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绫人并不是没有时间观念的人，相反，他的工作里有大量的时间词切割开来，某月某日与哪个官员见面，某某日在哪里开议事会，什么时候要主办什么祭典仪式，于何时开始准备云云，都详细地记录在日程表上。
但这一个个时间词仅仅是串联起公务的媒介，并没有过多的意义。
所以直到他立在高高的影向山顶，从鸣神大社的偏僻处望见西北方离岛那遍染的红枫，才恍然意识到，秋已深了。
聪明人之间的合作总是谈得很快，因而这一回绫人在鸣神大社待的时间也不长，太阳落海前就回到神里屋敷，享受了难得的闲暇。
屋敷本宅坐北朝南，院门西开，日色西沉时，影向山高大的影子将屋敷笼罩，这份夏日的阴凉到深秋时节就显得有些冷了。
绫华在日暮时分归家。
绫人虽然就在半敞开的茶室里，但他坐在西边的坐垫上自弈，恰好背对着院门的方向，没看见她。直到绫华从他身边走过，在矮桌东边坐下时，他才从棋局中抬眼。
这座屋里，无需传唤便能与他平起平坐的，唯有一人而已。
“发生什么了吗？”绫人放下手中的棋子。
他一眼看出妹妹有心事的模样。
绫华取出一个粗布缝制的小布袋放在桌上，抽开绳结，露出内里的茶叶。
生在稻妻名门笔头的神里家，绫人多年富养下来的眼光自然能发现那是很粗陋的茶叶，若和家里常备的极品茶叶相比，说是草根也不为过。
但绫华的动作与神情都十分珍重，绫人便也觉察出异样的气息，作出倾听的姿态。
“我今天遇到了一位老妇人。”
绫华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漂浮着，她的声音寒泉一般清凌动人，是很适合讲述的声线。
“我路过一座老宅时，她正在里面一边弹奏木琴，一边用苍老的歌声唱旧曲，或许她的耳力很好，听见我站在门外的脚步声，所以问我是谁。”
“我不想让她困扰，便谎称自己是附近迷路之人。她邀请我进屋，我才发现她双目失明，是天气晴朗时会在街边弹唱卖艺那位老妇人。她膝下无子，孤身一人住在老宅里，也许是太过寂寞，她把我当成是普通少女来聊天，同我讲了木琴的做法和弹法，最后还送给我一些珍藏的茶叶。”
绫人安静地听她说完整件事。
绫华浮动的目光落在那些干瘪的粗茶上，声音轻轻的。
“哥哥，今天我有很多次想起父亲和母亲……他们如果还在，想必也会有这样老去的一日。”
他温柔地看着妹妹：“是啊……我们会好好赡养他们的，那时候的我们，应该不会让他们失望。”
他们对坐，思念双亲，回忆过去的时光，却也并不感到苦痛。
绫人收起残局，将棋盘与棋子搁置在地上：“愿意让我也享用一番贵人的茶叶吗？”
绫华被逗笑，若有若无的愁绪便散开了：“当然。”
他点醒了她，有来有往，她会带着回礼——或者说，见面礼，多多去探望老人的。
晚霞隐没于海平线，天色暗下去，茶烟袅袅笼罩一方茶具，兄妹二人郑重地分享了这粗劣的茶。
晚风穿堂，带着不够舒适的冷意，他们应当回到温暖的屋里。
“绫华。”
绫华起身的动作慢了一步，抬头时兄长已经迈步到她身前，搭着她的肩膀弯下身来。
拨开发丝，额头相抵。
绫人道：“我在这里。”
绫华额发乱了，她并不在意，彼此碰触的温度与感觉是如此真实。
她望进兄长的眼睛，距离太近，有一种睫毛都要相交缠的错觉。
“我知道。”她轻声说，“我也在这里。”
已经是深秋了。
很快便要入冬。
隆冬的雪落下，天地间银装素裹，与多年前的那场雪并无二致。
神里屋敷却不再是肃穆冷清、上下缟素，茶室经由诸多地灯照明，庭院被托马装饰得五彩缤纷。
长青的松柏上落了雪被，有家仆在惊呼：“这棵樱树枯死了吧！”
绫华捏紧了手中的扇柄，纤细手指被冷风吹得泛红。
绫人将不知道从哪儿藏着的暖手炉塞给她，又淡声吩咐家仆不要动那棵枯木。
哪怕暂时不明白她的用意，他也会按照妹妹的心愿去做。
“哥哥。”绫华捧着暖手炉，呼出一团白气，“我看到枯木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想，逢春之际，它再度开放的样子。”
所以……
已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
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互相依靠，彼此扶持，一直一直在一起。
永远也不要分开。
所以不会像老妇人那样孤独。
——你也在这里。
那是除却对父母的思念以外，他们都能想到的另一件事。
9
年初，将军颁布眼狩令。
数月后，海祁岛组建了具有规模的反抗组织。
相隔不久，天领奉行全境征兵，率部出征平叛，战线一路撕扯至八酝岛无想刃峡间，久攻不下。
稻妻的局势愈发紧张起来。
将军高坐天守，对战事不闻不问，绫华代社奉行递上的奏折都被天领奉行与勘定奉行拦下，忧虑不安。
绫人深处稻妻政局中心，耳目遍及全域，对许多事都更早便见微知著。
譬如，另外两奉行与愚人众的暗中往来，至冬国船只的政策倾斜，又譬如，在风之国声名鹊起的荣誉骑士。
更早之前，那些带着面具的不速之客，已经在他这里碰过几次软钉子了。
「神里家能从此次事件中幸存，还是将军宽容。从今往后，切莫忘了将军的恩典。」
这是数十年前，八重宫司留给神里家的、被宛如祖训一般传承下来的警示。
上一任家主重病之中，也曾有一日，回光返照一般，神采奕奕地将绫人招来，说了许多叮咛嘱咐，其中便包括这一条。
或许是祖辈的教训太过惨重，又或许当真父子连心，前代家主觉察出绫人的异心，才将这番话珍而重之说与他听。
只是绫人远比父亲想的要更为聪慧，也更为深远。
尽管在他心中，确实是守护家族的信念高于一切，但绫人也明白，稻妻因雷神的守护而存续；唯有稻妻安定，才能保证家族长久繁荣。
不论今后稻妻局势如何发展，唯独神里家不可向御建鸣神主尊举起叛旗。
——即使心有异向，也只能隐入深藏在表象之下的暗河。
“宫司大人这一着棋，可真是……”
绫人摇摇头，轻不可闻的词句被揉碎在海风里。
他放任了妹妹与托马的暗中奔走，偶尔才出手替他们收尾，料理一点小忙。
这其中动作最大的，也不过是他无时无刻不隐去妹妹的痕迹，到了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能清清白白摘出来的地步。
时间推移，稻妻如一片死寂的海域，下方暗流汹涌，暗礁密布，漩涡震颤着，脆弱的表象摇摇欲坠。
而最大的变数，那位来历不明、却无需神之眼也能调用元素力的旅行者，在助力岩之国击退魔神后，踏上了远海的征船——
风暴就要来临。
绫人如此预感。
他倚着护栏，静静看着庭院另一头，妹妹的刀光在月色下凛然夺目。
她的居合又有进益了，在绫人眼里，妹妹的一切表情与动作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
绫华深深地期待着那位旅者的到来。
绫人想的却不过是些无趣的事。
道德感足够强、没有立场、武力高超，甚至很可能与神明有交集。
再合适不过的破局者。
旅行者入境以后，绫人近乎刻意地避开了任何与对方往来的可能。
原本在战事下，民生多艰，他比往年还要忙碌，归家的频率都低了，因此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但同时，他绝不会拒绝妹妹。
绫华是带着笑容向他提起那位新朋友的。
——朋友。
生在贵族名门，朋友是最不值钱的词，不论与谁见面都能直呼一句与君神交已久，比起嫉恨排挤的政敌、利益相交的盟友，“朋友”这个词最本真的含义，反而成了奢侈品。
妹妹自小便会隐隐向往地望向熙攘的人群，长大后被敬而远之地对待，反而会在人后流露落寞神色。
她的朋友很少，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朋友。
绫人不难猜到她真正的心愿。
所以，你认为，那个人就是你一直等待的，能够与你平等相对、并肩而立的友人……是吗，绫华？
绫人微笑着倾听妹妹的话语，她屡次提起的旅行者做过的事，他说不定比她知道的要更多。可是，这是妹妹视角下的旅行者，是任何终末番的暗探都探查不到的真心。
兄长的角色到底不是能面面俱到的，既然友情使她快乐，那么绫人对此乐见其成。
自然，兄长就做兄长该做的事。
在这份跨越身份的友谊里，全力保护妹妹，再据此酌情为对方送去一点助益。
至于友情萌生之初的试探与苦肉计，都当作家妹真诚的阳谋一并收下吧。
他不动声色地想着。
然而，很快他便觉察出异常。
最开始，那只是几乎毫无根据的违和感而已。没有任何证据，仅仅是看着妹妹鬓发上端正的绳结，从唇边越上眼角眉梢的笑意，微微收拢的指节，折扇抵着下颔又向脖颈方向滑动一小寸……
这些极其细微的地方，没有错处可言，偏偏一向信奉理性与逻辑的绫人直觉异样。
缺乏信服力的“直觉”。
只是，这份直觉出现在他倾注了诸多情感的妹妹身上……不受利益驱策的感情，向来不能轻易以理智论断，亦或者，是大脑在本人都尚未意识到的时候捕捉到了威胁信息，在向他发出警告。
绫人从刻意维持的过分忙碌中抽身，认真关注起妹妹。
除却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他优秀的分析能力足够从蛛丝马迹里拼凑出实情，剥茧抽丝寻到源点。
是绫华生出了少女情思。
她在厨房里待着的时间与频率都超出往常，做出的点心意外可口，虽然不够糕点师那样专业，却独有一份松软甜蜜。
这些成品她送过兄长，也送过工作往来时的八重宫司，似乎只是有了新爱好。
但绫人回想起情报，虽然从未总结过这个方面，但要得出旅行者厨艺不错的结论也相当容易。
旅行者和身边的小漂浮物甚少去餐馆就餐，却会去木南料亭和志村屋购买食谱，去九十九物购入大量食材，从后者看来，他们至少不缺那份购买料理成品的钱。
托马对那位旅行者的评价也很不错，真心将其当做朋友，但他有时候却会看着绫华露出一点揶揄的笑，愈发多地鼓励绫华放开一些。
那种微妙的笑容，同那些总是有意给他介绍年轻女孩的老妇人很相像。
将一切猜测钉到实处的，是一日深夜。
绫华大概是不知道，她经由地灯投在障子门上的影子，从另一侧也是能看到的吧。
绫人悄无声息地站在妹妹房门前，周围没有别的光源，他的武艺底蕴到底积累更为深厚些，气息与身形都融入走道那静谧又幽深的黑暗里，一门之隔的另一位高手陷入自己的世界，并未察觉。
他注视着薄薄的纸拉门上，那一道长发披散的，纤细又柔婉的影子。
影子手的部位上还有一道扇子的形状，时而展开，时而闭合，时而高高举起，时而缓缓落下，又优雅地翻面，画圈，形状变化着，从这一头跃到那一头。
她在一遍遍练习舞步。
为那份，她甚至一开始也没能辨明的、美丽而易折的心情。
托马有意撮合自己的两位朋友，绫人在得到结论的那一刻，除却天下长辈都容易生出的，“绫华也到了这个年纪啊”的微妙心情，剩下的只是观望。
深宅贵女与天涯浪客是如此不同，互相吸引、结下情谊、乃至生出情愫都不值得意外。
然而，这故事的主人公是绫华与旅行者。
那就注定是一场露水姻缘。
他不打算干涉一滴必然会蒸发消弭的晨露。
相比起来，更引绫人关注的，是他发觉妹妹在刻意躲着自己。
他了解自己的妹妹，自然相信她不是在向自己隐瞒什么糟糕的事情，她只是过于柔软以至于敏感，很容易有些他意想不到的纤巧心思。
人是很复杂的生物，有时候越是亲近的人越难以说出内心想法，反而对着陌生人能够侃侃而谈。
绫人毕竟是极擅长操纵人心的。
只不过，被妹妹主动隐瞒这个行为本身，比她想要藏起来的那件事更令他感到不悦。
但是……
他静静地想。
没关系，我原谅你。
祭典当天早晨，兄妹二人分别时，绫人看见妹妹露出一角的扇面。
绫华的折扇很多，经常更换，看得多了，绫人也能摸清她的偏好。
这一把无疑是极得她心的，虽然很工整，却并不是全新——这会减少开合时的滞涩感。
最关键的，这与数年前那个静美的夜里，绫华向他献舞时用的那柄折扇，几乎一模一样。
虽然她最近瞒了他不少事，却依旧习惯性地仰赖兄长的判断。
他说过——“你跳得极好看。”
于是绫人便明白了，一切心事都将在今日了结。
祭典在入夜后愈发热闹，甘金岛绯樱若霞，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隔着水泽，连天守附近都能窥见一二。
绫人却难得推掉多余的工作，逆着人群的流向，穿过镇守之森，自斑驳的鸟居下拾级而上，回到神里屋敷。
盛典时刻，家仆多被宽假，允许前去放松，社奉行的大多数人手也被排遣去场地周边维持秩序、以备不时之需。
这种时候，整座屋敷都显得很冷清。
通常情况下，绫人会选择在一入院门便能望见的茶室里等待妹妹。
但今夜，他却只是在正门前久久驻足。
社奉行前有两条路，一条向上攀往影向山顶鸣神大社，一条向下深入永无日照的镇守之森。
绫华会从哪条路回来呢？
他漫无目的地猜测着。
这是一场结果已知的豪赌。
旅行者大张旗鼓地寻找失散的亲人，除此之外心无牵挂，稻妻只是路途中短暂停靠的一站，而不是终点。
那是漂泊不定的浮萍。
但他们是扎根于稻妻，枝叶都生长在一起的柏树椿花，不能也不愿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
绫华如此通透，旅行者也非蠢笨之人，他们不会看不清未来。
但绫人还是站在这里。
为什么？
他不去思虑答案理所当然的问题。
夜色逐渐深重，祭典接近尾声。
月亮从屋敷后的山崖上攀起，慢慢地爬上屋脊，又一点一点滑向树梢。
狸猫变戏法的摇铃声在静夜里如此突兀，却未曾有一刻能这般动听。
在铃声的间隙里，木屐踏上石阶的轻响也似乎被放大了。
绫华独自一人，步伐不紧不慢，体态一如既往的优雅。
她的双眼明澈如空镜，映入另一人的身影时浮现出讶异。
褪去情丝、愈发坚韧的妹妹，宛若一枝盛放的椿花。
绫人微笑起来。
“欢迎回来，绫华。”
-End-
绫人并不是没有时间观念的人，相反，他的工作里有大量的时间词切割开来，某月某日与哪个官员见面，某某日在哪里开议事会，什么时候要主办什么祭典仪式，于何时开始准备云云，都详细地记录在日程表上。
但这一个个时间词仅仅是串联起公务的媒介，并没有过多的意义。
所以直到他立在高高的影向山顶，从鸣神大社的偏僻处望见西北方离岛那遍染的红枫，才恍然意识到，秋已深了。
聪明人之间的合作总是谈得很快，因而这一回绫人在鸣神大社待的时间也不长，太阳落海前就回到神里屋敷，享受了难得的闲暇。
屋敷本宅坐北朝南，院门西开，日色西沉时，影向山高大的影子将屋敷笼罩，这份夏日的阴凉到深秋时节就显得有些冷了。
绫华在日暮时分归家。
绫人虽然就在半敞开的茶室里，但他坐在西边的坐垫上自弈，恰好背对着院门的方向，没看见她。直到绫华从他身边走过，在矮桌东边坐下时，他才从棋局中抬眼。
这座屋里，无需传唤便能与他平起平坐的，唯有一人而已。
“发生什么了吗？”绫人放下手中的棋子。
他一眼看出妹妹有心事的模样。
绫华取出一个粗布缝制的小布袋放在桌上，抽开绳结，露出内里的茶叶。
生在稻妻名门笔头的神里家，绫人多年富养下来的眼光自然能发现那是很粗陋的茶叶，若和家里常备的极品茶叶相比，说是草根也不为过。
但绫华的动作与神情都十分珍重，绫人便也觉察出异样的气息，作出倾听的姿态。
“我今天遇到了一位老妇人。”
绫华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漂浮着，她的声音寒泉一般清凌动人，是很适合讲述的声线。
“我路过一座老宅时，她正在里面一边弹奏木琴，一边用苍老的歌声唱旧曲，或许她的耳力很好，听见我站在门外的脚步声，所以问我是谁。”
“我不想让她困扰，便谎称自己是附近迷路之人。她邀请我进屋，我才发现她双目失明，是天气晴朗时会在街边弹唱卖艺那位老妇人。她膝下无子，孤身一人住在老宅里，也许是太过寂寞，她把我当成是普通少女来聊天，同我讲了木琴的做法和弹法，最后还送给我一些珍藏的茶叶。”
绫人安静地听她说完整件事。
绫华浮动的目光落在那些干瘪的粗茶上，声音轻轻的。
“哥哥，今天我有很多次想起父亲和母亲……他们如果还在，想必也会有这样老去的一日。”
他温柔地看着妹妹：“是啊……我们会好好赡养他们的，那时候的我们，应该不会让他们失望。”
他们对坐，思念双亲，回忆过去的时光，却也并不感到苦痛。
绫人收起残局，将棋盘与棋子搁置在地上：“愿意让我也享用一番贵人的茶叶吗？”
绫华被逗笑，若有若无的愁绪便散开了：“当然。”
他点醒了她，有来有往，她会带着回礼——或者说，见面礼，多多去探望老人的。
晚霞隐没于海平线，天色暗下去，茶烟袅袅笼罩一方茶具，兄妹二人郑重地分享了这粗劣的茶。
晚风穿堂，带着不够舒适的冷意，他们应当回到温暖的屋里。
“绫华。”
绫华起身的动作慢了一步，抬头时兄长已经迈步到她身前，搭着她的肩膀弯下身来。
拨开发丝，额头相抵。
绫人道：“我在这里。”
绫华额发乱了，她并不在意，彼此碰触的温度与感觉是如此真实。
她望进兄长的眼睛，距离太近，有一种睫毛都要相交缠的错觉。
“我知道。”她轻声说，“我也在这里。”
已经是深秋了。
很快便要入冬。
隆冬的雪落下，天地间银装素裹，与多年前的那场雪并无二致。
神里屋敷却不再是肃穆冷清、上下缟素，茶室经由诸多地灯照明，庭院被托马装饰得五彩缤纷。
长青的松柏上落了雪被，有家仆在惊呼：“这棵樱树枯死了吧！”
绫华捏紧了手中的扇柄，纤细手指被冷风吹得泛红。
绫人将不知道从哪儿藏着的暖手炉塞给她，又淡声吩咐家仆不要动那棵枯木。
哪怕暂时不明白她的用意，他也会按照妹妹的心愿去做。
“哥哥。”绫华捧着暖手炉，呼出一团白气，“我看到枯木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想，逢春之际，它再度开放的样子。”
所以……
已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
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互相依靠，彼此扶持，一直一直在一起。
永远也不要分开。
所以不会像老妇人那样孤独。
——你也在这里。
那是除却对父母的思念以外，他们都能想到的另一件事。
9
年初，将军颁布眼狩令。
数月后，海祁岛组建了具有规模的反抗组织。
相隔不久，天领奉行全境征兵，率部出征平叛，战线一路撕扯至八酝岛无想刃峡间，久攻不下。
稻妻的局势愈发紧张起来。
将军高坐天守，对战事不闻不问，绫华代社奉行递上的奏折都被天领奉行与勘定奉行拦下，忧虑不安。
绫人深处稻妻政局中心，耳目遍及全域，对许多事都更早便见微知著。
譬如，另外两奉行与愚人众的暗中往来，至冬国船只的政策倾斜，又譬如，在风之国声名鹊起的荣誉骑士。
更早之前，那些带着面具的不速之客，已经在他这里碰过几次软钉子了。
「神里家能从此次事件中幸存，还是将军宽容。从今往后，切莫忘了将军的恩典。」
这是数十年前，八重宫司留给神里家的、被宛如祖训一般传承下来的警示。
上一任家主重病之中，也曾有一日，回光返照一般，神采奕奕地将绫人招来，说了许多叮咛嘱咐，其中便包括这一条。
或许是祖辈的教训太过惨重，又或许当真父子连心，前代家主觉察出绫人的异心，才将这番话珍而重之说与他听。
只是绫人远比父亲想的要更为聪慧，也更为深远。
尽管在他心中，确实是守护家族的信念高于一切，但绫人也明白，稻妻因雷神的守护而存续；唯有稻妻安定，才能保证家族长久繁荣。
不论今后稻妻局势如何发展，唯独神里家不可向御建鸣神主尊举起叛旗。
——即使心有异向，也只能隐入深藏在表象之下的暗河。
“宫司大人这一着棋，可真是……”
绫人摇摇头，轻不可闻的词句被揉碎在海风里。
他放任了妹妹与托马的暗中奔走，偶尔才出手替他们收尾，料理一点小忙。
这其中动作最大的，也不过是他无时无刻不隐去妹妹的痕迹，到了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能清清白白摘出来的地步。
时间推移，稻妻如一片死寂的海域，下方暗流汹涌，暗礁密布，漩涡震颤着，脆弱的表象摇摇欲坠。
而最大的变数，那位来历不明、却无需神之眼也能调用元素力的旅行者，在助力岩之国击退魔神后，踏上了远海的征船——
风暴就要来临。
绫人如此预感。
他倚着护栏，静静看着庭院另一头，妹妹的刀光在月色下凛然夺目。
她的居合又有进益了，在绫人眼里，妹妹的一切表情与动作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
绫华深深地期待着那位旅者的到来。
绫人想的却不过是些无趣的事。
道德感足够强、没有立场、武力高超，甚至很可能与神明有交集。
再合适不过的破局者。
旅行者入境以后，绫人近乎刻意地避开了任何与对方往来的可能。
原本在战事下，民生多艰，他比往年还要忙碌，归家的频率都低了，因此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但同时，他绝不会拒绝妹妹。
绫华是带着笑容向他提起那位新朋友的。
——朋友。
生在贵族名门，朋友是最不值钱的词，不论与谁见面都能直呼一句与君神交已久，比起嫉恨排挤的政敌、利益相交的盟友，“朋友”这个词最本真的含义，反而成了奢侈品。
妹妹自小便会隐隐向往地望向熙攘的人群，长大后被敬而远之地对待，反而会在人后流露落寞神色。
她的朋友很少，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朋友。
绫人不难猜到她真正的心愿。
所以，你认为，那个人就是你一直等待的，能够与你平等相对、并肩而立的友人……是吗，绫华？
绫人微笑着倾听妹妹的话语，她屡次提起的旅行者做过的事，他说不定比她知道的要更多。可是，这是妹妹视角下的旅行者，是任何终末番的暗探都探查不到的真心。
兄长的角色到底不是能面面俱到的，既然友情使她快乐，那么绫人对此乐见其成。
自然，兄长就做兄长该做的事。
在这份跨越身份的友谊里，全力保护妹妹，再据此酌情为对方送去一点助益。
至于友情萌生之初的试探与苦肉计，都当作家妹真诚的阳谋一并收下吧。
他不动声色地想着。
然而，很快他便觉察出异常。
最开始，那只是几乎毫无根据的违和感而已。没有任何证据，仅仅是看着妹妹鬓发上端正的绳结，从唇边越上眼角眉梢的笑意，微微收拢的指节，折扇抵着下颔又向脖颈方向滑动一小寸……
这些极其细微的地方，没有错处可言，偏偏一向信奉理性与逻辑的绫人直觉异样。
缺乏信服力的“直觉”。
只是，这份直觉出现在他倾注了诸多情感的妹妹身上……不受利益驱策的感情，向来不能轻易以理智论断，亦或者，是大脑在本人都尚未意识到的时候捕捉到了威胁信息，在向他发出警告。
绫人从刻意维持的过分忙碌中抽身，认真关注起妹妹。
除却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他优秀的分析能力足够从蛛丝马迹里拼凑出实情，剥茧抽丝寻到源点。
是绫华生出了少女情思。
她在厨房里待着的时间与频率都超出往常，做出的点心意外可口，虽然不够糕点师那样专业，却独有一份松软甜蜜。
这些成品她送过兄长，也送过工作往来时的八重宫司，似乎只是有了新爱好。
但绫人回想起情报，虽然从未总结过这个方面，但要得出旅行者厨艺不错的结论也相当容易。
旅行者和身边的小漂浮物甚少去餐馆就餐，却会去木南料亭和志村屋购买食谱，去九十九物购入大量食材，从后者看来，他们至少不缺那份购买料理成品的钱。
托马对那位旅行者的评价也很不错，真心将其当做朋友，但他有时候却会看着绫华露出一点揶揄的笑，愈发多地鼓励绫华放开一些。
那种微妙的笑容，同那些总是有意给他介绍年轻女孩的老妇人很相像。
将一切猜测钉到实处的，是一日深夜。
绫华大概是不知道，她经由地灯投在障子门上的影子，从另一侧也是能看到的吧。
绫人悄无声息地站在妹妹房门前，周围没有别的光源，他的武艺底蕴到底积累更为深厚些，气息与身形都融入走道那静谧又幽深的黑暗里，一门之隔的另一位高手陷入自己的世界，并未察觉。
他注视着薄薄的纸拉门上，那一道长发披散的，纤细又柔婉的影子。
影子手的部位上还有一道扇子的形状，时而展开，时而闭合，时而高高举起，时而缓缓落下，又优雅地翻面，画圈，形状变化着，从这一头跃到那一头。
她在一遍遍练习舞步。
为那份，她甚至一开始也没能辨明的、美丽而易折的心情。
托马有意撮合自己的两位朋友，绫人在得到结论的那一刻，除却天下长辈都容易生出的，“绫华也到了这个年纪啊”的微妙心情，剩下的只是观望。
深宅贵女与天涯浪客是如此不同，互相吸引、结下情谊、乃至生出情愫都不值得意外。
然而，这故事的主人公是绫华与旅行者。
那就注定是一场露水姻缘。
他不打算干涉一滴必然会蒸发消弭的晨露。
相比起来，更引绫人关注的，是他发觉妹妹在刻意躲着自己。
他了解自己的妹妹，自然相信她不是在向自己隐瞒什么糟糕的事情，她只是过于柔软以至于敏感，很容易有些他意想不到的纤巧心思。
人是很复杂的生物，有时候越是亲近的人越难以说出内心想法，反而对着陌生人能够侃侃而谈。
绫人毕竟是极擅长操纵人心的。
只不过，被妹妹主动隐瞒这个行为本身，比她想要藏起来的那件事更令他感到不悦。
但是……
他静静地想。
没关系，我原谅你。
祭典当天早晨，兄妹二人分别时，绫人看见妹妹露出一角的扇面。
绫华的折扇很多，经常更换，看得多了，绫人也能摸清她的偏好。
这一把无疑是极得她心的，虽然很工整，却并不是全新——这会减少开合时的滞涩感。
最关键的，这与数年前那个静美的夜里，绫华向他献舞时用的那柄折扇，几乎一模一样。
虽然她最近瞒了他不少事，却依旧习惯性地仰赖兄长的判断。
他说过——“你跳得极好看。”
于是绫人便明白了，一切心事都将在今日了结。
祭典在入夜后愈发热闹，甘金岛绯樱若霞，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隔着水泽，连天守附近都能窥见一二。
绫人却难得推掉多余的工作，逆着人群的流向，穿过镇守之森，自斑驳的鸟居下拾级而上，回到神里屋敷。
盛典时刻，家仆多被宽假，允许前去放松，社奉行的大多数人手也被排遣去场地周边维持秩序、以备不时之需。
这种时候，整座屋敷都显得很冷清。
通常情况下，绫人会选择在一入院门便能望见的茶室里等待妹妹。
但今夜，他却只是在正门前久久驻足。
社奉行前有两条路，一条向上攀往影向山顶鸣神大社，一条向下深入永无日照的镇守之森。
绫华会从哪条路回来呢？
他漫无目的地猜测着。
这是一场结果已知的豪赌。
旅行者大张旗鼓地寻找失散的亲人，除此之外心无牵挂，稻妻只是路途中短暂停靠的一站，而不是终点。
那是漂泊不定的浮萍。
但他们是扎根于稻妻，枝叶都生长在一起的柏树椿花，不能也不愿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
绫华如此通透，旅行者也非蠢笨之人，他们不会看不清未来。
但绫人还是站在这里。
为什么？
他不去思虑答案理所当然的问题。
夜色逐渐深重，祭典接近尾声。
月亮从屋敷后的山崖上攀起，慢慢地爬上屋脊，又一点一点滑向树梢。
狸猫变戏法的摇铃声在静夜里如此突兀，却未曾有一刻能这般动听。
在铃声的间隙里，木屐踏上石阶的轻响也似乎被放大了。
绫华独自一人，步伐不紧不慢，体态一如既往的优雅。
她的双眼明澈如空镜，映入另一人的身影时浮现出讶异。
褪去情丝、愈发坚韧的妹妹，宛若一枝盛放的椿花。
绫人微笑起来。
“欢迎回来，绫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