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暧含光

    下篇·苦雪

    6

    甘雨确实又抱来了一盆新芽,她说那是清心,幼芽与成熟的植株总是天差地别,魈看不出什么门道,只是看着她一时细致地松土,浇水,除虫,还有很多繁琐的,他说不上来的操作,一时又接连几日都不去看顾,任它自由生长。甜甜花在绝大多数区域都有踪迹,是很好养活的植物,只肯生长在苦寒山巅的清心到了平原的小小花盆里,就娇气多了,难伺候得很,自从养了它,甘雨往窗边跑的频率大幅上升,为了不打扰到别人,她便将盆栽都挪到魈边上的窗台。

    “这是你答应我的,本就该如此。”魈不满道。

    “嗯嗯,所以我搬过来了。”只是来通知他一句,并非征询同意的甘雨见他不反对,一株株摆好盆栽。

    魈计较的不是这个,被她轻飘飘带过,他不由心中郁结,可她已经风一样地回去了,他们的座位离得太远,怎样都无法有交流,他只能整节课自己生闷气。然而下课铃响,甘雨又像头急切的小兽,风一样地来到窗边,既然魈就在一旁,那她自然不会冷落,一边观察清心幼芽的生长状况,一边同他说话,那些郁气便轻易被遗忘了。

    幼芽慢慢长高了些,叶片也舒展开,魈眼见她忙前忙后,却还是成竹在胸、有条不紊的样子,若有所思:“在温室里会更好成活吗?”

    “能调节温度的话当然更好。”甘雨背对他翻动着花土,“不过在这里我也——”

    她的话被悬在眼前的钥匙打断。

    “学校温室的钥匙,需要的话就去吧。”魈保持着递出手的姿势,见她不动,问道,“不知道温室在哪里吗?就是——”

    “不,这我是知道的……”甘雨微微睁大眼,“只是,你怎么会有这个,难道是参加了园艺社团?还是报了选修课?我记得今年我们班应该是没有开设这门课的……”

    魈对她口中的集体活动露出厌恶的表情:“找打理温室的教工。如果有问题,你也可以请教他。”

    甘雨还想说“你是什么时候问来的”,但魈伸来的手臂稳稳当当,俨然一副她不接就完全不打算收回去的做派,只好先收下。温室距离她的教室不太远真是万幸,若是在校区另一头就麻烦了,她自己有学生工作,空闲时间并不多,花卉养在教室,课间过来打理显然比三天两头跑去温室要便利许多,但既然和教工说过了……

    “不需要多心。”或许是她的纠结在面上有所表露,魈忽然开口,“想去就去,不方便就不去,钥匙在你手上,你想怎样都行。”

    “可是,你已经借来了……”甘雨忧虑地在心底对照时间表,“也和那位老师打过招呼,什么都不做的话实在是……”

    她没说下去,因为魈的模样已经有些可怕,他虽仍没什么表情,但身上不悦的气息无需看也能被感知。

    “实在是什么?”魈嗤笑一声,“实在是不应当,是吗?就像待人必须有礼,雨天必须撑伞、穿足雨具,那样的‘应当’么?”

    “抱歉……”甘雨有些嗫嚅,神色温驯又愁苦,惹人生怜。察觉他生气,她下意识便道歉,魈却不为所动。

    “无需道歉。”言辞仍残留古语痕迹的少年看着她,“不必在意我,也不必在意他人,遵从本心,不要拘泥于旁人的标准。”

    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冷硬,他尽力和缓语气:“菲尔戈黛特让我穿上雨具,并不是要我表现得更像他们。除却你我,实际上他们也不会遵循这等‘应该’。人心善变,为何要揣测,又为何要模仿、伪装?”

    “……抱歉。”甘雨垂下眼睫,“至少现在,我还做不到……”

    “如果你需要暂时的锚定者,就让我来。”魈说,“在你内心能够自立之前,我绝不会变。”

    隐匿于人群的飞禽走兽,究竟如何认知自己?

    金属制成的钥匙在手心被熨得发烫,隔着一株盆栽的距离,甘雨凝望着她的同类,尘世的浊流里,他是如此坚定,简直令她钦羡。

    7

    某种程度上来说,学校运动场周边都是危险地带,难以预料学生们争抢的球究竟会飞向哪里。贪图近路而穿越球场,就很容易发生意外。

    “对不起!”

    “你没事吧?”

    远处传来推诿着“砸到人啦”的嬉闹,球弹到别处,留下一声闷响。

    叠起来抱着,高度便及鼻尖的书本散落一地,被球击中而摔倒的人却别说磕碰,连擦伤都没有,无辜被殃及做了肉垫的甘雨倒在跑道上,反而比身上的人更快坐起,询问对方是否受伤。

    “我没事!对不起,害你摔倒……书都砸到你身上了,我也撞上来了……”对方直起身子,惊慌失措,“砸了好大声,一定很痛,你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医务室,真的对不起……”

    “没事就好,我不要紧的。”甘雨笑了笑,替对面快哭出来的人捡起书本叠放起来,“给,是临近统考清空教室吗?一次性般这么多很重吧?我帮你。”

    “不不不,真的不用了,是我不好……”对方拼命摇头,“放着好了,我、我会分两次搬的……你、真的没有哪里受伤?至少,身上会很痛吧……”

    “一点都不痛喔,我的身体素质还不错。”甘雨没有再多做什么加重对方的紧张感,笑眯眯地摆手,“那考试加油,再见。”

    “甘雨!真是,你去哪里啦来这么慢。”

    女孩子们半真半假的抱怨里嗔怪意味更多,她们在体育馆里上课,本以为会舒服许多,不料窗户为采光而特地设计得很大,依旧免不了日晒,此刻铃还未响,姑娘们聚在阴凉处聊天,窸窸窣窣地发笑。甘雨融进人群里,站姿挺拔而优雅,笑起来幅度很小,腼腆又温柔,莫名地与周遭格格不入,惹得另一头的男孩子们目光频频来看,又遮遮掩掩,闪烁不已。

    “甘雨!”有人惊呼,“你胳膊流血了!”

    甘雨面上还残存着轻柔的笑意,随着旁人的话低头翻过手臂,手肘附近爬过狰狞的虫,猩红的液滴渗出来,又汨汨流下,仿若孩童拿朱笔在秀美手臂上拙劣地作画。

    她的眼神凝滞了。

    “怎么了怎么了?是被划到了吗?”

    “好多擦伤,是不是在哪里摔倒了……”

    “好像有点严重啊……”

    “医务室……”

    “请假吧……”

    嘈杂。

    絮语。

    嗡鸣。

    甘雨什么都听不见了。

    ……

    尖锐的针头扎进皮肤,缓缓地、顺畅地、毫无停顿地抽出一管暗沉沉的锈红。

    “真是不新鲜……下次试试动脉血吧?”

    “别发疯,本来就没什么差别,又麻烦死了。”

    麒麟之血,蕴天地精华,遭欲念觊觎。

    研究室允许她翻阅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里,有位因取火种而触犯大忌的神明,他被锁链缚在悬崖,白日秃鹫啄食他的肝脏,夜里肝脏又重新长出来,于是日复一日地摧残、复生。

    真可怜啊,一定很痛苦吧。麒麟饱含怜悯地想着。自己不过是白日被放血、实验,而夜里,她感受不到造血干细胞正孜孜不倦地开工,继续制造新的血液,它们在体内流转、被抽取、被补充,循环往复。

    与秃鹫啄食肌体相比,针管戳刺的疼痛似乎也不值一提。

    ……

    “甘雨?你还好吗?你的脸色很差……”

    ……

    “唉……混血的效果就是不如纯血啊。”

    “能养出混血就撞大运了,纯血可遇不可求,世上有没有还两说呢。”

    “不过她是很优秀的母体,好好养着,用来配种再好不过。”

    来来去去的白大褂,一张又一张数据表,打开复又紧闭的铁门。

    ……

    “她怎么了?晕血?”

    ……

    “怎么胖成这样……你究竟是多能吃啊?不养得漂亮点,种马都不屑来配种吧。”

    针管刺进皮肤,注入不知名的液体。

    小小的麒麟伏下身,身躯在针剂的作用下鼓胀,她痛苦地嘶叫,直到耳膜也无法接收自己的声音。

    无法抗拒的力道扶起她的脸,强制对准镜子的方向。

    “你看,吃胖的话,哭起来就会变成涕泪四流的肉球哦?很好笑吧?”

    镜子里映照出膨胀得不成人形的自己,多么丑陋,污秽不堪。

    喉管里涌起强烈的呕吐欲,幼女初生的、爱美的自尊心被彻底粉碎。

    “所以啊,千万千万,不要再吃胖了哦。”

    看不清脸的人蹲下身,将摄像机对准了她。

    “乖孩子,那就拍张照片留做纪念吧。”

    ……

    “喂,你们觉不觉得,她的表情有点恐怖啊……”

    ……

    “痛觉神经切除?干嘛要做这个,她又不需要上场。”

    “母体也要强韧一点嘛,不然随随便便被玩坏的话岂不是亏大了,自愈能力够强的话,怎样都不至于晕死过去,但那样又麻烦又要多花经费,痛觉神经切除就简单多了,而且愈合得慢一些,不是更棒吗?”

    “你是变态吗?”

    “哈哈,你不也正在准备器材了嘛!”

    手术台又冷又硬,薄而锋利的刀刃切开皮肤,无影灯投在视网膜上,一切都变得模糊。

    ……

    “甘雨?甘雨?”

    骚动。

    推搡。

    鞋底在木地板上摩擦出尖锐的声音。

    温柔美丽的异兽面色惊惧,目光失焦,似乎已泪流满面,然而有手指抚上她面颊,只触到干涩的眼角,那个人说——

    “看清楚这是哪里,麒麟。”

    被水下的蜃影彻底吞没前,有人从身后拉住了她。

    8

    “对不起……”甘雨低声说。

    魈不易察觉地叹气:“又怎么了?”

    “我刚才,很用力地抓你了吧。”她犹犹豫豫地看向他手腕,“你……要不要紧?”

    自癔症中缓慢落入实地时,她用尽全力抓紧身前人,像是溺水之人抓紧唯一的扶木。魈全盘承受,没有半点不耐,但对别人就不一样了,聚集的人群使他烦躁。彼时精神还不太稳定的甘雨对他十分依赖,因此他很顺利便将她带出体育馆,却没有去医务室,而是带去他们午休常去的凉亭。正是上课时间,远离运动场的教学区十分安静,魈从带出来的包里拿出酒精、镊子和纱布,细致又利索地为她清洗和包扎。

    过程中甘雨终于回神,后知后觉松开手。

    魈轻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是讥讽还是自满:“你那点力气还伤不了我。”

    “还是看一看吧。”甘雨并不放心,“我的力气也不算小了……”

    几番牵扯,在两人相处当中一直较为弱气的甘雨这次意外地固执,不肯轻易放弃。魈不喜欢也不擅长说理,到底没能拗过她,将护臂卷起一小部分,露出干干净净的手腕:“说了没有。”

    “右手呢?”甘雨依旧坚持。

    “右手也没有。”魈叹气。即便如此,他还是依言露出右腕。

    然而甘雨还没放过他。

    她想了想:“我的力气确实不小,可以徒手掰核桃哦。”

    他问:“你来时摔跤了?”

    她继续说下去:“可是你没有事。你应该不会到处打架吧?平时也不见你脸上有伤。”

    他充耳不闻:“你自己不至于摔成这样,必定有其他原因,也不止这一处有伤。”

    甘雨看向他的包:“那为什么要随身带着齐全的医疗用品呢?”

    魈盯着她被校服裹住的身体:“还有哪里受伤?”

    他们各讲各的,似乎根本不在意对方的话题。

    甘雨说:“你也和我一样,是不是?”

    而魈掀起她的衬衫下摆,洁白柔软的小腹上有几处深乌的淤青,那是被小半人高的书本砸出来的。

    在魈的认知里,淤青没什么好治的,只能等它慢慢化瘀。然而这些乌青在她身上是如此扎眼。

    他站起来:“我去问药,你不要乱动。”

    “没关系,我不痛的。”他们的对话终于搭上轨,甘雨神色柔和,看起来毫无棱角,“回家我会找医药箱的……别去好不好?我不喜欢医务室。”

    而他也是。

    她是在为他考虑,然而魈不大领情。

    但甘雨的目光却已经顺着他的手腕,落在被护臂包裹的手臂上。

    魈说:“想都别想。”

    除却夏季校服衬衫,魈一直戴着长度深入袖口的护臂,将手臂严严实实地遮起,可从没有谁见过他打球。一开始尚有大大咧咧的男生找他一起去球场,均被毫不留情地拒绝,再后来,对着那张完全谈不上友善的冷脸,也没人敢再去询问。

    甘雨的样子,却好像知道那下面是什么。

    她问:“你叫什么?”

    魈只给她一个冷眼。听起来实在是一句废话。

    甘雨还是盯着他,一字一句念得很清晰:“你是哪位夜叉?”

    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比往常都要更为冷淡。

    “没什么好讲。”

    甘雨便不问了,眼里的光黯下去,细长手指绞着手肘上纱布的结,脚尖点地,微微内缩,看起来又乖又可怜。

    魈将视线投向别处。

    “……金鹏。”

    日光泡入缄默的茶水,秋老虎添上引火的柴,凉亭被习习绿植环绕,教室的书声,球场的呼喊,都是另一个国度的事。

    少年少女之间的间隔有些微妙,伸直手臂恰好能够碰触,平放下时,彼此的指尖又隔着一本书的距离。

    细弱的声音蒸腾在滚热的茶水里。

    甘雨说:“我很想念你。”

    这个为今繁荣昌盛的国度,某些角落也曾一度陷入战火。

    战争藉由欲望而起,又反哺出更多漆黑的欲念。

    出于领导者的恶趣味,不被允许降生的改造人在尚为胚胎组时就植入花卉的芳香油加以甄别。

    在国家机器粉碎动乱时,豢养在深处的「麒麟」与自尸山中归巢的「金鹏」,是唯二存活的实验体。

    其胚胎组记录为——清心。

    9

    魈见过甘雨,在年岁尚幼的时候。

    粉雕玉琢的孩子依偎在大人膝下,睁着色泽瑰丽的眼安静地望过来,婴儿肥的面颊,蓬松卷翘的头发,干净整洁的衣裳,完好无损的皮肤,她看起来可真像是教堂外那些雕塑的小天使动起来的模样。

    和自己在两个世界。

    年幼的魈伤痕累累,他别过脸,不去看她。

    虽是第一次见,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实验室宝贵的麒麟。而他是仅存的夜叉,时至今日都困囿于过去犯下的血债所垒砌的梦魇。

    夜叉与瑞兽,相去遥远,无可交游。他心知肚明。

    可直到重逢,彼此都已从幼童抽条为少年,魈还是记得她。

    她忙碌,深受欢迎与喜爱,她在窗边养了几盆花,只偶尔会来看一下。

    填了几十个年轻孩子的教室总是嘈杂,课间人声鼎沸,座位离得那么远,魈还是克制不住地留意着甘雨。

    却在她目光投来前垂下眼帘。

    假期时他们也经常见面,大部分时候约在图书馆。魈并不多么喜欢公共空间,只是收养他的夫妇开着热热闹闹的饭店兼旅舍,去甘雨家则总要经过几重门禁,留云女士的眼神刀子一样刮在身上,他虽不在意,但被盯着一切动作总归不舒服,甘雨也容易拘谨,他总是希望能直接见到她的,但翻窗放在现在显然不是个好主意。几相权衡,最终在图书馆长期约了自习室。

    寒假第一天,魈没有学习的心思,他问她:“你假期有安排吗?”

    “应该没有。”甘雨回想着,“留云姨也没有提过要去哪里。”

    “那就走吧。”魈从习题册中抽出一张纸片推给她。

    “这是……什么?”甘雨吓到了,“机票?明天的?”

    “嗯。”魈理所当然地点头,“你不是说想看雪?这是最快的航班。”

    “诶?我什么时候……”甘雨话未说完就掐去后文。她想起来了。

    那是潮热的暑气尚未过去时的事。

    甘雨照顾着她那盆娇贵的清心,抬眼见到雨水从窗玻璃上划下繁茂的枝杈,突发奇想地提了一句:“不知道雪是怎么样的呢?”

    魈停下翻书的手:“你想看雪?”

    “只是突然想到而已。”甘雨放下除草工具,“我知道雨和雪肯定差了许多,只是……到底从没见过。”

    魈完全不懂得说话婉转的艺术:“那是不想看?”

    “不,怎么说呢……”并不习惯直言自己的欲望,甘雨有些困扰地组织语言,“我是个没见过雪的南方人……还是会有好奇的。”

    “只是想一想而已,现在还是夏天呢。”她将话题草草带过。

    却不想他一直记到了冬天。

    可是……

    “明天就走,怎么来得及?”甘雨在心中粗略列出事项,便只觉一阵发晕。

    “为什么来不及?”魈不理解,“明天还未到。”

    “但行李……”甘雨的声音摇摇欲坠。

    “缺的届时再买。”魈一锤定音。

    那天他们早早便散了,因甘雨一直焦虑不安。

    分别前魈犹豫了一会儿:“……需要的话就来找我。”

    “嗯……?没事哦,我自己可以的。”甘雨才回神,微笑着同他挥手道别,“那明天见,魈。”

    魈也说道:“明天见,甘雨。”声音很小,她有没有听见他并不在乎,无论如何他都会目送她走出视线范围。但今天,奇异的,或许是被她的情绪感染,魈竟然也有了一点紧张的错觉,似乎时间很紧迫,有什么要来了。

    他忽然就觉得“明天见”是句很不错的话。

    明天还能再见。

    明天就能再见。

    ……明天才能再见。

    那“明天见”也不见得多么好了。

    次日魈去甘雨家里接她,看见几大箱行李,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伸手去搬。反倒是甘雨惊诧:“你就带这一点行囊?”

    不夸张地说,他俩的行李,一个看起来像是放学后去网吧,另一个瞧着像是要举家搬迁。

    “你带了冬衣吗?”

    “我不需要。”魈的语气十分自然。他还有些不解,按理说她也不需要才对,他们的体质不惧怕这些。

    “那太好了。”甘雨笑起来,“我的准备能派上用场。”

    她也准备了他的部分。

    “南方卖的羽绒服据说与北方的不能比……”她念叨着,“不够保暖的话再买好了。”

    魈察觉异样:“你准备了什么?”

    且不说她一天不到的时间从哪里找到那么多行李塞进去,还有给他穿的男士衣裳……

    “我查找了很多攻略。”甘雨眼睛闪闪发亮,“景点、‘本地人才知道的好地方’、不同交通方式的路线和发车点、所有评价好的旅店,我都记了喔!”

    魈:“……”

    他们难道不是去看雪的吗?他很困惑。不过既然她想玩、干劲满满,他自然陪同。

    “这么热闹?”上方传来矜重的女声,留云女士优雅端方地倚着楼梯扶手。

    “留云姨。”甘雨唤道,“昨天说过的,我要与魈一起去看雪。”

    她有些高兴过头了:“您真的不和我们同去吗?”

    “我像是没见过雪的小丫头吗?”留云懒洋洋地反问。

    他可没有邀请我。留云女士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要是跟去那小子可不敢有怨言,但也绝不会给什么好脸色就是了,徒给自己添堵。

    她远在甘雨之前就见过他了,只是这孩子对她虽无不敬,却也是冷淡而谨慎,习惯性地保持距离,同甘雨在一起时倒随性许多。

    什么时候她才和战友们从战壕中接来这两个孩子,替他们挡下上面的监视,现在竟然都这么大了。

    身为家长与监护人,她想说点殷殷的嘱咐,但魈的武力她是知道的,由他来保护甘雨出不了什么差错,至于人情世故,她与魈加起来再乘以十倍都抵不过一个甘雨。

    左思右想没什么好叮嘱的,留云女士悻悻然,只能甩下一句“玩儿得开心”。

    魈买了连座的票,旁边没人的位置也一并买下,便于甘雨选座换座。她想,真奇怪啊,明明连机票可以网上预订都不知道,却会在现场订票时做这些。

    “我只是好奇问一下哦,不想回答也可以的。”甘雨看着窗外的云顶与天穹,“你的旅费是从哪里来的?监护人给的零花钱?”

    “以前……”魈斟酌着,“做生意的时候,还不懂,但是有人说钱该存下来,所以就存了。不乱花的话,至少够我再活三百年。”

    “我的话……我现在已经可以赚钱了哦。”甘雨侧向他,偷偷地笑了,小声说道,“我也不想用那些抚恤金。”

    魈不明白为什么她说笑要遮掩。只是那笑静悄悄的,带着赧然,他看着便觉心中宁静,纷争、血债、梦魇,什么都没有了。

    抵达时天上飘了小雨,还是雨夹雪,细小的雪粒同雨丝一般,黏在身上不一会儿就化成极小的水珠。甘雨穿的是黑色呢绒大衣,看得更清楚,她语带惊喜:“是雪花……好精致的形状。”

    “今天是小雪呢……”她抬头,若不是目力够好,恐怕就只能根据深色的背景来看雪。因是小雪,雪粒落在面上也轻到难以感知,至地便化,了无痕迹,更不用谈积攒,似乎是白跑一趟,但甘雨还是很高兴。

    而她的视野很快被黑色覆盖。魈撑开了伞,黑色的伞面足够大,完全能罩下两个人。

    “这算什么雪。”魈的语气不是很好,天公如此不作美,他反被激起了一点少年心性,“回去买票,换个地方。”

    “没关系哦。”甘雨打开手机,指着天气预报的小小标识,“你看,明天就是大雪了。”

    他们找了一家评价不错的旅舍入住。

    甘雨竖起两根手指:“您好,请给我们……”

    “一间房。”魈说。

    “……嗯?”

    “我不能距离你过远。”魈一本正经,他是认真在解释,“门窗需要上锁,墙壁不能打通,住另一间房十分影响行动,门卡要留给我一张,我会在门口守夜……”

    甘雨转回去:“您好,一间双人房。”

    放好行李,关上房门,甘雨才来追究未竟的话题。

    “你做过保镖?”她眉心微蹙,“你那时候才多大……”

    “做过一次。”魈平静地回答,“领头要我背下保镖守则,每一天夜里要拦下十几次暗杀,不能吵醒雇主。所以很危险。”

    甘雨一怔:“……我不知道这些。”

    “你不知道的有很多。”魈以可怖的行动检查着房间角落,“我也不知道你许多事,所以没什么。”

    双人间是两张单人床,中间贴心地安置了帘子隔开。甘雨趴在窗台,外面仍是雨夹雪,同普通的毛毛雨似乎没有区别,至少她看不出什么来。

    “明天真的有大雪吗?”她喃喃自语,“睡一觉醒来会是怎样的呢?”

    魈在她身后回复:“睡一觉起来就知道了。”

    她转过身,看见他也已经换上了带来的新睡袍,暖气开得很足,魈的袖子随意挽起,手臂上有青色的纹路蜿蜒着深入衣袍。

    他向她递来一杯热牛奶,甘雨接过,没问这是从哪来的,只直白地盯着他的手臂。

    “这就是‘金鹏’吗?”她问。

    他正等着这句话:“嗯。”

    甘雨却没再多说什么了,安静地饮下牛奶。魈感到轻微的失落,但他不是会主动开口的类型。

    还在学校时,甘雨极力讨人喜欢,想要融入普通人中,为支离的自我寻找归属,魈则抗拒着人群,丝毫不愿改变。然而一板一眼的行动轻易泄露出,他们都是十足拙劣的模仿者。

    甘雨不能见血的癔症,魈时刻准备应对受伤的神经质,鲜花、阳光与甘霖持续的滋养下,过去留下的、深入灵魂的烙印,仍如源源不绝的苦雪,至今未消。

    但现在,他们在陌生的城市,在温暖的室内,没有旁人,也不认识其他任何人。

    “感觉很奇妙。”甘雨慢慢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和同龄人一起旅游。”

    比那更特殊的,和她唯一的同类一起。

    于是他便想,来日方长。

    “晚安,魈。”甘雨拉上灯。

    “明天见。”魈说。

    她在帘子那头很轻地笑了一下:“这时候就不该说‘明天见’了。”

    “……不过当然也是随你喜欢。”她补充道,“不要再拘泥于‘应该’,我会努力的。”

    甘雨作息稳定,完全不认床,所以哪怕是她第一次和同类出来旅游,也很快就睡着了。

    魈睁着眼睛,面上毫无困意。柔软的床垫拉扯着他向下坠落,记忆与神经却要他时刻清醒。甘雨一句话带过、轻易解决的问题,在他这里还是大难题。怎样与人在卧榻之侧安寝?

    他清除杂念,静澈身心,听见帘子另一边和缓的呼吸。

    那是甘雨的。他意识到。

    他又直挺挺地躺了一阵。然后翻身坐起。

    魈站在甘雨床前。背对着窗,漆黑的影子便藉由月光打在她床上,扭曲着,像只振翅啼鸣的大鸟。

    月亮又向前走了一些,月光从背面照到他半边侧脸。那是稚童一般懵懂而好奇的神情,毫无狎昵。这张材质特殊、绝不肯被旁人涂抹的白纸,对着其他颜色起了兴趣。

    魈看了眼窗外。

    雪一直下着。

    第二天甘雨醒来时,魈已经起了。她揉着眼睛和他道早安,然后去拉窗帘——昨晚拉上了吗?她才睡醒,还记不清。

    然后她被震撼到了。

    “雪……大雪!”她简直语无伦次,“全都是白色的,积了好多……”

    天地间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多纯净的白色。厚厚的雪盖在建筑物上,铺满了道路,唯一裸露的的唯有顶着雪帽的植株,光秃秃的树,金叶、红叶、紫褐色的枝叶、还有青绿的灌木,她从未同时见过那么多颜色——在甘雨的认知里,树木四季都落叶,也四季都葱郁,掉光了叶的是枯死的树,第二年绝不会再泛青。

    她立时要打开窗,却发现触手冰冷湿滑,一时力气使得小了竟打不开。

    还不等她再加点力气,魈已经从另一边把窗户扯松,又让出身来。

    甘雨将窗拉开一点,便先被窗棱外侧凝结的冰晶吸引:“窗户竟然结冰了……还有冰凌……”再打开一点,寒风卷着比昨日粗暴许多的雪粒扑了满面,她连忙关上。

    整个世界在一夜之间就变得无比新奇。

    甘雨趴在窗台上,认真地看着窗外的一切。

    她急匆匆跑去洗漱,给自己穿戴好厚厚的衣物,给魈也准备了同样的,他默默地穿上。走到旅舍门口,甘雨毫不犹豫地推门时,魈才猛然想起什么:“等……”

    “呜哇——”

    甘雨踩着门前台阶上的冰滑了一跤,重新摔进门内,正正撞上阻拦她的魈。

    魈的手抓住了门框。

    “抱歉,你、你还好吗?”说来丢人,甘雨还得先抓着他小心翼翼地站稳,才能来关心他。

    魈捂着下半张脸。

    “我、我砸得很重,对不起……” 她的脸越来越红了,不知是急的,还是羞的。

    魈低头,肩膀颤抖,无声地笑了出来。

    甘雨愈发窘迫:“你……唉,笑就笑吧,你笑一笑也好。”

    等他抬头,又是一张表情寡淡的脸,神色比之以往,却已柔和太多。

    雪真的很厚,甘雨第一次见大雪,便是到了她小腿的深度的积雪。而雪还在下,漫天白茫茫,即便魈帮她撑了伞,也照样有无数雪粒被拍到脸上。她刚拿出手机,还在解锁,屏幕便扑上许多不请自来的雪粒,又自顾自地融化,屏幕顿时湿漉漉,吓得她立时收了起来,拍照也不敢。

    确实是大雪了。甘雨看向身侧。魈举着伞,她便帮他戴上卫衣与外套的兜帽。魈凑近了一些。虽然听不大出来,但她知道魈是在用回忆的语气同她说话。

    他说:“雪积起来以后,就可以挖着吃了。”

    她问:“那雪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味道?”他略作思索,“先是很凉,然后骨髓里发暖。”

    这当然是过于糟糕的体验,但他一无所觉。

    “像这样?”甘雨蹲下身抓起一团雪,触感又软又松散,像沙、像盐、像更轻柔的什么,但在被更细致地感受前,雪已被手掌捂化了一点,刺骨的雪水渗透下来,她松开手。

    “我还是觉得雪天应当吃热乎的汤食。”甘雨也为自己戴上兜帽,“我们去吃火锅,好不好?”

    “随你。”魈习惯性答道,随后才慢吞吞添一句,“不要辣。不要重油。”

    积雪虽然厚而松软,但道路上的雪被踩实以后,行人的温度,自身的密度,都叫它变作灰色的冰路,走上去滑的厉害,甘雨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走得很慢,紧紧抓着魈,于是魈也走得慢了。

    说来他们关系虽然好过头了,但并没有过什么亲密接触,最近的那次是甘雨受伤,她攥着他手腕,而他帮她处理伤口。除此以外,他们确确实实矜持守礼,连被人群推挤在一起都没有过。然而雪天路滑,他们穿着厚厚的冬衣,像两座笨重的小山,隔着厚厚的、使手指灵活性大打折扣的手套,他们牢牢地拉着手,既担心滑倒也担心失散,仿若第一次出门探险的小孩子,如临大敌。

    “之后我想试试堆雪人。”甘雨说。

    魈咽下热汤,脸被蒸得泛红:“嗯。”

    “还有很多景点我都想去看看,做了那么多功课了。”

    “好。”

    “回去的时候我想坐火车,如果有绿皮的最好。”她想象着,“慢慢坐回去,从北到南,可以看见沿途的景色。”

    直言欲望是很羞耻的事情,她曾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也不太好,那种地方,票不富余的话,会挤着很多人,吵到你的。”她又犹豫。

    “无所谓。”魈看着她,“我不在乎旁人怎么吵闹。”

    只要和她一起。

    喧嚣烦扰的尘世在水面之下,无关紧要,只有他们是一国的。

    “你不介意的话真是太好了。”甘雨轻轻地笑起来,又温柔、又惹人怜爱。

    多么奇妙啊。金鹏与麒麟,夜叉与瑞兽,看起来动如参商,绝无交集的两种生物。然而现在他们在一起,亲昵相依——他们合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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