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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里绫华的形象营造得很成功。

    容姿端丽、品行高洁,在社交场合进退有度,在民间声誉良好,总是操持着祭典文化事宜,夜幕里站在人群中心的高台,宣布盛典开始、花火尽绽。

    盛事对民众多是欢腾的,对于主持操办者则不尽然,事前准备、中途应对各种突发状况、事后扫尾、交接,都是很繁杂的事,常常要忙碌到很晚。

    总而言之,绫华饿了。

    在圆月东出的夜半时分。

    很累,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可是更不想为这种事就叫家仆。

    绫华松懈了优雅端庄的仪态,折扇收起,点一点下巴,转瞬眸光微亮,扇面掩住翘起的唇角。

    脱掉木屐,雪白足袋踩在木地板上,剑术高超、身法精湛的白鹭公主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出卧房,在回廊上几番周转,来到厨房里。

    很好,没有人发现。

    绫华享受着这样偷偷地、不为人知的小小出格,成为白鹭公主以后,自在的时间比起从前单纯作为神里大小姐时要更稀少,因此难得捉到机会,她自然不肯放过。

    绫华一边动作轻巧地在厨房里翻找食材,一边小声哼着歌,为自己做了一份茶泡饭。

    在旁人眼里,绫华小姐是名门出身,自幼当是锦衣玉食,吃的都是庶民难以想象的山珍海味,哪怕是同属贵族的人,大概也绝难想到,绫华最喜欢的食物,是如此普通的、工序简陋的茶泡饭吧。

    家门落魄时,她没有资格决定餐食如何精美,家风亦无奢贵之习,因而怎样“平民”的食物,她都是尝试过的。而作为白鹭公主走访民间后,她从一位农妇家中学会了茶泡饭的做法,简单易学,哪怕是她这样会让托马摇头的厨艺,也能够轻松做出来,味道还不赖。

    这样的食物,就是她最青睐的。

    在厨房中辗转的绫华,并没有发现庭院里的兄长。

    身为公务缠身、夜半归家的成年人,绫人撞见了这样的场面,护卫巡逻并不经过这里,他的外衫还搭在臂弯,风尘仆仆,一身疲惫。

    但那些积攒的倦怠在见到妹妹时烟消云散。

    初初和妹妹一起练剑时,那种想要微笑的心情,久违地静澈了身心。

    绫人对于妹妹没有太多威严,他是足够亲和的兄长,眼下却只是远远地看着绫华,并不出声打扰。

    因为他能感受到,妹妹此刻更希望独自一人。

    她珍视着没有“神里”、也没有“白鹭公主”,仅仅是作为普通的少女绫华的短暂时光。

    而绫人享受着妹妹的成长过程,既包括她的坚韧执着、风雅知礼,也包括她一切温柔的、可爱的、跳脱的纤细心思。

    虽然还年轻,却已然成人、久居高位,深刻诠释“英才”一词的绫人并没有意识到。

    他理所当然地隐藏起自己沾染了阴暗与血腥的那一面,却要注视着胞妹的每一幅面孔、每一种情绪,状若宽和,却要她毫无保留。

    不过,即便他意识到了,大抵也不以为意。

    他是家主、是兄长,应荫庇家族、保护妹妹。

    他们是骨肉至亲。

    理当如此。

    绫华十余岁,正是青葱年华的少女。

    绫人想着。

    他过早投身政治,太忙碌,也太谨慎多疑,大多数温情都给了家人,很难再去信任旁人。

    然而绫华身上还留存着他悉心呵护的天真与柔软,与他在一起时语笑晏晏,独自一人时却难免有些寂寞神色,对月空怀。

    她想要朋友。

    托马的距离太近,身份上是家臣,这些年更像是家人。

    或许,女孩子会更好些?

    绫人在脑中逐一排查。

    长野原烟花店的小姑娘与绫华年纪相仿,以前与店主打交道时,常常见到她被带在身边,想必那就是下一任继任者了,他记得那是个活泼爽朗、一望见底的孩子,没什么心计,只是快人快语,绫华应当不会感到苦恼,说不定还会很投缘。

    脑中过了一遍,绫人便有了想法。

    社奉行与长野原家的往来早有渊源,长野原烟花会也由此产生,接任的少女店主青出于蓝,那么日后的庆典里,社奉行倾向于多办些烟花表演也是情有可原。

    他只不过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绫华与宵宫在一次次合作中逐渐熟悉起来,如他所想,关系看起来还不错。

    但一日夜晚,在本部宅中办公的绫人从打开的窗中见到妹妹归家,却满面通红。

    “怎么了,绫华?”他很有些惊讶,走出书房拦下妹妹,表情柔和而关切,隐带鼓励,微微弯腰,手轻轻搭上她肩膀,是一种回护的姿态。

    不论她这神情是出于羞还是耻,都足以令一位兄长警铃大作、敌意顿生。

    绫华却支支吾吾,话没说清楚,脸颊却更红了,霜蓝色鬓发后的耳尖也热得滴血一般。

    她说不出口。

    绫人却了然,力道轻柔地半揽着她的肩膀,将她带进屋里,又拉上障子门,关好窗户,阻隔外界,造出一个既能阻隔雷雨、又能说悄悄话的安全屋。

    屋内没有旁人,书柜与屏风将空间分隔,长长的书案上摊开着批到一半的公文,案牍散落一桌,地上也滚着卷轴,绫人的书桌一如既往的凌乱,但这种乱却在此时给了绫华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像是冬日里睡过的被褥,合该乱些,对晨起之人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她放松下来,转眼见到兄长如临大敌的神色,不由先轻笑出声。

    “我没事,哥哥。”她很小声地说道,因害羞而迟疑着,“今日事情谈得晚了,宵宫小姐——就是那位烟花专家,她邀请我去……泡澡。”

    绫华面上红霞半分未褪,声如蚊呐:“她说,‘泡澡’是……很多人泡在……同一个池子……”

    公共浴场这种事物,着实是超出了大家闺秀的承受范围。

    她为此面红耳赤,却浑然不觉将此事说与兄长有何不妥。

    在绫华潜意识里,一度相依为命的哥哥是有别于男人与女人的、完全不同的概念。

    原来如此。

    绫人安抚地顺着她的背:“你没有去吧?”

    说着疑问的句子,却是早有答案的肯定语气。

    绫华迅速摇头。

    “绫华知道,天守内设有‘御温泉’吗?”绫人语气舒缓,面色平和,仿佛在教导她,那不算什么。

    “泡热泉对身心皆有益处,因而在民众与官僚中都很容易受欢迎,御温泉不论是加热泉水的仪器,还是泉内移植的植株,都是最上等的,泉水内也特意加了许多优质矿物,促进身体康健,是稻妻最好的一处温泉。其内,不同等级的官员都严格划分区域,设有许多隔间,私密性不错,因此也是官员议事常选择的地点。”

    “温泉最早是由纳塔传进来的文化,纳塔多火山,有天然热泉水,水中富含火山矿物,泡温泉在那里是很寻常的。据我所知,最近町街也开了一家温泉馆,那位店主小姐邀请你去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民间温泉店,温泉内少有门道添加珍贵矿物,所以比起调理身体,‘沐浴’的功能更多些。”

    “绫华自幼与她受的教育、环境不同,许多生活方面的理念会有差异,也是很自然的。”

    绫人耐心地开导妹妹。

    绫华面上的红晕、肢体上的僵硬,都被他的不紧不慢的言语、轻缓拍着背部的手掌,一一化解。

    褪去羞涩与不适,绫华展现出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哥哥也泡过温泉吗?”

    “我是没有过。”大少爷坦然道,“没有时间,也没什么兴趣,若要商榷事务,我也不需要借助汤泉营造的那种、所谓坦诚相待的环境,来使对方放松警惕……”

    他顿住话头,面上极快地闪过一丝懊恼。

    居然是他自己在兄妹相亲的环境里放松警惕,说出了不该让妹妹知道的事情。

    不过好在,绫华同样在这样亲昵的氛围里失去敏锐,并未发现兄长言语中的问题。

    她只是目露柔软的担忧:“温泉既然对身心有益,御温泉又设有隔间,那哥哥用以放松也好呀。”

    他太过劳碌了。

    绫人在这件事上向来对妹妹毫无底气,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地敷衍过去。

    绫华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她想将话题引回来,于是回想宵宫的话。

    ——男汤,女汤,甚至是无法理解的混浴。

    话又说回来。

    毕竟是青春的年纪,她难以遏制地感到好奇。

    男人的身体是怎样的?

    绫人注意到她的视线。

    他已是适婚的年龄,内里又生来带着些离经叛道,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通通知晓。

    “你想知道?”他挑起一边眉毛,这神态透出极罕见的轻佻,口中却说着告诫的话,“可不要单单为好奇就去关注男人的身体。”

    他们原先是坐在一起说悄悄话,现在,他站了起来。

    身姿高挺,肩宽腰窄,缺乏起伏。

    这样的身体,投下的影子足以将她完全笼罩。

    绫华的神情还带着充满信赖的纯真。

    兄长是男人,男人却不是兄长。

    出于自小被教导的礼节,他们不曾产生过与人共浴的观念。

    但对彼此生出兴味,其实并不觉羞耻。

    门窗闭合,夜毕竟已很深,地灯中烛火摇曳。

    一切不足为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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