的依偎里，身侧摇晃着的，流光溢彩的宝石。
他的神明赋予她的神之眼。
5
他的神明，是追求「永恒」之神。
那么，当初祂为何注视她？
万叶曾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
现在，他或许有了头绪。
关于北斗是如何斩杀冥海巨兽“海山”这一事，璃月码头有数不尽的版本与说法，添油加醋，愈传愈夸张。
但只要见过一次北斗出手的场面，便能知晓，言辞终究难以尽绘这样的人物。
渺渺征船，追电捉浪。
赫赫雷来，斫灭海山。
与海兽缠斗的北斗周身缠绕着紫色的游龙，每一刀都带着征涛的气势。她勇武，敏锐，对时机有着堪称可怖的耐心与决断。
这样凛然的身姿上，神之眼愈发流丽夺目。
传闻，在北斗以凡人之躯斩灭海山的那一刻，神之眼被赐予山与海的征服者。
万叶注视着北斗。像是要透过她注视自己的神明，又像是通过神明的嘉奖注视北斗。
他的身心在那一场战斗里完全投注于她。
6
“万叶。”半身浴血的北斗叫住在与海兽一战中大放异彩的少年人。
万叶早在出手时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自稻妻逃难来璃月，承蒙北斗收留，但他还是隐瞒了许多事，许多不该加诸在见习水手身上的背景。
不论是出于被隐瞒的愤怒，还是出于对船队安危的考量，被揍一顿，被赶下船，甚至被告发领赏都是情有可原的。
只是，要告别这样一位旅伴，他还是会觉得惋惜。但惋惜也只是一时的，与北斗和船队同行的时日，足以成为值得镌刻的记忆，聊慰之后的旅途。
在走向北斗时，万叶便已铺垫好所有后路。
所以，当北斗一掌拍向他后背，哈哈大笑着称赞他的刀法时，少年人第一次被那力道压弯了腰，表现出符合稚气外表的惊愕与无措来。
“怎么样？可要同我切磋一番？”北斗将万叶拉起来，“……嗯？怎么这副表情？”
他感到难堪。
从未产生过这样的心情，在柔软而广博的坦荡里，既羞愧，又不只是如此，掺杂了别的什么，让他早该破碎的年少自尊忽而又起。
为何她不追究自己？
第一次如此急迫地，想要向谁摊开自己。
“我……并未上缴神之眼。”万叶艰涩地说道，“所以，我现在是幕府的通缉犯。”
“对不起，欺骗了你。”
“因为这个？”北斗放开他，转而抱起手臂，“万叶，你是不是有点太小瞧我了?”
风险从救下来自稻妻的海船起就埋下了。
“现在风险确实变大了，不过你也表现出相应的价值了，双赢的交易，不是吗？“
海商。
“最重要的是，你是我选择的船员，是我选择的兄弟。兄弟有难我自然是会帮忙的。“
龙王。
北斗。
7
北斗是个爱热闹的主，然而海灯节这样举港欢腾的日子却遍寻不到她。
她履行诺言，带着万叶去往轻策庄了。
“轻策庄的竹子，有别称、雅号么？“
尚在船上时，北斗的回答是：“哈？竹子不就是竹子，还能叫什么？“
现下，庄里的老人答道：“我们一直住在这儿，也只是叫它们竹子罢了。“
唯有难得选择留乡的年轻人诚实地告诉万叶：“我们只有在卖给外商时，会为了区分叫它‘轻策竹’。”
万叶也不见多少失落，他目前仍对此地抱有很大兴趣。轻策庄被外国人称作“养老圣地”，绝不止是因为这里的诸多留守老幼，更因为这里自然和人工共同缔造的怡人景色，梯田水车，小桥流水，叫人不由自主便放慢心绪。
他们借住在农户家里。北斗一开始很不适应，都快闲出毛病了，好在靠着抓鱼打野猪消遣过一段时间，后来发现庄里的小孩儿都一脸崇拜地跟在她后头，于是摇身一变成为孩子王，一天到晚拎着一串小萝卜头上树打鸟，下水摸鱼，晚上讲讲出海的事，看着他们被大人一个个领回家，好不痛快。
北斗喜欢味道重的菜，喜欢一大桌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因而他们寄住的屋里常常挤满了来蹭饭的小孩子，肉是自己打来的，米钱早就垫付许多，再后来屋子塞不下这么多人，到露天场地上摆桌，左邻右舍一起过来打下手，坐在一起吃团圆饭。
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万叶也不大理解。
但既然是北斗，那做到了也没什么奇怪的。他说服自己。
原先他不愿将就北斗撒上调料草草处置的食物，自己提前精细烹制，逐渐变成两人中负责下厨的那位。而现在他被庄里的老头老太们赶出厨房，一时竟有些茫然。
万叶本性并不是多么喜欢扎在人群里，北斗也不会强拉着他。她在闹哄哄的桌席里笑，他远远看着，也感到一种平静而惬意的喜悦。
他喜欢看北斗在人群中被簇拥的样子。
也喜欢夜里只有二人安静喝酒的时光。
还是一个人用酒壶对瓶吹，一个人用小碟充作盃。
北斗出了一会儿神，叹道：“难得在陆地上逗留那么久，居然有点不习惯了。”
月光落在小小的院落里，像是传说中月宫的仙女纺出的纱。
“对不起。”万叶的脸上不见丝毫愧疚之意，甚至能见到愈发明快的神色，“现在能和我出去一趟吗？”
北斗自然不会拒绝这样一张脸。
他们顶着夜色翻出窄窄院墙，一路踏着虫鸣和清风，万叶拉着北斗，风元素在他们脚下汇集，托举，一个弹跳便飞上很高，他们无视了蜿蜒的山路，自峭壁的瀑布滑下，直奔竹林。
轻策庄的竹子是翠竹，叶片虽同样细长优美，但夜里竹林黑洞洞，是很深很深的墨绿，同稻妻的不一样。
温柔的晚风吹过竹林。万叶不说话，北斗也是。在这让人舒服的沉默里，北斗听见竹林里细叶的沙沙声响。
……确实有点像涛声。她想。万叶的那些文辞还算有些依据。
万叶自风里截下一片竹叶。
几声略显尖锐的试音后，他慢慢地吹奏出一曲歌谣。
北斗听出来了。怎么会认不出呢，她的摇篮曲。
鳍化冥海，尾点远山……
鳍化冥海，尾点远山……
她九岁起就想要见一见的大鱼，最终被她斩于刀下。
大副的口中，港口的杂谈，都曾提到，北斗曾经是会唱渔歌的。
据说，斩灭海山后，她再也不曾唱过。
其中是有什么原因吗？北斗不说，万叶也不问。
一曲吹罢，北斗始终一语不发。
“这也是稻妻的渔歌。”万叶说，“我虽流亡在外，但终会回稻妻，去向……祂，讨要一个答案。”
“在那之后，我会来找你。”
他一点一点地摊开自己。
“届时，是否要见我，皆在你。”
沉默并未延续多久。北斗一直是敏锐之人。
“成啊，一言为定。”她笑着，“不过我不爱等人，哪天船路过了直接去找你也说不定。”
万叶垂眼，有些生涩地吹起另一支歌。大副唱得难听跑调，也不知他是如何辨出曲调的。
直到眼前再无风浪，海天线上霞光一片，天朗波平……
这小子。
北斗气笑了。
沾染了酒气的细长竹叶轻飘飘地在气流里划着桨，落到地上。
1
死兆星上的新水手来自封锁的岛国稻妻，于某次海上飓风中被救起，同船人皆选择去陆上暂时谋生，唯独他留了下来。此番叙述梳理下，其人疑点重重，然而只因他是北斗亲自拍板收留，船上众人竟都瞎了一般，对疑窦视而不见，毫无芥蒂地接纳了他，哪怕是万叶本人，暗地里也有些吃惊。
璃月与稻妻，从商和航海之人，谁不知南十字北斗？关于她的传奇故事版本繁多，天花乱坠者大有之，万叶对此谈不上相信与否，只是终究需要见一见，一探究竟为好。
但他也万想不到船员对她的信赖崇拜竟到了这般地步。
成为见习水手第一次随船出海归港后，万叶被大副拉去喝酒，在三碗不过港的露天小桌上听他绘声绘色讲些陈年旧事。
他讲当年的南十字在充满未知的外海探索闯荡，讲海上的风暴，讲深海的巨兽，讲缺食少水时的艰苦求生，这些故事里北斗都是绝对主角，其中跌宕惊险，多少人一生也难以想象。
但大副讲得最多的，还是北斗带领船队时的风姿。
“北斗姐就站在船舵前，亲自掌舵，那些地方我们谁都没去过，但光看着她我们就知道，跟着北斗姐的方向绝对不会错。”
“风刮得脸都僵了，雨水也是咸得口干，北斗姐就站在那儿，唱我们璃月渔人最熟悉的拉网号子。”
兑了水的酒酿丸子没剩多少酒味儿，大副却也醉了一样扯着嗓唱起来。
“直到眼前再无风浪，海天线上霞光一片，天朗波平……”
以北斗如今的名望，人们或许很难想象、甚至也不敢想象她唱渔歌吧。
不过。
万叶看着大副面上不自觉流露的怀念神色。
不过，以他身为异乡浪人的目光来看待，北斗那样的人物，合该在征涛踏浪时随心所欲，纵情而歌的。
但她似乎已不再唱了。
2
璃月与稻妻间流传着一首渔歌，一整支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词：鳍化冥海，尾点远山。
万叶虽生于武士家族，但枫原家传到他这一代时，也仅剩一个名头了。家学寥寥，管教懈怠，他也因而能轻易接触到渔民，接触到他们口中的歌谣。
——鳍化冥海，尾点远山。是描述一种传说中的巨兽？
垂暮的老水手说，这是一只被叫做海山的海怪，像鱼也像龙。在海上搏命的人，总会与海山相遇。
——总会……？我以后也想见一见。
年轻的水手说，真是少爷做派的想法，我们巴不得不要遇到它呢。不过现在也见不到啦，北斗杀了它。
——北斗？
璃月南十字船队的领头，她的船队最近扩张得厉害，总之，是个顶有本事的家伙。
幼时的回忆万叶留存许多，也忘却许多。然而，当他在行将倾覆的渡船上第一次看见那个立于龙首，气势比风暴更桀骜的女人时，脑中浮现的就是早该遗忘的这一段闲谈。
鳍化冥海，尾点远山……同一句词翻来覆去地唱，整支歌谣他都记起。
分明未曾谋面，也从未见过南十字的旗号，他却在那一刻下了定论。
这就是那位斩灭海山的无冕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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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月港是座极为繁华的港口，知名的两大菜系也各有千秋，北斗几次向万叶提到万民堂，称赞那家年轻厨娘的手艺。
“香菱这段时间在游历，不知道又研究出什么新菜式……哈！”
酒壶被抛起，恰恰在盖过天上一轮明月时被接住，北斗倒提着酒壶，使劲儿抖几下也再不见一滴酒，“啧”了一声。
“下回遇上……你可定要去尝尝！不然嘛……叫她来船上做一顿，也不错！”
深夜的璃月港街头连卫兵也难见。
她已全然醉了。面颊酡红，路也走不直，蛮横揽着身边少年的肩颈吐着醉话，方向倒是很坚定地朝着死兆星的位置。
万叶有些困扰，这般近距离拉扯实与风雅无关，全然逾矩，他一时难以适应。
然若说会否有什么心猿意马的话，那答案也是否定的。即便贴着自己半边身子的是个美丽的女人，久经锻炼的身躯柔软有力，散发着成熟的、可供采撷的香气，醉态嫣然，不设防备，万叶心中也清晰铭刻着初见时她手持大剑无视风雨的姿态，她在酒宴的中心向自己举起酒碗时狂傲又极具煽动性的笑容，以及——
以及此刻随着动作不断地，不断地撞上自己侧腰的美丽宝石。
神之眼。
雷属性的神之眼。
实则万叶从未怀疑，倘若此刻有人胆敢向北斗出手的话，哪怕只是泄露出杀气，哪怕来自身边极近之处。
北斗也会教他重新定义何为酒醉。
4
璃月的山水人文与稻妻有相近之处，但更多的是差异。城内人工繁育着美丽华贵的霓裳花与琉璃百合，西出城郊随处可见金色的却砂树，书店的地理志介绍过峭壁上的琉璃袋、山巅苦涩的清心……它们都如此新奇而富有魅力。
然而万叶还是难以遏制地思念着故土。
这种思念其实很淡，它不过绣在他衣衫上红枫的线脚里，流淌在腰间佩刀反射的光华中，在街上与某人擦肩而过时窜入袖口，在夜深人静的厢房内攀上窗纱。
这种思念其实很淡，但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萦绕周身。他在那片土地出生、长成，经历了诸多喜悦与苦痛，留有满心迷茫与诘问，这要他如何不对此魂牵梦萦？
于是夜色也变得逼仄起来。
万叶抱着酒坛与小碟站上甲板。码头上没有行人，贩卖果蔬的小舟也只余存货，死兆星拢起风帆，沉睡在月下的阴影里。
月光拂照之处，北斗静静倚着护栏，察觉来人时，投去平静而冷淡的一瞥。
北斗其人，哪怕全然不清楚她的事迹，人们也会在照面过后轻易对她产生好感，豪爽、大气、真诚而热情，做朋友再好不过。只是她平日里豪放的做派未免让人忽略，除却睡眠外，她是否会有宁静的时刻。
她如火一样热烈明亮，拥有雷霆般迅捷果断的行动力，让人不自觉的想要靠近、追随，却在这一刻无端生出屏障，隔出使人望而止步的距离。
然而万叶是一阵和煦流动的清风。风旁若无人地坐上船舷，自顾自开封酒坛，用后厨小碟充作盃自斟自酌。
北斗本也在喝酒，对万叶的举动不置一词。
言语在某些时候是疲惫而无谓的。但是总有些人会成为例外。
万叶轻轻晃着手中盃盏：“据说在璃月与蒙德交界处的碧水原，有一座叫轻策庄的山庄，生有大片竹林，林间常有野猪出没，适合打猎。”
“哦？”北斗笑了笑，“船队里的人告诉你的？”
“嗯。船队的人来自璃月的天南地北，璃月港，天衡山，瑶光滩，轻策庄……”万叶说，“听多了，也就记住了。”
“年底船队不出海，到时我带你去轻策庄。”北斗一锤定音。
少年人被直击心事，却也没多少错愕，反而平静地接受了事实，说不清是否释然。
“……嗯。”
他没回头去看北斗，只看见带着手套的手越过他拎起酒坛，倒入另一人的酒壶里。
“下次想去哪儿直接说，少绕弯子。”女人说罢咂舌，“这酒怎么是这个味儿？”
万叶不回答，只是笑。
他在听涛时总会联想到竹林里叶丛相错的声响。
远离山林来到海上拼搏的水手告诉他，轻策庄产竹。异乡的竹林是怎样的？叶片是否也细长优美，夜里是否也会镀一层朱红的辉？
万叶难以遏制地思念着故土。
同样，他也难以遏制地对北斗心生亲近。
她身上海与风的气息，她的棱角与柔软，热情与冷静。
还有那些充满酒气的依偎里，身侧摇晃着的，流光溢彩的宝石。
他的神明赋予她的神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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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神明，是追求「永恒」之神。
那么，当初祂为何注视她？
万叶曾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
现在，他或许有了头绪。
关于北斗是如何斩杀冥海巨兽“海山”这一事，璃月码头有数不尽的版本与说法，添油加醋，愈传愈夸张。
但只要见过一次北斗出手的场面，便能知晓，言辞终究难以尽绘这样的人物。
渺渺征船，追电捉浪。
赫赫雷来，斫灭海山。
与海兽缠斗的北斗周身缠绕着紫色的游龙，每一刀都带着征涛的气势。她勇武，敏锐，对时机有着堪称可怖的耐心与决断。
这样凛然的身姿上，神之眼愈发流丽夺目。
传闻，在北斗以凡人之躯斩灭海山的那一刻，神之眼被赐予山与海的征服者。
万叶注视着北斗。像是要透过她注视自己的神明，又像是通过神明的嘉奖注视北斗。
他的身心在那一场战斗里完全投注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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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叶。”半身浴血的北斗叫住在与海兽一战中大放异彩的少年人。
万叶早在出手时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自稻妻逃难来璃月，承蒙北斗收留，但他还是隐瞒了许多事，许多不该加诸在见习水手身上的背景。
不论是出于被隐瞒的愤怒，还是出于对船队安危的考量，被揍一顿，被赶下船，甚至被告发领赏都是情有可原的。
只是，要告别这样一位旅伴，他还是会觉得惋惜。但惋惜也只是一时的，与北斗和船队同行的时日，足以成为值得镌刻的记忆，聊慰之后的旅途。
在走向北斗时，万叶便已铺垫好所有后路。
所以，当北斗一掌拍向他后背，哈哈大笑着称赞他的刀法时，少年人第一次被那力道压弯了腰，表现出符合稚气外表的惊愕与无措来。
“怎么样？可要同我切磋一番？”北斗将万叶拉起来，“……嗯？怎么这副表情？”
他感到难堪。
从未产生过这样的心情，在柔软而广博的坦荡里，既羞愧，又不只是如此，掺杂了别的什么，让他早该破碎的年少自尊忽而又起。
为何她不追究自己？
第一次如此急迫地，想要向谁摊开自己。
“我……并未上缴神之眼。”万叶艰涩地说道，“所以，我现在是幕府的通缉犯。”
“对不起，欺骗了你。”
“因为这个？”北斗放开他，转而抱起手臂，“万叶，你是不是有点太小瞧我了?”
风险从救下来自稻妻的海船起就埋下了。
“现在风险确实变大了，不过你也表现出相应的价值了，双赢的交易，不是吗？“
海商。
“最重要的是，你是我选择的船员，是我选择的兄弟。兄弟有难我自然是会帮忙的。“
龙王。
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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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是个爱热闹的主，然而海灯节这样举港欢腾的日子却遍寻不到她。
她履行诺言，带着万叶去往轻策庄了。
“轻策庄的竹子，有别称、雅号么？“
尚在船上时，北斗的回答是：“哈？竹子不就是竹子，还能叫什么？“
现下，庄里的老人答道：“我们一直住在这儿，也只是叫它们竹子罢了。“
唯有难得选择留乡的年轻人诚实地告诉万叶：“我们只有在卖给外商时，会为了区分叫它‘轻策竹’。”
万叶也不见多少失落，他目前仍对此地抱有很大兴趣。轻策庄被外国人称作“养老圣地”，绝不止是因为这里的诸多留守老幼，更因为这里自然和人工共同缔造的怡人景色，梯田水车，小桥流水，叫人不由自主便放慢心绪。
他们借住在农户家里。北斗一开始很不适应，都快闲出毛病了，好在靠着抓鱼打野猪消遣过一段时间，后来发现庄里的小孩儿都一脸崇拜地跟在她后头，于是摇身一变成为孩子王，一天到晚拎着一串小萝卜头上树打鸟，下水摸鱼，晚上讲讲出海的事，看着他们被大人一个个领回家，好不痛快。
北斗喜欢味道重的菜，喜欢一大桌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因而他们寄住的屋里常常挤满了来蹭饭的小孩子，肉是自己打来的，米钱早就垫付许多，再后来屋子塞不下这么多人，到露天场地上摆桌，左邻右舍一起过来打下手，坐在一起吃团圆饭。
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万叶也不大理解。
但既然是北斗，那做到了也没什么奇怪的。他说服自己。
原先他不愿将就北斗撒上调料草草处置的食物，自己提前精细烹制，逐渐变成两人中负责下厨的那位。而现在他被庄里的老头老太们赶出厨房，一时竟有些茫然。
万叶本性并不是多么喜欢扎在人群里，北斗也不会强拉着他。她在闹哄哄的桌席里笑，他远远看着，也感到一种平静而惬意的喜悦。
他喜欢看北斗在人群中被簇拥的样子。
也喜欢夜里只有二人安静喝酒的时光。
还是一个人用酒壶对瓶吹，一个人用小碟充作盃。
北斗出了一会儿神，叹道：“难得在陆地上逗留那么久，居然有点不习惯了。”
月光落在小小的院落里，像是传说中月宫的仙女纺出的纱。
“对不起。”万叶的脸上不见丝毫愧疚之意，甚至能见到愈发明快的神色，“现在能和我出去一趟吗？”
北斗自然不会拒绝这样一张脸。
他们顶着夜色翻出窄窄院墙，一路踏着虫鸣和清风，万叶拉着北斗，风元素在他们脚下汇集，托举，一个弹跳便飞上很高，他们无视了蜿蜒的山路，自峭壁的瀑布滑下，直奔竹林。
轻策庄的竹子是翠竹，叶片虽同样细长优美，但夜里竹林黑洞洞，是很深很深的墨绿，同稻妻的不一样。
温柔的晚风吹过竹林。万叶不说话，北斗也是。在这让人舒服的沉默里，北斗听见竹林里细叶的沙沙声响。
……确实有点像涛声。她想。万叶的那些文辞还算有些依据。
万叶自风里截下一片竹叶。
几声略显尖锐的试音后，他慢慢地吹奏出一曲歌谣。
北斗听出来了。怎么会认不出呢，她的摇篮曲。
鳍化冥海，尾点远山……
鳍化冥海，尾点远山……
她九岁起就想要见一见的大鱼，最终被她斩于刀下。
大副的口中，港口的杂谈，都曾提到，北斗曾经是会唱渔歌的。
据说，斩灭海山后，她再也不曾唱过。
其中是有什么原因吗？北斗不说，万叶也不问。
一曲吹罢，北斗始终一语不发。
“这也是稻妻的渔歌。”万叶说，“我虽流亡在外，但终会回稻妻，去向……祂，讨要一个答案。”
“在那之后，我会来找你。”
他一点一点地摊开自己。
“届时，是否要见我，皆在你。”
沉默并未延续多久。北斗一直是敏锐之人。
“成啊，一言为定。”她笑着，“不过我不爱等人，哪天船路过了直接去找你也说不定。”
万叶垂眼，有些生涩地吹起另一支歌。大副唱得难听跑调，也不知他是如何辨出曲调的。
直到眼前再无风浪，海天线上霞光一片，天朗波平……
这小子。
北斗气笑了。
沾染了酒气的细长竹叶轻飘飘地在气流里划着桨，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