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赛诺对柯莱的印象起始于那次封印。
他受丽莎所托，远赴蒙德去处理这件事，面对体内被注射了魔神残骸的魔鳞病人，他最先注意到的是她瘦弱的体格——反抗能力微弱，压制起来比较轻松。
原因无他，封印的过程会很痛苦。究竟如何痛苦，导师的说法是“并不比死亡更令人害怕”。
他重视“封印”本身远大于她的感受，但出于常理，他认真地将她因无法忍耐苦痛而可能产生的挣扎反抗纳入考量。
但柯莱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
那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痛楚，让瘦小的女孩子弓起身体，甚至无法站立，跌坐在地，蜷缩成一团，喉管里难以自控地发出被挤压出来的、不成调的惨烈哭嚎。
封印进行了多久，她便维持着这种状态多久，到最后，她早已破音，近乎泣血。
凌乱的额发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从赛诺的角度只能看见透明的水液滑过她苍白的下颔，不知是泪水，还是从无法合拢的嘴里流出的涎水。
虚弱到奄奄一息，忍耐得簌簌发抖。
然而既不反抗，也不求救，仅仅是一个人吞咽下所有苦果。
何等的坚韧与决绝。
赛诺看着她颤动的双肩，瘦骨嶙峋的背脊拱起脆弱的弧度。
多么可怜的小姑娘。
赛诺并不会否认自己对她心生恻隐。
封印结束，那些可怖的残渣被压制到少女后颈的印记里。
“安柏……”她喃喃地唤。
一直担忧地注视着她的兔子小姐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她，一阵嘘寒问暖。
柯莱靠在安柏怀里，终于扬起脸，露出面容。
而赛诺在这时才看清，她脸上满是痛出的冷汗，眸光微弱而晶亮，满怀憧憬与安足。
但分明不曾落过泪。
她的目光疲惫的滑过他，丝毫没有停留。
赛诺修正了自己的看法。
这是个可怜、弱小，但也可敬的小女孩。
2
从蒙德返回须弥的路程，并不是一段坦途。赛诺是沙漠出身，具有吃苦耐劳的良好品质，极擅忍耐，他想过自己可能不太照顾的来柯莱这种年纪的小姑娘，然而她竟有点比他还适应野外生活的样子。
不，就算是他，对于虫子相关的食物也会接受困难，但她……
赛诺劈手夺走她即将掐头就往嘴里塞的萤火虫。
柯莱吓了一跳，不知所措，怯怯的看着他。
赛诺沉默半晌，坚决道：“我来准备午饭。”
本来还应该有一句“我可不保证味道”，但现在他觉得，他的手艺怎么着也该比这个好。
柯莱有点怕他，若非必要，绝不会主动和他搭话。赛诺很轻易就能看出来。是不是他先前吓到她了？他向来不在意、甚至是隐隐乐于见到学者们对他的惧怕，但柯莱，他怜悯她的遭遇，肯定她的意志，也决意好好照顾她，她这样怕他，赛诺却苦恼起来。为了活跃气氛，他讲了好几个笑话，可惜收效甚微，柯莱不仅笑不出来，反而似乎更怕他了。
如何与小孩子相处真是门大学问，怎么没有学者研究呢？赛诺略感挫败地沉思。
大家都是须弥人，对学术总该有兴趣吧。这样想着，赛诺在晚上指着天空，向柯莱讲了一些入门级别的星相学知识，这下可好，钓出了一个十来岁的文盲。
赛诺陷入了更深的苦恼。
他的表情向来寡淡，不论脑子里在想什么，面上却更显严肃，
一问三不知，完全听不懂赛诺说的知识，甚至大字不识一个的柯莱紧张极了，揣揣不安地捏着包带，生怕自己惹他不快，赛诺对他人的视线很敏感，何况是这样不擅长掩饰的屡屡偷瞄，他回过神看她，破天荒地说对了安慰的话：“别怕，我会帮你找一位启蒙老师的，你想学医，那位也正好是生论派的毕业生，能教你识字，也能教你医术。”
他已经想到了照顾她的最好人选。
那一夜他们宿在蒙德边境，原野的风凉爽温和，璀璨的星带悬在穹顶。柯莱靠在巨石下看了很久的天，她听不懂赛诺说的那些，她只觉得星星很好看。
赛诺坐在篝火旁，照常守夜。火堆声声哔剥，他在某一次添柴时，透过烈烈的尖焰看到另一端她的脸。少女环抱着蜷缩的双腿，似乎睡梦中也满怀不安与警惕，呼吸声细不可闻，在她闭合的眼睫上，晶莹的水珠在火光照耀下闪烁，正如天上的明星，缓缓地，缓缓地坠入苍翠的深林。
明明在封印时叫得那样凄惨也不曾哭过……却在这样平常的梦中无知无觉地流泪。
赛诺静静地望着她。
而后，悄无声息地起身，解下黑袍，生疏又轻巧地盖在她身上。
3
“你没搞错吧？”提纳里难得怀疑起自己灵敏的耳朵，“我还没有开设学前班的意向哦？”
他一向快人快语，可当他越过好友的肩膀，看见赛诺身后那个孱弱又惊惶，不安得仿佛在等待命运审判的少女，还是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只悄声和赛诺理论。
十来岁的女孩子，瘦瘦小小，头发比他俩都短，缠着绷带，在雨林里带着不合时宜的毛毡帽，连字都不会认……提纳里健全地长大，头脑又极为聪颖，甫一照面就将她的境遇猜了八九不离十，自然难以对这样的小孩硬下心肠。
赛诺避开柯莱，同提纳里在屋里谈了许久，成功说服了友人答应既帮她调理身体，又教导她识字学习。
不过，“你们一路同行，你既然这么关心她，就算她看起来比较内向，为什么还是和你疏远？”提纳里问。
赛诺便面无表情地向友人倾诉了烦恼。
提纳里：“……”
“我不是说过，不要在饭桌上讲你那些笑话吗？”他也收起了表情。
赛诺犹不服气，但提纳里将手中的标本木板往他头套上轻轻一叩，转身就出去和柯莱打招呼了。
自此，柯莱便在化城郭住了下来。
赛诺没养过孩子，提纳里也没有，两名男性照顾一位小姑娘，就算她营养不良，性征不明显，困扰程度也不亚于两只大耳朵的犬科动物照顾一位人类小孩。
但提纳里的亲和力到底比赛诺高出不知多少个量级，化城郭里也有女性居民可以取经，万幸没出什么大乱子。提纳里在巨树下的僻静之处选好址，赛诺出工出力，加上其他几位居住在此的巡林员的帮助，柯莱的新居落成了。
教导柯莱对提纳里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善于将知识由浅入深地讲解，哪怕是学前班也一样。只是一开始需要稍微适应一下而已……他是年少的天才，从教令院毕业来做巡林官时面庞依旧带着稚气，所以实际上他比柯莱大不了几岁，却做起了她的幼师，实在有些奇妙。虽然在学前班上柯莱的年纪已经严重超龄，但她乖巧，认真，很尊敬他，听不懂却不敢说出来时的表情也一目了然，提纳里本就对她存了几分怜惜，不动声色地绕回先前讲授的部分，引导她发问是求学的重要过程，耐心地教会她，不要害怕犯错。
没有课的日子，柯莱会坐在化城郭下的水泽旁，用她从蒙德带来的一把小弹弓射鹅卵石玩。提纳里听得到她那把做工粗劣的弹弓发出的声音，石子弹到水面上打起了水漂，忽轻忽重，他以为那是她的娱乐。但某天赛诺在远处观察了许久以后，建议提纳里教她学弓。
这么想来，赛诺会偷偷来看柯莱的坏习惯在最初就留下了端倪，提纳里坚信人与人之间增进了解的最好方法就是多多相处，赛诺关照柯莱却迟迟不与她亲近，早晚要自食恶果。不过此时的提纳里还想不到以后，他虽有些诧异，但还是直截了当地去询问柯莱身体状况如何，愿不愿意同他习弓箭。
无需多言，小姑娘受宠若惊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的脸涨得通红，点头时声音仍是怯怯的，却坚定而清晰：“嗯。”
柯莱内向，怕生，此前从来不敢主动向提纳里提出什么要求，但在这次弓箭教导提出以后，她开始肉眼可见地更加亲近提纳里，也更放开了一些，终于在一次教习过后，提纳里表扬了柯莱的进步，便看见她显然有话要说的表情。
“怎么了吗？”他问。
柯莱鼓起勇气：“师父，你可以帮我……写信吗？”
提纳里才知道她在蒙德有几位朋友。柯莱认的字还不多，怕写错，也怕表达不清，提纳里便做了中间沟通的桥梁。点上灯，铺开信纸，提纳里坐在书桌前，提笔先替她写下问候语，亲爱的安柏、亲爱的丽莎，骑士团的大家，那位凯亚先生……柯莱坐在一旁的床铺上，踢掉拖鞋，不自知地晃着腿，一边回想，一边组织语言，对着空气说出自己的想念，新生活的一切。讲到自己的新老师时她有些害羞，毕竟感谢的人就坐在对面帮她写信，但提纳里面色如常，她也就努力克服了羞赧。他更意外一些的是她还会向朋友们提及赛诺，言语间说的都是夸赞，柯莱是清楚赛诺对她的好的，只是赛诺冷面寡言，幽默感像个灾难，平日里见了仍是很少交流。提纳里原封不动地将她的话写进信里，措辞颠三倒四也力求原汁原味，但错字还是会改的。
信寄出以后很快便受到回信，算是成功互留了通信地址。来信照样是由提纳里念给柯莱听，像“小柯莱”这样平时不会出现在他们之间的昵称，从他口中说出，似乎给了柯莱更大的冲击，提纳里抬眼，看见柯莱极为不好意思地捂住脸，借着信纸遮挡，颇有兴味地笑了起来。
4
柯莱在化城郭住了有一阵子了，白天拉弓，夜里温书，对于好奇她的老人小孩和其他巡林员来者不拒，在习惯了这样充实的生活以后，她的想法慢慢发生了改变。最初离开蒙德时，她想要学习医术，让世界上像自己这样饱受病痛折磨的人能更少一些，做多了力所能及的小忙以后，她又想起安柏，梦想悄悄变成了“能帮助他人就好”，而在化城郭，这样的人通常有个共同的身份，叫巡林员。
她憧憬的是安柏，但在她眼里，最无所不能的还是提纳里。
提纳里听了她的请求，答应得很痛快，他乐于见到她有了目标并为之努力的模样，转头在赛诺来找他时不无得意地炫耀起来。
赛诺当时没说什么，只是下次带去沙漠出差带特产回来时，不小心漏掉了提纳里的份。
巡林员时常要在外待得久些，一般都是外食，提纳里便教了柯莱一种便于携带的食物的做法。柯莱渐渐能掌勺了，有时候提纳里忙起来，没空准备餐食，她也能拿出些热食招待他。须弥人喜爱在食品中加入香料，邻居老妇人也常常给柯莱送一些，最初帮提纳里准备口袋饼时，柯莱按照自己的喜好添加了适量香料，却没想到自家师父五感过于敏锐，根本无法忍受寻常须弥人的调味料，那次巡林提纳里打了一路喷嚏，也带着鼻音絮絮叨叨数落了柯莱一路。
说来也怪，柯莱见过很多次提纳里对那些乱吃毒蘑菇的冒险家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的模样，却始终难以建立“师父其实有点严厉”这个认知，盖因为提纳里对她一向温柔，话从不说太重，眼下难得亲身体验到他蔫头耷脑、大耳朵也垂下的、威力大打折扣的训斥，她却只能一边在心里对师父道歉，一边努力憋笑。
提纳里哪会看不出她眼角眉梢跃动的笑意，也罢也罢，师父这样的身份到底容易压她一头，这样“跌落神坛”的表现其实更让柯莱愿意亲近他，想到这一层，他的数落也多少敷衍了一些，反正柯莱是个好孩子，下次必然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那就随她高兴吧。
5
赛诺不与他们住在一处，大风纪官可能出现在须弥的任何一个角落，天南地北地追查学术不端行为，但不那么忙的时候，他常常选择到化城郭去，和提纳里打几局七圣召唤，霸占他的床铺睡一觉，偷偷去看柯莱的近况，到了饭点留下来和他们一起用餐，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单纯坐在巨树的枝杈上发呆，他也觉得惬意。
他并不爱思考原因，更多是顺应直觉。
不待在化城郭的时候，他很少会想念提纳里，有时候却会想起柯莱，或许是因为他在任何一个地方见到提纳里，都会感到放松，随时都可以同他聊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但如果见到柯莱，赛诺就会先考虑起她的身体，她的安危。又或许是因为他从不必费心维持与提纳里的关系，却始终棘手于柯莱对他的拘谨。
而这些问题在化城郭里，同时见到他们俩时都不复存在。
但在沙漠里时，他会同时想起他们。提纳里一晒到沙漠的太阳就头晕，柯莱更是被严格限制在化城郭的范围内活动，他们都不如他能走得远，是以赛诺常常给他们带外地的特产，尤其是沙漠里的枣椰、赤念果等植食。沙漠并不是什么宜居的地方，干燥，物资短缺，白日酷热，夜里寒冷，但沙漠的星空很壮美，那是不同于其他任何地方的漫天星辰，白沙如同茫茫雪地，赤王陵庄严而宏伟，绿洲是黄沙中柔美的明珠。
偶尔的偶尔，赛诺会想，如果提纳里和柯莱也能看到这些就好了。
而提纳里送给他一具留影机。
赛诺对沙漠中生长的一切植物都抱有超出平均线的好感，正巧好友是个来不了沙漠的生论派天才，双方一拍即合，赛诺按照提纳里的要求为他收集样本，提纳里则研究它们，顺带为赛诺编撰的风纪官最新版行动条例增添一些富有专业性的评价与建议。
提纳里判断赛诺来见柯莱的次数搞不好比见自己都多，毕竟赛诺实在没有必要偷偷摸摸来找他。莫不是有什么他看不见的铁网隔在他俩中间？胡狼头大人小心翼翼，只敢隔着笼子观察里面幼小的薮猫，似乎她做什么都很新奇。
不过聪明如提纳里也有漏算的时候，赛诺总是隔一段时间才见到柯莱，对她身上变化的感知一向是强于朝夕相处的提纳里的。
“柯莱胖了。”赛诺说。
提纳里愤怒地猛敲他的胡狼头，梆梆作响：“那是健康！你知道我费了多少汤剂草药？这种话千万别对柯莱说。”
赛诺不明所以：“我没说这样不好……她很可爱。”
提纳里的手顿了顿：“这句可以，前面那句还是还是不能说，如果你不想柯莱讨厌你的话。”
赛诺默默住了嘴。多说多错，他心里想想总可以吧。他每次来见到的柯莱都有些变化，柯莱不仅长肉了，还长高了一些，瘦小干瘪的身材也渐渐有了一点少女柔美的曲线，原本短短的、模糊性别的头发留长，遮住了后颈封印的痕迹，胆怯的表情少了，笑容更多了，弓术日益精湛，听提纳里说，前些日子她还得到了神之眼，也是草属性，提纳里还是能教她。这次过来时，他看见柯莱正在小孩子们的拥簇中缝着一只玩偶，她又是什么时候学会了缝纫？
他想起她曾经瘦弱警惕的模样，以及那滴流进鬓发的泪。
赛诺不是那么喜欢变化的人，但柯莱身上的这些小改变，并不让他讨厌，那恰恰相反。
“你问柯莱的缝纫？哈哈，她练了很久呢，早在刚学弓那会儿就在和乌姆太太请教了。”提纳里笑着指了指自己书桌上那个画风格格不入的黑色玩偶，“那就是她的作品，像是猫科动物，柯莱叫它‘科里安巴’，听起来很像‘柯莱和安柏’呢，就是她最喜欢的那位蒙德朋友。”
“犬科。”赛诺莫名说道。
“什么？”提纳里坐正了身子，这他可就要从专业人士的角度出发好好说道说道了。
赛诺抬手掩住嘴，一本正经地陈述论据：“它有一对大耳朵。”
提纳里愣了愣，看了看赛诺的帽子，又摸摸自己油光水滑的尖耳，随后大笑出声。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彻夜聊天了，一时忘了时间，说到后来都不拘小节地和衣睡去。酣眠中提纳里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意识回笼前耳朵已经判断出那来自柯莱，便装作不知，任由自己被懒洋洋的睡意笼罩。但赛诺的警戒心和攻击性都高得多，判断出有人靠近便迅速睁眼，掐住了来人的手腕。
“呜哇！！”
柯莱浑身一颤，手里的薄毯也掉在地上。
“……柯莱？”赛诺也懵了，他显然从未想过会在醒来后见到她的情形。
提纳里暗暗叹了口气，只得睁眼，捡起地上的薄毯，没好气地用手肘捅一捅赛诺：“笨蛋，还不快松手。”
赛诺那一手并未收力，柯莱的手腕红了一大片，也不知道隔天会不会青，提纳里一边给她敷药，一边夹枪带棒地数落赛诺，但和手相比，他更担心柯莱是否受惊过度，她的病不允许她有过大的心绪起伏。
按着赛诺的头给女孩子道歉过后，提纳里又问：“你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发生了什么吗？”
柯莱对赛诺的粗暴误伤毫无怨言，反而为难于他们两个的过度反应，这时候又忸怩了，声音低下来，没什么底气地说：“我忘了带科里安巴，有点睡不着……”
提纳里把玩偶猫塞进她怀里，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今晚受惊了，我过一会儿给你熬一副汤药，外面风急，你先睡在这里，我就在门外，有什么情况也能迅速照顾。”
“哦、哦……”柯莱在病情上对他向来信任到温顺，乖乖应下。
赛诺坐不住了：“我来守夜。”
提纳里毫不客气：“你当然要。”
他指使赛诺整理出两个地铺，自己先去熬药让柯莱喝下，又看着她抱紧玩偶缩进床褥，转头见到赛诺摘了头套，露出一边的红色竖瞳，蛇一样盯着他们。
“睡你的吧，别那么紧张。”提纳里慢慢地笑了，“柯莱的情况还算好……虽然比不上她刚来这里的时候，魔鳞病没有根治的办法的话，至少化城郭的环境能一定程度上遏制病情。”
“这可不像好消息。”赛诺没动。
“至少，也不全是坏消息。”提纳里躺进自己的被褥，“我会尽我所能。晚安。”
深林静谧又安详，空气中浮动着草木的清香与药剂的甜味。
“……晚安。”某个声音低低地说。
在大风纪官的位置坐久了，世间丑态见得也越多。赛诺见惯学者们被知识的诱饵俘获的癫狂，也见惯正直的人丢掉操守，坚定的人磨平棱角，人总是会变的，这不奇怪，赛诺也不保证自己能永远坚守信念，他只是愈发沉默，愈显寂寥。未来自己或许也会变化，但他希望那一天能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他希望提纳里和柯莱不会变。
只要他们还在这里，安宁地生活，赛诺想。
他就相信自己也不会变。
赛诺对柯莱的印象起始于那次封印。
他受丽莎所托，远赴蒙德去处理这件事，面对体内被注射了魔神残骸的魔鳞病人，他最先注意到的是她瘦弱的体格——反抗能力微弱，压制起来比较轻松。
原因无他，封印的过程会很痛苦。究竟如何痛苦，导师的说法是“并不比死亡更令人害怕”。
他重视“封印”本身远大于她的感受，但出于常理，他认真地将她因无法忍耐苦痛而可能产生的挣扎反抗纳入考量。
但柯莱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
那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痛楚，让瘦小的女孩子弓起身体，甚至无法站立，跌坐在地，蜷缩成一团，喉管里难以自控地发出被挤压出来的、不成调的惨烈哭嚎。
封印进行了多久，她便维持着这种状态多久，到最后，她早已破音，近乎泣血。
凌乱的额发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从赛诺的角度只能看见透明的水液滑过她苍白的下颔，不知是泪水，还是从无法合拢的嘴里流出的涎水。
虚弱到奄奄一息，忍耐得簌簌发抖。
然而既不反抗，也不求救，仅仅是一个人吞咽下所有苦果。
何等的坚韧与决绝。
赛诺看着她颤动的双肩，瘦骨嶙峋的背脊拱起脆弱的弧度。
多么可怜的小姑娘。
赛诺并不会否认自己对她心生恻隐。
封印结束，那些可怖的残渣被压制到少女后颈的印记里。
“安柏……”她喃喃地唤。
一直担忧地注视着她的兔子小姐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她，一阵嘘寒问暖。
柯莱靠在安柏怀里，终于扬起脸，露出面容。
而赛诺在这时才看清，她脸上满是痛出的冷汗，眸光微弱而晶亮，满怀憧憬与安足。
但分明不曾落过泪。
她的目光疲惫的滑过他，丝毫没有停留。
赛诺修正了自己的看法。
这是个可怜、弱小，但也可敬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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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蒙德返回须弥的路程，并不是一段坦途。赛诺是沙漠出身，具有吃苦耐劳的良好品质，极擅忍耐，他想过自己可能不太照顾的来柯莱这种年纪的小姑娘，然而她竟有点比他还适应野外生活的样子。
不，就算是他，对于虫子相关的食物也会接受困难，但她……
赛诺劈手夺走她即将掐头就往嘴里塞的萤火虫。
柯莱吓了一跳，不知所措，怯怯的看着他。
赛诺沉默半晌，坚决道：“我来准备午饭。”
本来还应该有一句“我可不保证味道”，但现在他觉得，他的手艺怎么着也该比这个好。
柯莱有点怕他，若非必要，绝不会主动和他搭话。赛诺很轻易就能看出来。是不是他先前吓到她了？他向来不在意、甚至是隐隐乐于见到学者们对他的惧怕，但柯莱，他怜悯她的遭遇，肯定她的意志，也决意好好照顾她，她这样怕他，赛诺却苦恼起来。为了活跃气氛，他讲了好几个笑话，可惜收效甚微，柯莱不仅笑不出来，反而似乎更怕他了。
如何与小孩子相处真是门大学问，怎么没有学者研究呢？赛诺略感挫败地沉思。
大家都是须弥人，对学术总该有兴趣吧。这样想着，赛诺在晚上指着天空，向柯莱讲了一些入门级别的星相学知识，这下可好，钓出了一个十来岁的文盲。
赛诺陷入了更深的苦恼。
他的表情向来寡淡，不论脑子里在想什么，面上却更显严肃，
一问三不知，完全听不懂赛诺说的知识，甚至大字不识一个的柯莱紧张极了，揣揣不安地捏着包带，生怕自己惹他不快，赛诺对他人的视线很敏感，何况是这样不擅长掩饰的屡屡偷瞄，他回过神看她，破天荒地说对了安慰的话：“别怕，我会帮你找一位启蒙老师的，你想学医，那位也正好是生论派的毕业生，能教你识字，也能教你医术。”
他已经想到了照顾她的最好人选。
那一夜他们宿在蒙德边境，原野的风凉爽温和，璀璨的星带悬在穹顶。柯莱靠在巨石下看了很久的天，她听不懂赛诺说的那些，她只觉得星星很好看。
赛诺坐在篝火旁，照常守夜。火堆声声哔剥，他在某一次添柴时，透过烈烈的尖焰看到另一端她的脸。少女环抱着蜷缩的双腿，似乎睡梦中也满怀不安与警惕，呼吸声细不可闻，在她闭合的眼睫上，晶莹的水珠在火光照耀下闪烁，正如天上的明星，缓缓地，缓缓地坠入苍翠的深林。
明明在封印时叫得那样凄惨也不曾哭过……却在这样平常的梦中无知无觉地流泪。
赛诺静静地望着她。
而后，悄无声息地起身，解下黑袍，生疏又轻巧地盖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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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搞错吧？”提纳里难得怀疑起自己灵敏的耳朵，“我还没有开设学前班的意向哦？”
他一向快人快语，可当他越过好友的肩膀，看见赛诺身后那个孱弱又惊惶，不安得仿佛在等待命运审判的少女，还是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只悄声和赛诺理论。
十来岁的女孩子，瘦瘦小小，头发比他俩都短，缠着绷带，在雨林里带着不合时宜的毛毡帽，连字都不会认……提纳里健全地长大，头脑又极为聪颖，甫一照面就将她的境遇猜了八九不离十，自然难以对这样的小孩硬下心肠。
赛诺避开柯莱，同提纳里在屋里谈了许久，成功说服了友人答应既帮她调理身体，又教导她识字学习。
不过，“你们一路同行，你既然这么关心她，就算她看起来比较内向，为什么还是和你疏远？”提纳里问。
赛诺便面无表情地向友人倾诉了烦恼。
提纳里：“……”
“我不是说过，不要在饭桌上讲你那些笑话吗？”他也收起了表情。
赛诺犹不服气，但提纳里将手中的标本木板往他头套上轻轻一叩，转身就出去和柯莱打招呼了。
自此，柯莱便在化城郭住了下来。
赛诺没养过孩子，提纳里也没有，两名男性照顾一位小姑娘，就算她营养不良，性征不明显，困扰程度也不亚于两只大耳朵的犬科动物照顾一位人类小孩。
但提纳里的亲和力到底比赛诺高出不知多少个量级，化城郭里也有女性居民可以取经，万幸没出什么大乱子。提纳里在巨树下的僻静之处选好址，赛诺出工出力，加上其他几位居住在此的巡林员的帮助，柯莱的新居落成了。
教导柯莱对提纳里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善于将知识由浅入深地讲解，哪怕是学前班也一样。只是一开始需要稍微适应一下而已……他是年少的天才，从教令院毕业来做巡林官时面庞依旧带着稚气，所以实际上他比柯莱大不了几岁，却做起了她的幼师，实在有些奇妙。虽然在学前班上柯莱的年纪已经严重超龄，但她乖巧，认真，很尊敬他，听不懂却不敢说出来时的表情也一目了然，提纳里本就对她存了几分怜惜，不动声色地绕回先前讲授的部分，引导她发问是求学的重要过程，耐心地教会她，不要害怕犯错。
没有课的日子，柯莱会坐在化城郭下的水泽旁，用她从蒙德带来的一把小弹弓射鹅卵石玩。提纳里听得到她那把做工粗劣的弹弓发出的声音，石子弹到水面上打起了水漂，忽轻忽重，他以为那是她的娱乐。但某天赛诺在远处观察了许久以后，建议提纳里教她学弓。
这么想来，赛诺会偷偷来看柯莱的坏习惯在最初就留下了端倪，提纳里坚信人与人之间增进了解的最好方法就是多多相处，赛诺关照柯莱却迟迟不与她亲近，早晚要自食恶果。不过此时的提纳里还想不到以后，他虽有些诧异，但还是直截了当地去询问柯莱身体状况如何，愿不愿意同他习弓箭。
无需多言，小姑娘受宠若惊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的脸涨得通红，点头时声音仍是怯怯的，却坚定而清晰：“嗯。”
柯莱内向，怕生，此前从来不敢主动向提纳里提出什么要求，但在这次弓箭教导提出以后，她开始肉眼可见地更加亲近提纳里，也更放开了一些，终于在一次教习过后，提纳里表扬了柯莱的进步，便看见她显然有话要说的表情。
“怎么了吗？”他问。
柯莱鼓起勇气：“师父，你可以帮我……写信吗？”
提纳里才知道她在蒙德有几位朋友。柯莱认的字还不多，怕写错，也怕表达不清，提纳里便做了中间沟通的桥梁。点上灯，铺开信纸，提纳里坐在书桌前，提笔先替她写下问候语，亲爱的安柏、亲爱的丽莎，骑士团的大家，那位凯亚先生……柯莱坐在一旁的床铺上，踢掉拖鞋，不自知地晃着腿，一边回想，一边组织语言，对着空气说出自己的想念，新生活的一切。讲到自己的新老师时她有些害羞，毕竟感谢的人就坐在对面帮她写信，但提纳里面色如常，她也就努力克服了羞赧。他更意外一些的是她还会向朋友们提及赛诺，言语间说的都是夸赞，柯莱是清楚赛诺对她的好的，只是赛诺冷面寡言，幽默感像个灾难，平日里见了仍是很少交流。提纳里原封不动地将她的话写进信里，措辞颠三倒四也力求原汁原味，但错字还是会改的。
信寄出以后很快便受到回信，算是成功互留了通信地址。来信照样是由提纳里念给柯莱听，像“小柯莱”这样平时不会出现在他们之间的昵称，从他口中说出，似乎给了柯莱更大的冲击，提纳里抬眼，看见柯莱极为不好意思地捂住脸，借着信纸遮挡，颇有兴味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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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莱在化城郭住了有一阵子了，白天拉弓，夜里温书，对于好奇她的老人小孩和其他巡林员来者不拒，在习惯了这样充实的生活以后，她的想法慢慢发生了改变。最初离开蒙德时，她想要学习医术，让世界上像自己这样饱受病痛折磨的人能更少一些，做多了力所能及的小忙以后，她又想起安柏，梦想悄悄变成了“能帮助他人就好”，而在化城郭，这样的人通常有个共同的身份，叫巡林员。
她憧憬的是安柏，但在她眼里，最无所不能的还是提纳里。
提纳里听了她的请求，答应得很痛快，他乐于见到她有了目标并为之努力的模样，转头在赛诺来找他时不无得意地炫耀起来。
赛诺当时没说什么，只是下次带去沙漠出差带特产回来时，不小心漏掉了提纳里的份。
巡林员时常要在外待得久些，一般都是外食，提纳里便教了柯莱一种便于携带的食物的做法。柯莱渐渐能掌勺了，有时候提纳里忙起来，没空准备餐食，她也能拿出些热食招待他。须弥人喜爱在食品中加入香料，邻居老妇人也常常给柯莱送一些，最初帮提纳里准备口袋饼时，柯莱按照自己的喜好添加了适量香料，却没想到自家师父五感过于敏锐，根本无法忍受寻常须弥人的调味料，那次巡林提纳里打了一路喷嚏，也带着鼻音絮絮叨叨数落了柯莱一路。
说来也怪，柯莱见过很多次提纳里对那些乱吃毒蘑菇的冒险家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的模样，却始终难以建立“师父其实有点严厉”这个认知，盖因为提纳里对她一向温柔，话从不说太重，眼下难得亲身体验到他蔫头耷脑、大耳朵也垂下的、威力大打折扣的训斥，她却只能一边在心里对师父道歉，一边努力憋笑。
提纳里哪会看不出她眼角眉梢跃动的笑意，也罢也罢，师父这样的身份到底容易压她一头，这样“跌落神坛”的表现其实更让柯莱愿意亲近他，想到这一层，他的数落也多少敷衍了一些，反正柯莱是个好孩子，下次必然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那就随她高兴吧。
5
赛诺不与他们住在一处，大风纪官可能出现在须弥的任何一个角落，天南地北地追查学术不端行为，但不那么忙的时候，他常常选择到化城郭去，和提纳里打几局七圣召唤，霸占他的床铺睡一觉，偷偷去看柯莱的近况，到了饭点留下来和他们一起用餐，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单纯坐在巨树的枝杈上发呆，他也觉得惬意。
他并不爱思考原因，更多是顺应直觉。
不待在化城郭的时候，他很少会想念提纳里，有时候却会想起柯莱，或许是因为他在任何一个地方见到提纳里，都会感到放松，随时都可以同他聊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但如果见到柯莱，赛诺就会先考虑起她的身体，她的安危。又或许是因为他从不必费心维持与提纳里的关系，却始终棘手于柯莱对他的拘谨。
而这些问题在化城郭里，同时见到他们俩时都不复存在。
但在沙漠里时，他会同时想起他们。提纳里一晒到沙漠的太阳就头晕，柯莱更是被严格限制在化城郭的范围内活动，他们都不如他能走得远，是以赛诺常常给他们带外地的特产，尤其是沙漠里的枣椰、赤念果等植食。沙漠并不是什么宜居的地方，干燥，物资短缺，白日酷热，夜里寒冷，但沙漠的星空很壮美，那是不同于其他任何地方的漫天星辰，白沙如同茫茫雪地，赤王陵庄严而宏伟，绿洲是黄沙中柔美的明珠。
偶尔的偶尔，赛诺会想，如果提纳里和柯莱也能看到这些就好了。
而提纳里送给他一具留影机。
赛诺对沙漠中生长的一切植物都抱有超出平均线的好感，正巧好友是个来不了沙漠的生论派天才，双方一拍即合，赛诺按照提纳里的要求为他收集样本，提纳里则研究它们，顺带为赛诺编撰的风纪官最新版行动条例增添一些富有专业性的评价与建议。
提纳里判断赛诺来见柯莱的次数搞不好比见自己都多，毕竟赛诺实在没有必要偷偷摸摸来找他。莫不是有什么他看不见的铁网隔在他俩中间？胡狼头大人小心翼翼，只敢隔着笼子观察里面幼小的薮猫，似乎她做什么都很新奇。
不过聪明如提纳里也有漏算的时候，赛诺总是隔一段时间才见到柯莱，对她身上变化的感知一向是强于朝夕相处的提纳里的。
“柯莱胖了。”赛诺说。
提纳里愤怒地猛敲他的胡狼头，梆梆作响：“那是健康！你知道我费了多少汤剂草药？这种话千万别对柯莱说。”
赛诺不明所以：“我没说这样不好……她很可爱。”
提纳里的手顿了顿：“这句可以，前面那句还是还是不能说，如果你不想柯莱讨厌你的话。”
赛诺默默住了嘴。多说多错，他心里想想总可以吧。他每次来见到的柯莱都有些变化，柯莱不仅长肉了，还长高了一些，瘦小干瘪的身材也渐渐有了一点少女柔美的曲线，原本短短的、模糊性别的头发留长，遮住了后颈封印的痕迹，胆怯的表情少了，笑容更多了，弓术日益精湛，听提纳里说，前些日子她还得到了神之眼，也是草属性，提纳里还是能教她。这次过来时，他看见柯莱正在小孩子们的拥簇中缝着一只玩偶，她又是什么时候学会了缝纫？
他想起她曾经瘦弱警惕的模样，以及那滴流进鬓发的泪。
赛诺不是那么喜欢变化的人，但柯莱身上的这些小改变，并不让他讨厌，那恰恰相反。
“你问柯莱的缝纫？哈哈，她练了很久呢，早在刚学弓那会儿就在和乌姆太太请教了。”提纳里笑着指了指自己书桌上那个画风格格不入的黑色玩偶，“那就是她的作品，像是猫科动物，柯莱叫它‘科里安巴’，听起来很像‘柯莱和安柏’呢，就是她最喜欢的那位蒙德朋友。”
“犬科。”赛诺莫名说道。
“什么？”提纳里坐正了身子，这他可就要从专业人士的角度出发好好说道说道了。
赛诺抬手掩住嘴，一本正经地陈述论据：“它有一对大耳朵。”
提纳里愣了愣，看了看赛诺的帽子，又摸摸自己油光水滑的尖耳，随后大笑出声。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彻夜聊天了，一时忘了时间，说到后来都不拘小节地和衣睡去。酣眠中提纳里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意识回笼前耳朵已经判断出那来自柯莱，便装作不知，任由自己被懒洋洋的睡意笼罩。但赛诺的警戒心和攻击性都高得多，判断出有人靠近便迅速睁眼，掐住了来人的手腕。
“呜哇！！”
柯莱浑身一颤，手里的薄毯也掉在地上。
“……柯莱？”赛诺也懵了，他显然从未想过会在醒来后见到她的情形。
提纳里暗暗叹了口气，只得睁眼，捡起地上的薄毯，没好气地用手肘捅一捅赛诺：“笨蛋，还不快松手。”
赛诺那一手并未收力，柯莱的手腕红了一大片，也不知道隔天会不会青，提纳里一边给她敷药，一边夹枪带棒地数落赛诺，但和手相比，他更担心柯莱是否受惊过度，她的病不允许她有过大的心绪起伏。
按着赛诺的头给女孩子道歉过后，提纳里又问：“你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发生了什么吗？”
柯莱对赛诺的粗暴误伤毫无怨言，反而为难于他们两个的过度反应，这时候又忸怩了，声音低下来，没什么底气地说：“我忘了带科里安巴，有点睡不着……”
提纳里把玩偶猫塞进她怀里，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今晚受惊了，我过一会儿给你熬一副汤药，外面风急，你先睡在这里，我就在门外，有什么情况也能迅速照顾。”
“哦、哦……”柯莱在病情上对他向来信任到温顺，乖乖应下。
赛诺坐不住了：“我来守夜。”
提纳里毫不客气：“你当然要。”
他指使赛诺整理出两个地铺，自己先去熬药让柯莱喝下，又看着她抱紧玩偶缩进床褥，转头见到赛诺摘了头套，露出一边的红色竖瞳，蛇一样盯着他们。
“睡你的吧，别那么紧张。”提纳里慢慢地笑了，“柯莱的情况还算好……虽然比不上她刚来这里的时候，魔鳞病没有根治的办法的话，至少化城郭的环境能一定程度上遏制病情。”
“这可不像好消息。”赛诺没动。
“至少，也不全是坏消息。”提纳里躺进自己的被褥，“我会尽我所能。晚安。”
深林静谧又安详，空气中浮动着草木的清香与药剂的甜味。
“……晚安。”某个声音低低地说。
在大风纪官的位置坐久了，世间丑态见得也越多。赛诺见惯学者们被知识的诱饵俘获的癫狂，也见惯正直的人丢掉操守，坚定的人磨平棱角，人总是会变的，这不奇怪，赛诺也不保证自己能永远坚守信念，他只是愈发沉默，愈显寂寥。未来自己或许也会变化，但他希望那一天能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他希望提纳里和柯莱不会变。
只要他们还在这里，安宁地生活，赛诺想。
他就相信自己也不会变。