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暧含光
上篇·甘霖
1
暴雨已经持续一周了，偶有停歇，转又倾盆而至，天总是布满低沉的云翳，连带着雨势绵延不休，这样的天气，即便在这个临海的南方小城，也是不常见的，至少在甘雨的记忆里，这里的雨水总是来去匆急，至多停留几日便会抽身离去，干净爽朗，一如此地炎夏酷烈的日光。
但眼下，气象台播报，未来一周，阴云密雨也依旧笼罩着这里。
升学时缠绵不息的雨天并不多么受学生待见，地砖湿滑，满是泥渍留下的鞋印，出行离不开伞，偏偏临着分班，需要搬书换教室，高中学生们一桌屉都塞不下的书本教辅颇具分量，搬迁起来已是不容易了，再碰上这种天气，实是叫苦不迭。
甘雨本是不必在意晴雨的，但她原先在教室里养的几盆花却非如此，连日不曾照过日光，植株或多或少有些蔫态，搬来新教室也无济于事，她看着也叹了口气，眉心微蹙，是有些愁苦的模样，十分感同身受似的。
“借过一下。”身后有人出声。
甘雨小小地颤了一颤，倒像从小盹中惊醒。“抱歉！”她细声细气地道歉，一边急急忙忙让出道来，反应有些过度，配上她的神态却也只显得是腼腆过分。
她转过身来，目光与身后人相接，两人均是一怔。
“你好。”最先开口的是甘雨，语气如同她的外表给人的印象那般温驯而弱质，问好很正式，在同学之间却有一点礼貌过头。她先声招呼，反而怯生生的，“魈。”
她的新同学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略一点头，尔后才反应过来，极不熟练地补一句：“……甘雨。”
气氛有些怪异的胶着，在夏末秋初无止无休的雨声里发潮。他们错开了视线。
“你们认识？”甘雨的新同桌去年也与她同班，兴致勃勃凑过来和她咬耳朵。
“……嗯？”甘雨反应慢了几拍，下意识地摆出温柔无害的笑容，“嗯……小时候见过。”
她没有说完。
她同他在很久以前单方面见过，但从未说过话。
她不明白为什么从幼童抽条为少年，他还能一眼认出她来。
正如她自己，也是如此。
2
甘雨见过魈，在年岁尚幼的时候。
她极为敬爱的长辈在某一日带来的小小孩童，不声不响，裸露的皮肤上满是伤痕，幼圆的眉眼已经隐隐能看出日后凌厉上扬的模样，眉心一点印记却显现出些佛相。
她本能地有些怕他。
可不知为何却很想靠近。即便他的眼神让她心悸，她也无法移开目光。分明是想亲近的，却到底被什么制住躯体与喉舌，难以开口。
3
同班一月有余，依旧毫无交集的同学应该也是大有人在的吧?
“下一位是……”
发放的名册上印着魈的名字，仅仅是看到这个字，甘雨心里便轻轻揪了起来。她下意识朝窗边的某个座位望去，那里没有人。
“甘雨，主任找你！”门外有人喊着。
邻座百无聊赖，一把抱起名册，玩闹性质地推搡着她往外挤：“去吧去吧，剩下的我帮你发！”
主任站在前门低头看表，很赶时间的样子。
魈从后门走进教室，前额与两鬓的头发明显被打湿。
整个课间闹哄哄、乱糟糟、热腾腾、吵嚷嚷，旧风扇运转时的噪音被潮水一般层层叠叠的喧哗人声盖过去，放晴后持续升温的残暑里，刺耳的蝉鸣切割着学生们所剩无几的舒适度。
甘雨急匆匆地走向前门。
同班一月有余依旧毫无交集的同学是确实存在的吧？
弱社交的魈和甘雨便是这样。座位本就离得远了，自换班打的招呼起，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有意无意的，他们恰好避开了所有交流。
但是，在这填了几十个年轻孩子的、喧嚣鼎沸的空间里，甘雨克制不住地留意着魈。
——他好像，刚刚洗了脸吧？
她想着毫无关系的事，与此同时，步履急切地走向教室前门。
4
这一年的雨水似乎过分充沛了。
方才晴好没多久时日，又是一场骤雨急来，打得人猝不及防，好在下得晚些，错开了放学高峰，遭殃的不过是些在校逗留的人……比如除却本职的学习，还有学生会活动的甘雨。但甘雨这样的女孩子看着便细心妥贴，是会在包里常留一把伞的人，因此她如此匆忙地往教室赶，应当是为了别的事，比如——
“……魈？”
她抓着门框稳住身形，气还未喘匀便微微凝滞，有些——或者说，其实十分讶异地看着空荡荡的教室里仅余的人。
“你还没有走吗？”
天色已经很晚了，相对于放学时间而言。
“菲尔戈黛特说了今天会晚点回去做饭。”魈见到她，只是平静乃至随意地回答，“而且，下雨了。”
如此平和的对话，普通的展开，难以想象这之前，他们近乎默契地互不往来。
魈说话时朝她的方向侧过身子，露出写到一半的作业，以及三两盆花——那正是甘雨此行回来的目的。
甘雨向他走去。那些盆栽本该摆在窗边，而魈的的位置临窗——她发现窗被牢牢地关上，窗台与一旁的地砖仍残留泼溅进来的雨水，她养护的盆栽此刻正占了他课桌上的一半空间，以至于他自己的书本用具只能委屈地缩在另一半桌面。虽然是靠窗的座位，但教室那么大，盆栽本来并不养在魈旁边的窗台上，而在更远些的地方，然而除了魈的桌子，其他位置上都出于卫生要求统一倒扣着座椅。显而易见，他帮她做了什么。
“谢谢你！”甘雨又惊又喜，语气也有些活泼的轻快，因着放松，不自觉便多说了些，“还好没有被雨淋得太过，甜味不会损失太多……啊！”察觉失言，她的脸迅速红了，不知是因为窘迫还是别的什么，只一味补救：“……我是说，被加工过的！甜甜花是常见的糖原料，对吧？”
可是，私人养的几株小小盆栽，如何能牵扯到规模生产的糖料？漏洞如此明显，她愈发惊惶。
“为什么？”魈反而莫名，“工序繁琐，不知所谓，直接吃便是，它味道确实不错。”
他根本不觉得生吃花草有什么不对。
仿若彷徨的异兽在陌生的钢铁森林里嗅见同类的气息。
“……你也这么认为吗？”甘雨的神情为之一亮，双目熠熠生辉，“甜甜花很好吃？”
魈言简意赅：“甜。”
“是的！”甘雨双手十指相接，置于颔下，高高兴兴地附和他，“因为它含糖量很高……虽然从营养学的价值角度来看，作为食物不太健康，但是甜点零嘴不正是因此而富有吸引力？”
魈不做表态，但他在她来以后也不再动笔写自己的事，只是望着她，便有种认真倾听的姿态，受此鼓励，甘雨继续说了下去：“琉璃百合的香气十分怡人，而霓裳花口感独特，是一种能被制成丝绢的结构……”
她生有一双瑰丽异常的眼，这双眼此刻正暗含期待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魈别过视线：“你说的这两样，我没吃过。以我之见，清心为上佳。”
难以描述当时的感受。甘雨晕乎乎地想。被子弹击中心脏也不过如此，疼痛中猛然爆裂出一簇盛放的花，花瓣与纤蕊鼓胀着填满腔室，流下甜蜜的、苦涩的、香气四溢、美味无比的汁。
“清心的花瓣……很好吃，不，应该说是特别好吃。”她回味着，毫无所觉地流露出幸福又赧然的笑意，“就是因为太好吃了，所以我根本不敢种它……我绝对会忍不住吃掉的。”
不顾她的陶陶然，魈忍不住质疑：“清心怎能在花盆里成活？”
“……不。”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微微蹙眉，“……或许可以。”
“可以噢。”甘雨轻轻笑出声，柔和得绝不会让人感到半分挖苦，“姑且也可以说是自满……但我对种植还算颇有心得喔。就算是条件苛刻、一般只肯长在山巅的清心，我也能够种出来。”
“要试试看吗？”她偏过头，将手背在身后，笑吟吟地看着他，“我在这里种出一盆清心，成功的话就送给你。如果你不嫌弃，这些甜甜花成熟以后，我们也可以一起吃掉。”
雨幕被阻隔在窗外，像是老旧收音机读取收信糟糕的电流，在空荡又闭塞的教室里，少年少女无声地对视。
魈说：“随你。”
暴雨仍未止息。甘雨看了眼黑板上的时钟：“魈，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他们已经收拾好他的桌子，又清扫了被雨水波及的窗台与地砖，相当自觉地分工做事。魈也跟着扫了一眼时间：“整点的时候吧。”
“嗯……你有带伞吗？”
“没有。”
“是有人来接你？”
“没有。”
“你确信那时候雨停？”甘雨有些惊讶。
“不知道。”魈依旧平静到淡漠，“我不需要伞，也不会有碍。”
“还是应该撑伞的。”甘雨拉开书包的银色链条，魈身体抗拒地绷直一瞬，一声“不用”尚未出口，便见她从中拿出了两把伞。“幸好多带了一把，如果雨没停，你也不会淋雨了。”她温言道，“就算你不要紧，你书包里的书本课业总难防水吧？”
“我可以明天来写。”魈嘴上这么说，到底没有拒绝她放在桌边折叠工整的伞。
“下雨的话还是应当撑伞的。”甘雨重复了一遍，她重新背好书包，“希望雨能快点停。明天见，魈。”
她朝他小幅度地摆手，也不期待他会回应，转身离开。
他们的教室就在底楼，魈在室内便能看见她撑起一把纹样漂亮的伞走入雨幕中。直到指针转到整点，雨势也丝毫不见减弱的趋势，魈还是打开她留给他的伞。黑色的伞面没有多余的饰纹，挑不出错处，是一柄足够大的双人伞。
他记得她撑的那把漂亮的、显然是女孩子会偏爱的伞，狭小的伞面看起来至多容纳一人。如果她那时提出共撑一把伞，或者单单将伞留给他，说些自己冒雨也罢、外面有人来接之类的愚蠢谎言，他必定会拒绝，但她没有。自己用着绝对无法容下第二人的伞，却随身携带另一把双人伞备给他人，实在是奇怪。
他注意到了，但是并不在意，也不打算深思。
毕竟这对他来说刚刚好。
5
“这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擦肩而过的同龄人中传来细碎的抱怨，他们深色的校服裤腿上晕开大面积的墨点，行走过后留下水渍绘就的鞋印，确实好不狼狈。
“今天的雨也很大呀。”甘雨说。
魈只是瞥了她一眼，她能读懂他的意思：为什么要说一句废话？
她笑了笑，将换下的雨靴同他的放在一起，弯下身把卷起的裤脚散开：“我只是不明白，既然已经有了专门又便利的雨具，为什么宁肯鞋袜湿透也不用呢？”
“没必要。”魈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嗯？”甘雨似乎一时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她还保持着蹲身的姿势，魈俯视着她，心平气和地解释：“没必要去揣度他们的想法，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就足够了。”
“这……算得上是揣度吗？”她失笑。
魈却不再说话了，只是拧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又兴致缺缺地走开。
“你们好奇怪哦。”同座发出过这样的疑惑，“话说，这个年级——或者说这个学校，还有第三个穿雨鞋来上学的人吗？”
“诶？没有吗？”甘雨惊诧，“原来不该在雨天穿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年轻又活泼的小姑娘半天接不上话，“也不能这么说，雨鞋——好吧，确实该……哎呀！我说不清！”她总不能直白地说，这样显得很土吧？不管是脸还是成绩都远超平均线的男女，在这样的小地方实在引人注目，天上的明星，云外的仙人，类似这样的存在，却坦然地挽着裤脚穿雨靴来学校，两双颜色鲜艳到可笑的橡胶雨鞋整齐乖巧地摆在教室角落，接地气太过了，反而更隔出距离。青春期孩子敏感又别扭的自尊心在他们身上完全不起作用。
甘雨这样温柔漂亮、又刻苦能干的女孩子不只在老师面前吃香，在学生中间也有不小的人气，只是她虽然受欢迎，与谁都能相处得来——包括一些孤僻的家伙，但稀奇的是，她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密友，一起吃饭、一起走的，学生时代十分常见的那种好朋友。分明如此友善，但谁都无法再进一步，关系也止步于此。同座到底不是情商低到谷底的，对甘雨也很有好感，见她真的不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也不会将那些刻薄又充满偏见的话说出口。
“……就是这样，不知道想表达什么，脸都急红了。”甘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可爱，轻轻笑起来。
“谁？”魈咽下最后一口饭才开口，他的餐盒很干净，是会被领导表彰坚持贯彻“粒粒皆辛苦”标语的程度。
“我的同桌。”甘雨想，方才没有提到吗？
“不认识。”魈相当冷酷无情。这也不是偶然，甘雨亦曾听过旁人怨言他态度冷漠，连自己同班同学都记不住。对此他既不认错也不悔改：“为什么要记住不相干的？”
与之相反的是甘雨，入学第一天就记住了所有人的名字和脸，在学生会做社团工作时也一样，只要打过照面，不论是否道过姓名，她都能认得，这样的能力显而易见将来大有所为。
不过魈却一直记得甘雨。这点他们谁都没有提起。
午休时候的教室只有零星几个人，多是为了避开食堂的高峰期，教学楼外人工造景的小亭子更是几乎无人问津，魈和甘雨是唯二会自备餐盒来这里解决午饭的人。他们原先当然不在一起，只是熟络以后互相对过地点，一致认为这里更适合午休，无须约定也自然会来此地。
“你就吃那些？”魈盖好餐盒，看向甘雨。她比他吃得快，因为她的午饭实在少得可怜，只有生蔬水果，没有酱汁，甚至称不上沙拉。
“嗯，夏天胃口不是很好……”
魈虽然没什么表情，但他仅是盯着甘雨看，她面上便开始发热，羞窘万分：“……我不想发胖，不可以吗？”
魈收回了视线，他不理解，但也不干涉。独独甘雨向他说谎这一点，他会揪得很紧。
午时的气氛很安逸，他们都用完餐，陷入舒适的空白。凉亭架构很好，适合乘凉也不避阳光，亦不会受到雨水侵扰，甘雨听着庭院里的雨声，困意温水一样漫上来。彻底熟睡前，不了了之的闲聊在她意识里继续着。
“你们好奇怪哦。”最开始，同座说的其实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熟？”
虽然她只是提了一句，很快就转到别的话题，但甘雨却不能停止思考下去。
确实奇怪，在那个暴雨滂沱的傍晚，他们似乎在开口的那一刻就跨越了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相处自在到理所应当，仿若过去一月、甚至更早之前，那些沉默的回避从未发生过。
她向他分享自己对于花卉口味的偏好，对于种植食物的心得，他偶尔发表意见，更多时候只是聆听，或是直接用行动表明喜恶。话题从园艺拓展开来是自然而然的事。
明明一个冷淡一个温柔，看起来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却只是站在一起就似乎天然与旁人划开了界限，障壁内外语言不通，习俗不通，无法互相理解，像是两国人。
甘雨睡着了。她有雷打不动的午睡作息，偏还自信满满带了书来复习跟做题，现在她的参考书到了魈手上，少年坐在她旁边，安静地做笔记。比起甘雨的勤奋，他的天分更胜一筹，学生们绞尽脑汁为之憔悴的术式与弯绕繁多的难题，他似乎瞧一眼就会了，天才的书本总是干净得惹人生妒，现下他却在细致地写着破题思路。
甘雨还在睡。魈看了她一眼，又毫不见外地往后翻书预习，笔记也直接往她书上划拉。厚重的雨帘环绕着小小一方凉亭，这里与世隔绝，是另一重国度。
他们在一起，却坦荡而纯粹，仿佛缺失的、应当一起度过的童年错位地在此刻开始了。
上篇·甘霖
1
暴雨已经持续一周了，偶有停歇，转又倾盆而至，天总是布满低沉的云翳，连带着雨势绵延不休，这样的天气，即便在这个临海的南方小城，也是不常见的，至少在甘雨的记忆里，这里的雨水总是来去匆急，至多停留几日便会抽身离去，干净爽朗，一如此地炎夏酷烈的日光。
但眼下，气象台播报，未来一周，阴云密雨也依旧笼罩着这里。
升学时缠绵不息的雨天并不多么受学生待见，地砖湿滑，满是泥渍留下的鞋印，出行离不开伞，偏偏临着分班，需要搬书换教室，高中学生们一桌屉都塞不下的书本教辅颇具分量，搬迁起来已是不容易了，再碰上这种天气，实是叫苦不迭。
甘雨本是不必在意晴雨的，但她原先在教室里养的几盆花却非如此，连日不曾照过日光，植株或多或少有些蔫态，搬来新教室也无济于事，她看着也叹了口气，眉心微蹙，是有些愁苦的模样，十分感同身受似的。
“借过一下。”身后有人出声。
甘雨小小地颤了一颤，倒像从小盹中惊醒。“抱歉！”她细声细气地道歉，一边急急忙忙让出道来，反应有些过度，配上她的神态却也只显得是腼腆过分。
她转过身来，目光与身后人相接，两人均是一怔。
“你好。”最先开口的是甘雨，语气如同她的外表给人的印象那般温驯而弱质，问好很正式，在同学之间却有一点礼貌过头。她先声招呼，反而怯生生的，“魈。”
她的新同学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略一点头，尔后才反应过来，极不熟练地补一句：“……甘雨。”
气氛有些怪异的胶着，在夏末秋初无止无休的雨声里发潮。他们错开了视线。
“你们认识？”甘雨的新同桌去年也与她同班，兴致勃勃凑过来和她咬耳朵。
“……嗯？”甘雨反应慢了几拍，下意识地摆出温柔无害的笑容，“嗯……小时候见过。”
她没有说完。
她同他在很久以前单方面见过，但从未说过话。
她不明白为什么从幼童抽条为少年，他还能一眼认出她来。
正如她自己，也是如此。
2
甘雨见过魈，在年岁尚幼的时候。
她极为敬爱的长辈在某一日带来的小小孩童，不声不响，裸露的皮肤上满是伤痕，幼圆的眉眼已经隐隐能看出日后凌厉上扬的模样，眉心一点印记却显现出些佛相。
她本能地有些怕他。
可不知为何却很想靠近。即便他的眼神让她心悸，她也无法移开目光。分明是想亲近的，却到底被什么制住躯体与喉舌，难以开口。
3
同班一月有余，依旧毫无交集的同学应该也是大有人在的吧?
“下一位是……”
发放的名册上印着魈的名字，仅仅是看到这个字，甘雨心里便轻轻揪了起来。她下意识朝窗边的某个座位望去，那里没有人。
“甘雨，主任找你！”门外有人喊着。
邻座百无聊赖，一把抱起名册，玩闹性质地推搡着她往外挤：“去吧去吧，剩下的我帮你发！”
主任站在前门低头看表，很赶时间的样子。
魈从后门走进教室，前额与两鬓的头发明显被打湿。
整个课间闹哄哄、乱糟糟、热腾腾、吵嚷嚷，旧风扇运转时的噪音被潮水一般层层叠叠的喧哗人声盖过去，放晴后持续升温的残暑里，刺耳的蝉鸣切割着学生们所剩无几的舒适度。
甘雨急匆匆地走向前门。
同班一月有余依旧毫无交集的同学是确实存在的吧？
弱社交的魈和甘雨便是这样。座位本就离得远了，自换班打的招呼起，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有意无意的，他们恰好避开了所有交流。
但是，在这填了几十个年轻孩子的、喧嚣鼎沸的空间里，甘雨克制不住地留意着魈。
——他好像，刚刚洗了脸吧？
她想着毫无关系的事，与此同时，步履急切地走向教室前门。
4
这一年的雨水似乎过分充沛了。
方才晴好没多久时日，又是一场骤雨急来，打得人猝不及防，好在下得晚些，错开了放学高峰，遭殃的不过是些在校逗留的人……比如除却本职的学习，还有学生会活动的甘雨。但甘雨这样的女孩子看着便细心妥贴，是会在包里常留一把伞的人，因此她如此匆忙地往教室赶，应当是为了别的事，比如——
“……魈？”
她抓着门框稳住身形，气还未喘匀便微微凝滞，有些——或者说，其实十分讶异地看着空荡荡的教室里仅余的人。
“你还没有走吗？”
天色已经很晚了，相对于放学时间而言。
“菲尔戈黛特说了今天会晚点回去做饭。”魈见到她，只是平静乃至随意地回答，“而且，下雨了。”
如此平和的对话，普通的展开，难以想象这之前，他们近乎默契地互不往来。
魈说话时朝她的方向侧过身子，露出写到一半的作业，以及三两盆花——那正是甘雨此行回来的目的。
甘雨向他走去。那些盆栽本该摆在窗边，而魈的的位置临窗——她发现窗被牢牢地关上，窗台与一旁的地砖仍残留泼溅进来的雨水，她养护的盆栽此刻正占了他课桌上的一半空间，以至于他自己的书本用具只能委屈地缩在另一半桌面。虽然是靠窗的座位，但教室那么大，盆栽本来并不养在魈旁边的窗台上，而在更远些的地方，然而除了魈的桌子，其他位置上都出于卫生要求统一倒扣着座椅。显而易见，他帮她做了什么。
“谢谢你！”甘雨又惊又喜，语气也有些活泼的轻快，因着放松，不自觉便多说了些，“还好没有被雨淋得太过，甜味不会损失太多……啊！”察觉失言，她的脸迅速红了，不知是因为窘迫还是别的什么，只一味补救：“……我是说，被加工过的！甜甜花是常见的糖原料，对吧？”
可是，私人养的几株小小盆栽，如何能牵扯到规模生产的糖料？漏洞如此明显，她愈发惊惶。
“为什么？”魈反而莫名，“工序繁琐，不知所谓，直接吃便是，它味道确实不错。”
他根本不觉得生吃花草有什么不对。
仿若彷徨的异兽在陌生的钢铁森林里嗅见同类的气息。
“……你也这么认为吗？”甘雨的神情为之一亮，双目熠熠生辉，“甜甜花很好吃？”
魈言简意赅：“甜。”
“是的！”甘雨双手十指相接，置于颔下，高高兴兴地附和他，“因为它含糖量很高……虽然从营养学的价值角度来看，作为食物不太健康，但是甜点零嘴不正是因此而富有吸引力？”
魈不做表态，但他在她来以后也不再动笔写自己的事，只是望着她，便有种认真倾听的姿态，受此鼓励，甘雨继续说了下去：“琉璃百合的香气十分怡人，而霓裳花口感独特，是一种能被制成丝绢的结构……”
她生有一双瑰丽异常的眼，这双眼此刻正暗含期待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魈别过视线：“你说的这两样，我没吃过。以我之见，清心为上佳。”
难以描述当时的感受。甘雨晕乎乎地想。被子弹击中心脏也不过如此，疼痛中猛然爆裂出一簇盛放的花，花瓣与纤蕊鼓胀着填满腔室，流下甜蜜的、苦涩的、香气四溢、美味无比的汁。
“清心的花瓣……很好吃，不，应该说是特别好吃。”她回味着，毫无所觉地流露出幸福又赧然的笑意，“就是因为太好吃了，所以我根本不敢种它……我绝对会忍不住吃掉的。”
不顾她的陶陶然，魈忍不住质疑：“清心怎能在花盆里成活？”
“……不。”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微微蹙眉，“……或许可以。”
“可以噢。”甘雨轻轻笑出声，柔和得绝不会让人感到半分挖苦，“姑且也可以说是自满……但我对种植还算颇有心得喔。就算是条件苛刻、一般只肯长在山巅的清心，我也能够种出来。”
“要试试看吗？”她偏过头，将手背在身后，笑吟吟地看着他，“我在这里种出一盆清心，成功的话就送给你。如果你不嫌弃，这些甜甜花成熟以后，我们也可以一起吃掉。”
雨幕被阻隔在窗外，像是老旧收音机读取收信糟糕的电流，在空荡又闭塞的教室里，少年少女无声地对视。
魈说：“随你。”
暴雨仍未止息。甘雨看了眼黑板上的时钟：“魈，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他们已经收拾好他的桌子，又清扫了被雨水波及的窗台与地砖，相当自觉地分工做事。魈也跟着扫了一眼时间：“整点的时候吧。”
“嗯……你有带伞吗？”
“没有。”
“是有人来接你？”
“没有。”
“你确信那时候雨停？”甘雨有些惊讶。
“不知道。”魈依旧平静到淡漠，“我不需要伞，也不会有碍。”
“还是应该撑伞的。”甘雨拉开书包的银色链条，魈身体抗拒地绷直一瞬，一声“不用”尚未出口，便见她从中拿出了两把伞。“幸好多带了一把，如果雨没停，你也不会淋雨了。”她温言道，“就算你不要紧，你书包里的书本课业总难防水吧？”
“我可以明天来写。”魈嘴上这么说，到底没有拒绝她放在桌边折叠工整的伞。
“下雨的话还是应当撑伞的。”甘雨重复了一遍，她重新背好书包，“希望雨能快点停。明天见，魈。”
她朝他小幅度地摆手，也不期待他会回应，转身离开。
他们的教室就在底楼，魈在室内便能看见她撑起一把纹样漂亮的伞走入雨幕中。直到指针转到整点，雨势也丝毫不见减弱的趋势，魈还是打开她留给他的伞。黑色的伞面没有多余的饰纹，挑不出错处，是一柄足够大的双人伞。
他记得她撑的那把漂亮的、显然是女孩子会偏爱的伞，狭小的伞面看起来至多容纳一人。如果她那时提出共撑一把伞，或者单单将伞留给他，说些自己冒雨也罢、外面有人来接之类的愚蠢谎言，他必定会拒绝，但她没有。自己用着绝对无法容下第二人的伞，却随身携带另一把双人伞备给他人，实在是奇怪。
他注意到了，但是并不在意，也不打算深思。
毕竟这对他来说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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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擦肩而过的同龄人中传来细碎的抱怨，他们深色的校服裤腿上晕开大面积的墨点，行走过后留下水渍绘就的鞋印，确实好不狼狈。
“今天的雨也很大呀。”甘雨说。
魈只是瞥了她一眼，她能读懂他的意思：为什么要说一句废话？
她笑了笑，将换下的雨靴同他的放在一起，弯下身把卷起的裤脚散开：“我只是不明白，既然已经有了专门又便利的雨具，为什么宁肯鞋袜湿透也不用呢？”
“没必要。”魈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嗯？”甘雨似乎一时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
她还保持着蹲身的姿势，魈俯视着她，心平气和地解释：“没必要去揣度他们的想法，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就足够了。”
“这……算得上是揣度吗？”她失笑。
魈却不再说话了，只是拧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又兴致缺缺地走开。
“你们好奇怪哦。”同座发出过这样的疑惑，“话说，这个年级——或者说这个学校，还有第三个穿雨鞋来上学的人吗？”
“诶？没有吗？”甘雨惊诧，“原来不该在雨天穿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年轻又活泼的小姑娘半天接不上话，“也不能这么说，雨鞋——好吧，确实该……哎呀！我说不清！”她总不能直白地说，这样显得很土吧？不管是脸还是成绩都远超平均线的男女，在这样的小地方实在引人注目，天上的明星，云外的仙人，类似这样的存在，却坦然地挽着裤脚穿雨靴来学校，两双颜色鲜艳到可笑的橡胶雨鞋整齐乖巧地摆在教室角落，接地气太过了，反而更隔出距离。青春期孩子敏感又别扭的自尊心在他们身上完全不起作用。
甘雨这样温柔漂亮、又刻苦能干的女孩子不只在老师面前吃香，在学生中间也有不小的人气，只是她虽然受欢迎，与谁都能相处得来——包括一些孤僻的家伙，但稀奇的是，她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密友，一起吃饭、一起走的，学生时代十分常见的那种好朋友。分明如此友善，但谁都无法再进一步，关系也止步于此。同座到底不是情商低到谷底的，对甘雨也很有好感，见她真的不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也不会将那些刻薄又充满偏见的话说出口。
“……就是这样，不知道想表达什么，脸都急红了。”甘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可爱，轻轻笑起来。
“谁？”魈咽下最后一口饭才开口，他的餐盒很干净，是会被领导表彰坚持贯彻“粒粒皆辛苦”标语的程度。
“我的同桌。”甘雨想，方才没有提到吗？
“不认识。”魈相当冷酷无情。这也不是偶然，甘雨亦曾听过旁人怨言他态度冷漠，连自己同班同学都记不住。对此他既不认错也不悔改：“为什么要记住不相干的？”
与之相反的是甘雨，入学第一天就记住了所有人的名字和脸，在学生会做社团工作时也一样，只要打过照面，不论是否道过姓名，她都能认得，这样的能力显而易见将来大有所为。
不过魈却一直记得甘雨。这点他们谁都没有提起。
午休时候的教室只有零星几个人，多是为了避开食堂的高峰期，教学楼外人工造景的小亭子更是几乎无人问津，魈和甘雨是唯二会自备餐盒来这里解决午饭的人。他们原先当然不在一起，只是熟络以后互相对过地点，一致认为这里更适合午休，无须约定也自然会来此地。
“你就吃那些？”魈盖好餐盒，看向甘雨。她比他吃得快，因为她的午饭实在少得可怜，只有生蔬水果，没有酱汁，甚至称不上沙拉。
“嗯，夏天胃口不是很好……”
魈虽然没什么表情，但他仅是盯着甘雨看，她面上便开始发热，羞窘万分：“……我不想发胖，不可以吗？”
魈收回了视线，他不理解，但也不干涉。独独甘雨向他说谎这一点，他会揪得很紧。
午时的气氛很安逸，他们都用完餐，陷入舒适的空白。凉亭架构很好，适合乘凉也不避阳光，亦不会受到雨水侵扰，甘雨听着庭院里的雨声，困意温水一样漫上来。彻底熟睡前，不了了之的闲聊在她意识里继续着。
“你们好奇怪哦。”最开始，同座说的其实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熟？”
虽然她只是提了一句，很快就转到别的话题，但甘雨却不能停止思考下去。
确实奇怪，在那个暴雨滂沱的傍晚，他们似乎在开口的那一刻就跨越了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相处自在到理所应当，仿若过去一月、甚至更早之前，那些沉默的回避从未发生过。
她向他分享自己对于花卉口味的偏好，对于种植食物的心得，他偶尔发表意见，更多时候只是聆听，或是直接用行动表明喜恶。话题从园艺拓展开来是自然而然的事。
明明一个冷淡一个温柔，看起来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却只是站在一起就似乎天然与旁人划开了界限，障壁内外语言不通，习俗不通，无法互相理解，像是两国人。
甘雨睡着了。她有雷打不动的午睡作息，偏还自信满满带了书来复习跟做题，现在她的参考书到了魈手上，少年坐在她旁边，安静地做笔记。比起甘雨的勤奋，他的天分更胜一筹，学生们绞尽脑汁为之憔悴的术式与弯绕繁多的难题，他似乎瞧一眼就会了，天才的书本总是干净得惹人生妒，现下他却在细致地写着破题思路。
甘雨还在睡。魈看了她一眼，又毫不见外地往后翻书预习，笔记也直接往她书上划拉。厚重的雨帘环绕着小小一方凉亭，这里与世隔绝，是另一重国度。
他们在一起，却坦荡而纯粹，仿佛缺失的、应当一起度过的童年错位地在此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